鱼鳞帽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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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暾初上,帝国释奴阿耳卡契拣了一处晒得着太阳的地方坐了下来,把一顶用鱼鳞做成的帽子推到前额上,开始用他的早餐。早餐是油橄榄加葡萄酒,他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公猫在近处的树阴下追逐几只蝴蝶,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老者。老者一刻不停地喝醋,咀嚼辣得像一捧火似的红辣椒,用以提神,辣椒就挂在他脖子上,有一大串。老者虽然裹着披风,他那根硕大的阳物仍赫然可辨,活像一条包在泥沙里的蛇。阿耳卡契竭力回忆老者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耳卡契心想,人的名字真是跟跳蚤一模一样。他把橄榄核吐掉,回过头来做正事。他在向老者学习识字念书。
“inter os et offam multa accidere possunt”,阿耳卡契在一盏陶制烛台上读到这么一句话,烛台上还塑有一女一男,女的睡在男的身上,那男的,也就说那情哥儿把两只脚搁在女的双肩上,而女的则把脸伏在男的肚子上。阿耳卡契将其从拉丁文译成希腊文,弄明白了这句题跋的意思是:“一旦把东西放入口中,就祸福难料了。”
阿耳卡契早已学会用希腊文阅读,现在正在攻读拉丁文。他身上的披风非常之薄,好似用古拿苏斯河(1)的流水作衬里的,而他的年纪却非常之轻,所以他履历中做噩梦的日子加起来才达一年之数,男相好只有两个,女相好仅一人而已。他才思敏捷,学习如有神助,轻而易举就学会了书写,随后又轻而易举学会了阅读。启蒙那会儿,他临摹字母,对这些字母的意思却一概不知,可现在他已经能按音节拼读了。他见到什么就拼读什么,无一疏漏。他先是拼读刻在烛台上的题字,诸如“Agili”、“Atimeti”、“Fortis”和“Lucivus”(2)之类,继而好似挣脱了桎梏,遨游于无涯无际的大海,已无字不能拼读;他阅读用以装点石门坎、三角供桌、屋宇和寺院的大墙、墓碑、铜烛台、剑、宝石戒指和手杖的题字或铭文;阅读写在古门框、古窗框、古印章、墙壁、圆柱、桌椅、半圆形露天剧场、帝座、盾牌、洗脸池、浴池、托盘、窗幔、衣褶、玻璃杯、剧院座位的大理石雕饰、旗帜、碟底、箱笼、锁子甲、圆形颈饰、名人半身雕像、梳子、皮带扣等等上面的文字,以及研钵和铜锅内的铭文;还读发簪和刀刃上、日晷和花瓶上、裤带和头盔上、黄沙和流水中、飞鸟的轨迹和自己的梦中的题词。然而他最爱读的是锁和钥匙上的铭文。
这是因为阿耳卡契有一种隐秘的癖好:他喜欢漂亮的钥匙。只消弄到一把钥匙,不论是用以打开箱子或城门的,还是用以开启古老的挂锁或神殿的,阿耳卡契都会偷偷地用一团蜡压出这把钥匙的模子,然后用金属照式照样再浇铸出一把来。他喜欢摆弄金属溶液,而且手艺高超。他一接触金属溶液,立刻就会想起他在一个大矿场上度过的童年,人们在那个矿场上铸造有拉丁文Aeliana Pincensia字样的硬币。
阿耳卡契时不时能弄到一把久已弃之不用的钥匙,亦即所谓的鳏夫型钥匙,也就是说它已经和自己的锁孔各奔东西。他总是给这类钥匙浇铸或打造新柄,柄的样式或取星形,或取玫瑰形,或取人脸的形状。他尤其喜欢给这类钥匙改铸一个硬币状的柄,硬币正面镌有菲力浦·阿拉布大帝(3)的头像,反面的头像则可分辨出是个妇人,下题“Abundantia”或者“Fortuna”(4)。
有一回,老师瞥了一眼门生的制品,对他说:
“要是你朝北方走,走上很久很久,便可到达一条河的河滩地,这条河的名字叫达奴维渥斯或者伊斯特尔(5)。到了那里,你就可以找到维弥纳佶乌姆城(6),进了城,你就可以找到帝国铸币厂,就可以见识到铸币厂是怎么打造硬币的了。”
“北方是什么意思?”阿耳卡契问。
“要是你走上一条路之后,太阳先晒热你一只耳朵,后来又晒热你另一只耳朵,那么你去的那个方向就叫北方。”
可阿耳卡契却把师父的话丢在脑后,直到晚上,还没记起过一次。于是老者斩钉截铁地说:“谁接到请柬去出席公羊的婚筵,谁就交了好运……”
一听到这句话,阿耳卡契顿感他周围的时光正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在扩张,他也正以同样的速度离开他自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告别了他居住至今的密迪安那城,撂下他那幢终年秋意浓重、有一口水井的房子和他豢养的那只会掷骰子而且每战必赢的猴子,听任它们自生自灭。他行色匆匆,以致未及询问他的师父究竟叫什么名字。他随身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包钥匙,一件是老者馈赠给他的鱼鳞帽。
(1) 流经塞尔维亚城市尼什的尼萨瓦河的古称。
(2) 均是拉丁文,疑为人名。
(3) (?—249)公元244年起为罗马皇帝,曾击退波斯人和哥特人的进攻,248年4月6日举行隆重庆典,纪念罗马建立一千周年。
(4) 拉丁文,前者意为富裕,后者意为幸福。
(5) 均为多瑙河的古希腊名字。
(6) 罗马古城名,位于姆拉瓦河注入多瑙河的入口处,在塞尔维亚城市科斯托拉茨附近。公元前86年即有史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