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帐内不仅一丝热气没感觉到,那些树枝没干透,燃烧时冒出的烟把杨寿山眼泪给熏了出来。
杨寿山赶忙掀起重得要死又冰凉冰凉的夹板大尼帘子窜了出来,边抹泪边对站在外面的卫兵呵斥到:“去!撤了里面的火盆!蠢家伙!”
自从调防到盖平,时间越长,他越恼火。动不动一股邪火就窜出来。
胶澳混得没意思。今天、明天和后天,都完全一样。无聊得让人觉得就是在等着老死。
他也想过。
在安徽人把持的这个系统里,自己算是到头了。得个一镇总兵的实缺跟发梦没什么不同。
算了。
熬混到休致。唉!虽不能一逞,作为一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农家子,比起许多人来,这辈子也算得是得了个上上的签。自己不觉得多么得意,比起许多端这个饭碗的人,总可以说得“幸运”。
没想到自己退意萌生之际,竟受命赴关外增援旅顺!看完天津督署发来的电报,他马上就成了枯木逢春,死灰复燃的状态,他是从那张天天摆在太阳下的靠椅上弹起身的。哎呀!一想到是去那座大清国,哦,不,是闻名整个东亚,最新式的堡垒!杨寿山的心脏泵出几乎和当年随张曜出征西北时那般奔放的热血。
他甚至都来不及想一下,驻守旅顺的防军,通常是淮军系统里的精锐。
这回是要真正开回眼界。
坐大洋船,还有北洋水师的铁甲巨舰护航。
这一切都是他一直盼望,却从未见识过的。
然而到登州上的并不是什么洋船,而是寻常的沙船。船也没过海——而是沿着海岸线往北溜——看来水师吃了大亏不是没来由的胡说。
章高元和杨寿山在营口上了岸。
比起两个月前“高升”船上的弟兄,他们算运气。
宋庆的戈什哈带着宋庆的名刺找到章高元和他。
“老弟,形势不好。唉!到处是洞眼,哪里都漏风,”他俩见到宋庆时,这个身材魁梧,头发胡髭差不多白透了的老头把手里的放大镜随手丢在地图上,用他那只乌龟壳一般的手摸了摸秃得发亮的脑门,冲章高元叹道:“探报,倭贼由岫岩间道袭占海城,丰升阿他们没顶住。恁娘!这么冷的天,这些杂种也真厉害!恁知道,要是真如倭贼的愿到奉天度岁,哼!”
“咱们爷们儿就得缇骑槛车,循卫达三(卫汝贵,淮军悍将。鸭绿江失守后被当作替罪羔羊,在菜市口斩首)、叶曙卿(叶志超,字曙卿。淮军著名将领,勇冠三军。甲午战争开始时清军在前敌的实际统帅。平壤溃师后被锁拿回京,判斩监候。)的旧路了。”宋庆站起身,背着捏成拳的手看着屋外的天空,用一口山东话说道:“俺是过了古稀的人,死没什么好怕,可是打了一辈子仗,没死于阵前,最后却死在菜市口,”那颗皓首低了下来,背后的两只手捏得发白,“那可就······”
“旅顺救不回已是大罪。以代罪之身权摄辽局,可辽东局面已然······唉!”
章、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俩都知道,宋老头手头真正能指挥得动、能战的,说句实话,放眼关外,可堪一战的,也就他这已经不满员了,原来的旅顺防兵。要不也不会在平壤溃师后紧急把他调往鸭绿江布防。
旅顺丢失后,他反攻过两次,黑汗水流连片瓦也没抢回来还因日军第三师团突然袭占海城而被迫退到大石桥。
哎!怎么会孬成这样!
这仗打得好让人恼火啊!
