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燕子坞(上)》:太湖一夜秋风冷
一
江南与其说是某种真实的地理存在,不如说是一种虚幻的文化情怀。在历史上地理的江南很难说主宰过多少政治风云和江湖沉浮。定都长江以南的王朝似乎总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江湖上最有实力的门派和教会也很少把江南作为主要的活动地点。然而江南凄迷的烟雨里却浸润着中华大地的情感灵魂。和黄土地相比江南是那么的灵动和飘逸。才华横溢的青年和娇柔纤秀的佳人似乎是这片土地的专属。愁绪只在这里凝结,黄花只在这里飘落,画船金舫、残荷听雨、江枫渔火、月满西楼……
今年江南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农历八月刚到,瑟瑟的秋风便已经低吟在燕子坞武术学院的校园里了。周远踏着满地翻卷的黄叶瑟缩地走在校园的主干道“复燕路”上。
如果从空中俯瞰整个燕子坞岛,会发现它的形状就像一只义无反顾朝着太湖中心飞去的燕子。东西向横贯全岛的“复燕路”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大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落叶乔木,在初秋的清晨里弯曲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创建燕子坞的慕容家族,曾经把兴复他们的故国大燕国作为毕生理想。一千多年过去,国仇家恨已都烟消云散,一个显赫家族的庄园也变成了来自中原各地的青年才俊们研习武学的地方,但这条路的名字却被保留下来,算是对这个理想的纪念,只是在周远看来,仍充满了镜花水月的悲凉。
周远曾经很留恋在“复燕路”上漫步的惬意,可是进入四年级以后,就业的压力开始让他的情绪变得低落,眼中的景物,也无一例外地沾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其实燕子坞,作为仅次于少林和武当的第三大武学学院,毕业生就业的整体形势是极好的。暑期一开始,丐帮和唐门就率先来燕子坞开招聘专场。众所周知,丐帮和唐门从来只在少林、武当、燕子坞和五岳剑校华山分校这四大名校开招聘专场。紧随其后的是以宝生钱庄为首的金融票号和以威远,震远为首的镖局,再后面是吃皇粮的朝廷部府——江武府和药督府。整个暑期,燕子坞刀法、剑术、拳掌、暗器以及药理五大院系的毕业生全都成为了人才市场上被竞相争夺的宠儿。
但是周远并不在刀、剑、掌、器这些热门专业就读。他只是武术理论系四年级的一名学士生。
武术理论系的学生并不习练内功和武艺,他们研习的是武学理论,具体而言包括武学理论发展的沿革,张三丰武学理论体系的发展和运用,以及武功招式的理论优化和创新等。简而言之,就是从纯理论的角度研究和发展武学。如果要类比的话,武术理论系的学生是一群精通流体格致学和游泳姿式原理,却不怎么下水游泳的人。
当然,纯理论的研究在武学的发展上曾经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武学理论这个专业也曾经红极一时,特别是张三丰发表《武学的算学原理》后的三百多年里,各种新的武学理论层出不穷,许多意想不到的内功导引方法和匪夷所思的绝妙招式陆续被发现和革新。
在那个武学理论的黄金时代里,燕子坞的武学理论系无论从论文发表数量,还是从各项武学理论奖项获得的人次来看,都首屈一指。燕子坞武学理论系的毕业生也一直是各大门派和朝廷的研究机构出重金争夺的对象,而燕子坞的热门专业现在在全国武学院中名列前茅,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当年武术理论系各项创新的积累。
可是在过去的大约一、二十年间,武学理论的研究渐渐开始衰落。原因很简单,张三丰的理论框架已经被发展到了极致。尽管还有一些尚未解决的课题,但是大部分只是出于对武学理论本身的兴趣,凡是和实际的武功习练和发展有关的,基本上已经被探索殆尽了。就业市场开始渐渐冷落精通理论的人,重新把重点放到那些具有武术天分,能把已经研究出来的各种武术招式练得比别人更好的年轻人身上。
随着近几十年江湖上各大帮会,门派之间日趋激烈的竞争,对武术超群,潜力巨大的武学院毕业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丐帮许诺少、武、燕、华四大名校的毕业生一经录用就直升四袋弟子,唐门租用官道上的豪华八乘马车接送面试的学生,宝生钱庄更是给所有录用的毕业生一笔相当于他们四年所有学费的签约奖金。
但是武术理论系的就业面却越来越狭小,大的帮会钱庄以及朝廷各级部门每年只给非常少的名额,多数也会给一些有背景的学生。最好的出路可能是进一步读研深造,然后留校任教,但这对专业课的要求又非常高,薪资也相对微薄。周远的几个比他高一届的学长,最后只能去姑苏城的一些戏班做武术设计指导。虽然屈才,但总算有体面的收入。另外几个学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转行去做生意,或者远赴西域和东瀛去寻找机会。
周远循着“复燕路”很快走到了校园的中心地带。他的两旁分别是药理系的所在地“蘅芬苑”和学校用来举行重大活动的礼堂“参合堂”,前方不远则是刀法系的主楼“偃月台”。这三幢楼宇都相当高大,让周远每次路过都感到无形的压抑,但是和西北方一幢矗立在湖岸边的宏伟建筑相比,却立刻又变得黯然失色。
这座全部用大块青石砌成的大楼正是剑术系的所在地“巨阙阁”。
“巨阙阁”是燕子坞最古老也是最高的建筑,光基座就有近百级台阶,整座大楼的外形宛如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云霄。在剑尖的地方有一个叫做“试剑台”的天台,向南可以俯瞰整个燕子坞岛,向北则将太湖壮观的景致尽收眼底。
几个年轻的学生正向阁内走去,他们的脸上带着剑术系学生特有的自豪感,他们的佩剑上都刻有燕子坞的双燕徽章。去年年底的时候,《晓生评论》发布了一年一度最具权威的全国剑术院校排名。燕子坞首次超越了以太极剑闻名天下的武当,排名第二,仅次于坐拥独孤九剑绝技的五岳剑校华山分校。
周远加快步伐向南拐上校园小径,仿佛是在害怕被那些剑术系学生的自豪感灼伤。但他还是无法不注意到巨阙阁正门檐下挂着的那块巨大的烫金横幅:
“热烈欢迎峨嵋剑术学院莅临交流指导!”