东洋人一天功夫竟然把象征大清国自强的脸面当脬泡踩瘪了,蹂躏在脚下。
就像一个看着龙精虎猛的汉子,还没开始就泄了。
“老弟,眼下扯那些没用了。海城一失,攸关皇清龙兴圣地,这一点,想必日本人也了然于胸。日军第三师团孤兵冒进,旅顺倭贼肯定要转兵北犯,应援海城。二位,这几乎是必定的。”宋庆一个指头在白发里挠了挠,身子一转,用那双疲惫、却养威几十年的浅棕色眸子盯着章高元道:“关外能堪一战之兵所剩无几,野战之师尤缺。旅顺已失,调二位去盖平。倭贼北上,盖平是必经之道。务要请二位留心防守,俺的后背可就交给二位了。到防后要抓紧时间构筑阵地,”他拿起放大镜,在地图上稍看了下,指着一个位置用手指频频点着,“尤其要注意东面的牵马岭。无使贼再钻罅蹈隙,拊我侧背。以扼守为第一,切记勿轻出野战。”老头看着章高元,“俺知道你。刘子征(刘盛休,字子征。淮军铭军将领。甲午陆战时以逃跑为能。)这回把六麻子(刘铭传的外号。)的脸算是丢尽了。唉!”
宋庆叹口气的时候手在章高元的肩膀拍了下。
宋庆的话,明显带有敲打的意味。进到章高元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他也听说了铭军和刘盛休在关外的表现,没奈何,只好把口气硬吞下肚里。
宋庆把大概情况跟他们交待完,也没其他官场客套,带着人马就往北去了。
怎么回事?盖平是个什么鬼地方!他俩心里头犯了嘀咕。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当兵的不知道下一脚落在哪里不是很正常吗!
既然节署有令,两个人吃风喝雪带队去了盖平。
冷晴的夜空里罡风一扫,把旗杆上的大纛抖搂起来,“砰砰”的打得人心烦。
章高元还是决定把张光前调来驻守东边的那个凤凰山。
杨寿山深不以为然,可也不好硬抗。
第一眼看到那个眼皮湿润,细皮嫩肉的家伙他就不舒服。他娘的!还蓄了指甲!真拿自己当大人了!这样的婆娘也曾是刘秉璋麾下有名头的骁将——哎!真他娘想一脚踹他个满地滚——如何打得仗!怎么信他不会再跑一次!但是无论如何不痛快,章高元毕竟总统两军,是摆在桌面上的上司,杨寿山压抑住自己的不满,把窝囊气沤了一肚皮。
眼下天都黑透了,一天下来粒米没落肚,早就哼哼唧唧好几回了的肚皮让他背毛都在一个个的炸开。
“你们平时都是让旗纛这样挂上面吹整夜的吗?”杨寿山气不顺,瞟了守卫大帐那个当兵的一眼,呵斥道:“折了旗杆哪个担罪,你吗?”
正在杨寿山身后撩托着帘子,好让大帐里的烟气尽快消散些的卫兵一听这话的口气就知道这位爷正气不顺。他暗自庆幸自己没站在这位爷的当面。这位爷说的事儿也不是他的份内,再看这位大人一脸严霜,嘿!别看当兵的一脸木讷,这样的冷屁他可不会两手捧着往嘴里送。少张嘴,多磕头,完全浸透入本能的智慧——心头的鼓打得再急,他也眼观鼻,鼻观心,泥菩萨一般站在杨寿山身后。杨寿山见自己甩出的话仿佛掉进了泥淖,半天没个动静,他瞟了眼那当兵的,那家伙正两只手托着那副笨重的大尼夹板门帘,低着个脑袋,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
“唉!”杨寿山又想笑,他轻叹了口气,没再为难当兵的。自己背着手在帐外踱了起来。
才站了片刻的功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冻脆了,那双套在靴底浸湿了的靴子里,冻麻了的脚仿佛只要跺一下就能把他整个人都散成一地碎片。
寒气透过身上的旧羊皮大氅渗进棉袍子里,刺得皮肤针扎般一阵阵痛。要不是死死攥紧了拳头,克制自己。真的,有那么一阵他准会嚎出声来!这样的冷他不是没经历过,当年在天山脚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那时候敢打着赤膊拿雪往身上搓!啊呀!他心底里惊叹了一声。我这是老了呀!
他心里一颤。
他的一只手缩在马蹄袖里只露出几个指头揪着大氅的边,紧紧的和另一只揪着大氅的手扣在一起。仿佛是把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攥紧了,生怕他逃离这副冰冷的躯壳。可是攥得越用力,大氅里的身体绷得越紧,就越发不住的抖,从心底里直到牙关,抖得厉害。哎!竟然会对寒冷生出这般怯意,对温暖有近乎飞蛾投火的欲望。他身上的旧伤用不能言明的隐痛折磨他,让他变得容易焦躁。
风偶尔窜过来,把营帐边火笼架里那点火苗子逼得抬不起头。火星子卷得呼啦乱跑。杨寿山的脚不自觉地往火笼架挪了挪。
“人杰(杨寿山,字人杰。)!你看看!你看看我在哪里擒了这老屁股!”
听说话的口气和声调,杨寿山便知道是随他同来的潘盈九。他停住了脚,冲声音的方向望去。
三个人影从黑黢黢的夜幕里窜出来,看不清相貌。一个一摇一摆的矮胖身影挥着手。是的,这副做派,除了潘盈九没别人。在西北的时候他腿上挨了浩罕人的一家伙,弹子取出来后,落下这么个风摆柳的毛病。
“这个没正形的老家伙!”杨寿山嘴角都坏了,只好豁着个嘴,脸上勉强露出怪里怪气的笑。
人走得近了,就着营帐外的大火笼,他隐约看到除了和潘盈九一起去的兵,那个被潘盈九紧挽着胳臂的,正是驻守牵马岭的守将李仁党。
“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老鬼更能寻地方的么!”风把潘盈九兴高采烈的嚷嚷在旷野里抖得只飘。
“人杰,你看看!这老屁股找了个猫冬的好去处!”他也不等杨寿山说话,“哈!草料垛子里!跟一群兵油子玩泥鳅钻豆腐,钻在草垛子里扯抻脚睡觉!”
“标下······”被潘盈九紧挽着胳臂的李仁党挣开他的手臂,急走带滑,紧赶了几步来到杨寿山跟前,袖一甩就要给杨寿山请安,行参见大礼。
“哈!”杨寿山看着李仁党头发、身上的干草乐了。他两只手早就牢牢托住了李仁党往下沉的身子,嘴豁得像个鸡屁股,“天寒地冻!又不是辕门会议,恂如行参见大礼,这是要说重话咧!快莫如此!”
“承军门体恤!”李仁党感受到杨寿山两只手沉着的力量,身子也不再往下沉,站直了叉手一揖,道:“标下不敢放肆!不过有几句话的确想说。”
“好!好!”杨寿山知道李仁党一肚子憋屈,他当然清楚原因,快冻僵的脸上攒足了劲儿,冒着嘴角撕裂的疼痛,地开坼般打了个哈哈,“没外人,只管说!”
“人杰兄!”李仁党站直了身子,两手一拱,说:“这么冷的天,把这些当兵的就这样曝在荒野,搞得人怨不说,已经有脚冻黑了的了。这样下去究竟不是办法!”
“嗯嗯,是个愁死人的事!啊~恂如,都知道,你这里更艰苦些。”杨寿山面色略一沉,望天望了一会,说道:“粮台的事,章迂子(章高元,因作战不避矢石,得了个“章迂子”的绰号。)也恨得要烧起来!他那里一边打电报去了天津节署,一边请了这个能通天,嘴皮子又活泛,”他冲潘盈九努了努嘴,“专门会扯皮的人去大石桥(宋庆,也是当时关外清军名义上统帅的驻地)那里去打官司。总不叫受苦立功的人还要挨饿受冻受委屈!老章托俺专门来犒劳你和大家!”
杨寿山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把李仁党那一肚皮火浇熄了一大半。
“老实讲,”他那一肚子忿怒,即使千斤巨石压着,只要一条缝,它仍然会钻出来:“我花甲都过了,死在这里不委屈。跨海来关外,老子们也是淮军的旗号,都是为大清打仗,告诉老子们的补给不归他们管,吃喝、冬衣要老子去找山东解决!这是什么混帐道理?!老子现在到哪里去找山东的哪一个来搞这些?!这是么子话!这些个挖坨鼻屎都想当正经饭吃的贼!太不是腔!把老子们惹毛了,老子连队伍都带回山东!不怕他姓李的(李鸿章)杀老子的头!”
“哎!”杨寿山舔了舔两个嘴角,两只手扳住李仁党没什么肉的肩膀,脸上的笑透出些酸,叹了口气道:“不讲气话,老兄!听俺一句,眼下不是讲气话的时候!着实委屈了老哥和弟兄们!他们玩亲疏畛域,咱们只管先把东西搞到手,别的以后再讲。不必跟这些个只会混衙门饭,不晓事的鳖孙置这闲气!”
“嗨!”李仁党肚皮里的委屈被杨寿山的话一触碰,一下翻涌上来。他眼眶一潮,从杨寿山手里挣脱出来,头一低,揖了一揖,道:“哪里!人杰!真他娘的窝火咧!”
“唉!老哥!”杨寿山一把挽住他胳臂,“俺还能不知道么!隽丞中丞去后,都成了后娘的崽子!挤皮芋头吃得太多,难为大家伙,太难为大家伙了!只是弟兄们的情绪······”
“嗨!这个请军门放心!标下还不至于是一副鸡肠子!”
“好!那就好!”不等李仁党把话说完,杨寿山便笑着截住了话头,他“嘶”了一声,手摸了摸嘴角,一迭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个节骨眼俺们不能跟那些忘八一般见识。”
得知粮台搪塞李仁党请饷、拨粮弹的请求后,章、杨生怕军心不稳,闹出事来。
合肥(李鸿章是合肥人,故称“合肥”)长期以使各路将领关系不睦的制衡术驾驭淮军,这些手腕,淮军里的人都能看明白。太平时候,这些手段固然能使悍将稍事收敛,不敢跋扈。然而一到战时,那就只怕老天都不知道用个啥把这些丘八拈成一团。
张曜殁于任上之后,杨寿山作为嵩武军里的老资格和宿将,本是理所当然的掌军人物,却被调配到他从未待过的广武军充任分统,他当然心知肚明。刀俎鱼肉,从来如此,有啥办法?对李仁党福字营的遭遇,于情于理不能不表同情,更不能不表示和他们站在一边。只有如此,才能让这帮弟兄的心里意识到你和他们是一边的。然而这个话题眼下是根火捻子,不能拿着火往上凑。这也是章高元最担心的。这个利害,他从李仁党的表现也看得出来,这老头子心里都有数。他稍稍放了些心。
杨寿山虽然是河南人,张曜的嵩武军成军后却一直在湘军系统里作战,与湘系极有渊源,对湖南人的脾性也不陌生。他自己既战功显赫又是个能跟部下、士兵蹲着抡勺站着喝酒的人。有这点本钱,大家的感情就有了拉近的基础。两三年下来,杨寿山尤其注意和李仁党这样的广武军元老的相处,极少跟他们打官腔,这样反倒让这些没什么花花肠子,肚皮里装满了委屈,心态已经处于失衡临界点的广武军老人都比较接受他,也真把他当了自己人,说话算得数的长官。当兵的没那么多道理讲,你不是孬种,处事公平,对外护着他们,他就把命都交给你。像蚌最终把一粒进入自己肌体的沙子裹成一粒珍珠,杨寿山也成了广武军的一部分。
“俺不干嘴巴抹蜜,却空着手见朋友的事。别的没有吃吃喝喝的总要给你弄一些!这么冷的天,要给大伙儿肚皮里添些油水!不能让下了场得了胜券的好马连口好嚼谷都到不了口!”杨寿山话锋一转,“欸!老哥你这土地公当得!楞把客人晾在荒地里吹了个透凉!”
杨寿山说着话头一低,抹了抹眼睛。
这么个粗汉子说起话来起承婉转的,一样不少!潘盈九在一旁看着,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笑。
“哎呀!标下也不过是个没着没落的野鬼!”李仁党一下大笑起来,两步蹿到大帐边,从当兵的手里亲自接过帘子挑起来道:“我的个雪中送炭的菩萨老爷!这!哈哈哈!真的!做梦都想泡在猪油里睡!快请!里边请!”
“算了!”杨寿山连脚都没动,“恁老哥的大帐恁自己都待不住还把俺往里让!”
“怎么?”李仁党没大明白杨寿山说的,狐疑着进了帐。转身一挑帘子又跑了出来,用他那湘南土话对帐外那个兵嚷嚷:“哪个蠢猪!这是要把老子当腊肉熏吗?!柴火都不晓得找几根干的?!”
“还呆在那里做什么!”李仁党这会儿高兴,“还不快点去!”
李仁党训了几句当兵的,招手把和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兵叫了过来,吩咐道:“你灵泛些,你带这个哈卵去!搞个火盆来!”
两个兵正着急拔脚走,又被李仁党叫住:“知道去哪里弄不?”
“嘿,犒劳的车子就停在那里,害怕搞不到些炭!看你老问的!”
李仁党笑了,“去吧!鬼崽子!”
杨寿山和潘盈九在旁边看着他笑。
“怪不得这些小粒子(湖南话“小孩”)。怪不得他们。”等当兵的走了,李仁党转过身对杨寿山他们说到:“你是盖被的不晓得我们这些光屁眼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想找几根柴火这荒岭上比他妈和尚的脑袋还秃!哪个叫我们都是些没得亲娘的崽呢!不瞒你两个老兄讲,我的这些弟兄,冷得讲话牙巴骨都对不上。哪个还没点怨气?没办法,有脾气老子也会让他关在肚皮里······”他两只手用力揪在一起搓了搓,“嘿!可这到底不是个久办法,当兵的肚子里没二两油,帐里冰窟窿一般,哪里睡得人!”
“听得我都心酸!”潘盈九在边上一笑,伸手把李仁党身上一根干草捏在了手:“来来来,荒村野露,慎勿迟眠。少年多情(这是李鸿章少年时作的赋。),那老家伙老了反不体贴人了!”
“娘的,真的是人在矮檐下咧!”李仁党一激,眼圈儿都红了。他忙低头用手在脑袋胡乱拂了拂,几根长长短短的草屑纷纷掉下来。
潘盈九一副菩萨拈花的神情看着他。
李仁党自己也笑了。
自广武军成军李仁党就厕身其中,是征剿长毛发逆便与身行伍的老资格将领,四十年拿军功升到从二品副将衔,如今过了花甲之年仍驻守在这荒山野岭上。
杨寿山也是吃了一辈子军伍饭的老口子了,条件如此艰苦还能把握、牢笼军心,从未多闻抱怨,这可不是上下嘴巴皮子碰几碰就能做到的。
看着李仁党现在这副高兴劲儿,杨寿山觉得甚是好笑,眼眶里却晶莹一闪。
李仁党没去管杨寿山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兀自沉浸在有木炭烤火,有肉可吃的欣喜之中。
“哎呀!好些年没打过这样的饿头,你是不晓得!”他不停地搓着手,像一只偶然落到了好肉上兴奋不已的苍蝇。两只又黄又长的龅牙兴奋的冲出了嘴唇外:“自从搬到这荒岭脚下,想吃碗米饭都不得到口!天天顿顿烤洋芋、红薯搞得我的人屎都屙不出了!放个屁放完都要屏住气赶快跑远些!梦里头看到过几次白米饭配大块红烧肉,喉咙里都伸出手来!可只一伸手要不是它一下没了,要不就是还没进口就醒了!哦,对!嘿!顾着扯淡,把正经事忘了!标下要让全福字营知道两位军门还记得俺们这些饿痨鬼部下,谢两位军门的恩赏!”
“吹螺!吹响点!”他托塔天王般把手空中一抻,喊道:“对了!去把小钟那个小杂种叫起来,妈妈的!要他把那把叫得响的洋喇叭也吹起来,吹响些!”
“哎呀!”李仁党一只手搭在潘盈九肩上,说到:“他娘的!把老宫保的脔心(指陈士杰买的德国克虏伯炮组成的炮队。)连蒂子都挖起走了,八门崭新的炮,就换来这么个洋叫子、铜喇叭!”
即便是螺和喇叭都没响,杨寿山带着东西来犒赏的消息和辕门外间人声和牲口的叫唤早就吸引着福字营弟兄凑过来了。号螺低沉的呜鸣和铜喇叭不连贯的高音,辕门周围一下子就成了刚投下鱼食的湖面。
眼尖的看到李仁党和杨寿山在几个火把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那些哨长、什长费了老劲才把乱哄哄、处于亢奋状态下才会发出的狂笑和打闹弹压下来。
李仁党和杨寿山走到人群面前。
当兵的脸上荡漾着怎么也收不拢的蠢笑,舔着枯干的唇,静静的看着他俩。在他们的眼里,眼下两位军门就是道阻碍了他们把嗷嗷叫的牲口变成炖肉的闸门。李仁党透过这些呆蠢的外表,几乎能看穿这些家伙脏腑里饿兽的狰狞模样。他知道这些家伙现在从眼里到脑子到心,除了饱餐一顿,暖和的睡上一觉,什么都没有。可他不会轻易的由着他们。李仁党笑着用两只手指夹住一个后生的脸颊晃了晃:“怎么?睡到半路闻到肉香了?”
“弟兄们!”他的手从那当兵的脸上松开,扬起脸,握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指在刀柄上紧了紧,一手叉着腰说到:“今晚上可是热和到了脔心蒂子上!章军门和杨军门没忘记我们!碗里没菜,肚皮里没油,营帐里没火。你们骂娘,老子也想骂娘!可是我早就跟你们讲,关外大灾,不比我们在驻地,要让这么多人混个饱足太不容易了。章军门、杨军门搜罗了这么些个猪羊给我们打牙祭······”
“军门大人,要不先派人去把火升起来,边收拾肉边听你老讲要得不?”火把底下的暗处有人吆喝。
队列里一阵杂着叽叽喳喳的窃笑。
“是满伢子呗?支使起老子了!”李仁党笑了,“老子先把你拈出来吃顿板子炒肉!”
人群哄笑起来。
“满伢子!你这个小崽子还在那里装野狐狸!那口桂阳话能瞒得住哪个?”李仁党冲人群里说话的方向喊道。
人群像春至时的冰,开了坼,涌动,挤撞。笨拙,却暗含着生气。这股力量在人群中激荡,那些个成了一层壳的嘴就“呵呵”着咧开,呲牙咧嘴哈出大团的白气,把结了冰霜的脸浸在里面。
李仁党由着当兵的乐了一阵,他手在空中一压,人群便像风刮过后的树林,窸窣了几下,安静了。李仁党环视了一回,笑着道:“我晓得!你们这帮崽子都恨不得马上扑上去啃!老子不讨大伙的厌,不耽误大伙打牙祭。细水长流的话,老子也不说了。可有一点,要是一通乱来搞得后面又饿肚子,可别怪我老李没提前把信!”
“哦!要他们留副猪头、猪脚交到我灶上!”他侧身笑着对离他最近的亲兵低声交代了一句,扬声道:“好了!老子没什么讲的了。大伙谢了赏就散了吧!”
那些不时望向猪、羊和酒坛子上的眼睛在低语窃笑中陆续把目光暂时收了回来。一小阵窸窸窣窣之后,又是一下哄闹,便有人清了清喉咙,领头高声唱到:“福字营全体弟兄~~”声音在冷夜里的空气里显得特别清亮,他顿了顿,那一群当兵的跟着应道:“嗻!”那人继续喊:“叩谢杨军门赏!”跟着大伙儿齐声再喊了一遍,一甩袖,便把一只膝盖落在了雪地里。
“瘦骨铜声!恂如,好生气!”潘盈九禁不住叫了声好。
杨寿山满意的颔首,手举了起来,一扬,道:“好!好!免了!免了!这么苦寒的天气,为国家事,辛苦大伙了!都起来吧!”
李仁党便大声道:“军门大人发了话!起来,起来!都散了!”
当兵的等的就是李仁党这句话。大伙也不避讳官长就在眼前,哄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几个哨官、棚长的调派下,跑辕门外架子车旁解绳的解绳,有的已经把成袋的木炭扛到了身上。拉爬犁的牲口被乱哄哄涌到身前的人惊得打响鼻,出粗气,踏蹄子。一只松了绑的猪发了蛮劲,从伸过来的人手里挣开,发了狂的叫着从哄笑的人群里钻出来,带着尖锐的叫声或冲或躲,人被它撞得东倒西歪,它被人赶得跌跌撞撞。只那一群一早被当兵的揪着头羊耳朵的羊,跟在人身后赶开,没加入这场乱战。临离开时稀稀拉拉“咩咩”了几声,对命运发出些最后的哀叹。
“如此艰苦还能活泼,”潘盈久拈着须,“恂如的兵,带得真是不一般!”
“老潘,你莫阴阳怪气!”李仁党大笑,他牢牢挽住了杨寿山的胳臂,“这里吵,请军门去帐中吧。”
他转身喜滋滋的对跟在身后的亲兵吩咐道:“你们快跑几步,要老刘赶快搞!一是要烧得干净,喋,一是要煨得烂,给两位大人摆出锅好肉,替老子结实巴结巴结!告诉他,今晚全靠他撑这个棚啦!”
他那溢满笑的脸再一转,对着杨寿山说到:“我的军门大人!等下火盆子一烘,我那块床板子归你,踏实睡一觉!标下睡肉边上,守着睡。等天亮一觉醒来,肉也好了,正好孝敬你这个活佛!我跟你讲,我伙房里的老刘,一碗辣椒炒肉,一个稻草煨猪头,那真是!不是我老李嗲帮他吹牛,你吃了就晓得!”
杨寿山听着他讲话,看着他那副快活劲,不禁莞尔。
哈!花甲的人了!李仁党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极大的感染了他。
一晃自己也过了知天命,却少了李仁党身上这种潇洒。他不由得走了神,念想起在西北的日子。那时候他也不觉得苦,反倒过得真快活。有觉就睡,有肉就吃,打仗就打,该死就死。得了恩赏恨不得把心连肠子带下水都掏出来。日子简单又直接。对大多数当兵的,尤其是老兵油子,别人叫“丘八”啥的都无所谓。寻常人哪里体会得到那种在一个组织里,对外无所畏惧的滋味!
这层皮一穿上,一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坑,你就会发现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身边的人,在某种状况下会自然而然的相互关照。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在心底里形成的踏实感是那些平民无法体会的。原因很简单:手里有刀枪。虽说“武夫如犬马”,嘿嘿,遇上时节不安的时候,“耕读之家,不如手中有刀”了。你完得成分内,周围的人就拿你当兄弟,如鱼入水。如果不仅尽了本分,而且还胜于其他,毫无疑问,那上官不但对你另眼相看,还多有役畀呢!军队是人类作为群体动物发明出来的外观最简单,实则最精巧又最讲实效的组织形态。越简单的关系越结实,也越容易排斥外来。因之产生一种无须明言,与外界相对封闭、内部更多相互依赖的情感,这就足以让个人觉得安全、踏实、甚至会产生一种无所畏的幻象。虽有风寒日晒之苦,性命相搏之险,不过“生死有命”罢了,也是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代价。
不过张曜病殁后,杨寿山的日子就谈不上滋润了。
说真的,这两年混下来,他对“驱使”两个字尤为敏感。杨寿山深悔张曜在时没能想办法转个文官,或者得个实缺,哪怕降几级的也成啊!如今想什么都是一场空了。
这算盘上突然掉了颗珠子,后面的数就没法串起来了。
他的老帅是他的榜样。然而勤果公张曜以自学而终成方面,意志,尤其是时运都不是他杨寿山学得来的。这几年清闲些,他也想着请先生教几句书,无奈两眼与文字天生仇雠,甚难相容。头天勉强记了些字句,明日大多就相忘于江湖。
勤果公生前说他于沉着稍欠,他每每红着脸喏喏时,勤果公总是微笑着摇摇手:“人杰,性自有常,秉性岂能轻易!我之所言,不过是愿君临事稍惕罢了。”
他不是傻瓜。若不军兴征战,他那些小九九,不过是一场地道的白日梦!
“喂,恂如!你还别只顾着拍他老杨的马屁,”潘盈九故作不忿嗔:“没有我老潘水磨功夫跟粮台的人讲得喉干舌燥,连欺带诈,今晚你这老屁股还想伴着肉睡?怕还要拱在草垛子里头哦!”
“莫怪气好不!有你!有你!”李仁党高兴的把另一只手挽住潘盈久,伸着两只龅牙说:“哪里能少了你这个摇鹅毛扇子的踮脚孔明!”
“你看看这老家伙嘴巴坏不坏!”潘盈九冲杨寿山大笑。
“恂如,潘瘸子这个功,你是要给他记上!”杨寿山把跑得远了的思绪一把揪了回来,笑道:“他路子野,这边的粮台他都有旧识!鬼晓得他给人家喂了些啥,让那帮王八松了口!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把要的给弄回来了!要单靠章迂子和俺,说实话,一时哪里凑得出这许多东西!”
“哎呀!你看!”李仁党松开挽着杨寿山的手,笑着冲潘盈久拱手深深一揖,“认得这么多年了,今晚才晓得你也是我的活菩萨!”
“这还差不多!”潘盈久哈哈大笑。
杨寿山转头对潘盈九笑道:“瘸子你真认得盛宣怀?人家到底是买的是那位大爷的账。要凭你自己,你就是一口气吐出二十四朵莲花,也没哪个竖起耳朵听你唱经。”
潘盈九脸上浮出一抹得意的黠笑。
“好!好!不管那帮王八买的谁的账,反正得了实惠的是我!”李仁党再次挽住了两人的臂膊,“你两个都是我李老倌的活菩萨!今晚都归我供着!瘸子,只是急切找不到多的床板,给你这个菩萨也搭张床。怎么办?”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老潘不要你这嘴巴上的人情!今晚你还是巴结好人杰。我一个无品无衔的布衣光棍哪有那么多讲究?有什么不好办的?你只着人再抱几把干草来,我专门管你。和你这个老屁股在火边上挤一晚!”潘盈九高兴了,一手揉着那条不太灵光的腿,笑道:“你莫屎少屁多!喋,生怕你心窄肚皮宽,为了给你搞这点东西,杨军门和我到现在粒米未沾牙!哪里有耐性等到你那锅肉烂!”
“哎呀!”杨寿山也嚷了一声,“你看看!俺起先饿的手都抖了!潘瘸子不提俺都饿过了身,给忘了!老哥,赶紧!先给俺们寻些马上能进嘴巴的,垫下肚皮要紧!”
“进帐!快进帐!”李仁党打着哈哈身体一侧,稍一躬身,把杨寿山和潘盈九往大帐让,自己对门边的兵嚷道:“找老刘,看看还有什么马上进得嘴巴的,麻利些赶快搞点来!喂!告诉他,提督大人可是都饿得肚皮贴肋巴骨上了!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