峨嵋即将来访这件事周远当然早就知道,因为这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武林日报》几次在头版头条报道过,《江湖周刊》也做了好几次深度追踪。
峨嵋自从纪念张三丰三百年诞辰的武当会议之后就从未再出席过任何武学院的聚会,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出访过其它门派。可是今年秋季学期伊始,峨嵋剑校的校长柳依仙子却破天荒地宣布将率领峨嵋最优秀的三十六名学生出访少林、武当和燕子坞,顿时轰动了整个武学界。
周远仍然记得当时燕子坞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男生寝楼里一片欢腾的景象。许多人举着《武林日报》奔走相告、雀跃不止。
即使在燕子坞这样的名校,男生们对武术交流的兴趣也没有到如此浓烈的地步,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几近疯狂的热情,完全是因为峨嵋剑术学院是一所独一无二的女校!
峨嵋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江湖上各大门派掌门人,各大帮会,钱庄,镖局里高管的爱女,还有的甚至是皇亲国戚、朝廷官员的千金。出身平民的学生也都是经过好几轮面试,必定要身材窈窕,容颜清丽,天资灵秀才会获得录取。所以峨嵋毫不夸张是一个美女如云,群芳争艳的地方。
可惜的是峨嵋的学生毕业后不是留校任教,就是立刻嫁入豪门,从此深居简出,江湖上很少有机会可以一睹这些美少女的芳容。《武林日报》,《江湖周刊》和《晓生评论》三大传媒这么多年来也像是有默契一样几乎从未专门采访报道过峨嵋的学生,只有《江湖人物》,《武林探秘》那样的娱乐报纸杂志,才经常刊登一些难以证实的街巷传闻,比如峨嵋女生姿色榜上第几名已经和某富豪大公子定下婚约等等。
可是这次,燕子坞却有幸迎来峨嵋最优秀的三十六名学生,招待她们留宿十天,和她们共同听课,用餐,交流武术,零距离接触这些含苞待放,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们,对于剑、掌、刀、器专业的那帮血气方刚,却整天运气打坐,站桩踢腿的男生来说,无疑是灵魂深处最不可告人的幻想变成了真实。据说开学以来,燕子坞古渡口书亭《江湖人物》的销量翻了三倍,许多男生寝屋的墙壁上都张贴起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峨嵋美女学生的画像。
当时的江湖并不知道峨嵋出访的真正原因,也无法预料到这次的出访竟会是一个新的武林动荡时代的序曲……
二
周远沿着蜿蜒的小径前行了约五分钟,转过几座山石后,来到一片桃树和柳树交错种植的树林里。在桃、柳的掩映下,有几幢连成一片的屋舍,这里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燕子坞武术理论系的所在地“语嫣楼”。语嫣楼完全没有巨阙阁、偃月台那样霸气和招摇,但是白墙黑瓦,甚是清淡素雅,几幢小楼交错连接,造型也颇为别致。春天的时候,嫩柳发枝,桃花盛放,在这片院落前后相互映衬,会格外的美丽。
在主楼的前面,立着一尊少女的白玉雕像。雕像雕琢得十分细腻,少女发丝飘逸,容颜绝美,只是神情里,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这座雕像纪念的是北宋著名武学理论家王语嫣。王语嫣是地道的姑苏人,和创始燕子坞的慕容家族也颇有渊源。
周远在树林里找了一棵柳树靠着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粽子,剥开吃了起来。这个粽子是“思味斋”的王婶昨晚塞给他的,入学后的头两年周远一直在学校学士生膳房“思味斋”打工,因为勤劳刻苦,负责勤务的王婶很喜欢他,之后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粽子虽然是冷的,但毕竟是肉粽,周远嚼得津津有味。
周远一边吃,一边凝望着远处王语嫣的雕像。
从很久以前开始,燕子坞就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是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可以看到这尊总是含着淡淡愁绪的王语嫣雕像露出微笑,能够第一个看到那个微笑的学生,将会成为燕子坞一千多年历史上最有成就、最有名望的毕业生。
每年秋天,成群结队的新生会来这里,嬉笑着在树丛间遥望王语嫣,希望能成为幸运儿,而老生们则带着讥讽的表情不屑地路过,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真正看到过王语嫣的微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她那绝美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哀愁。
其实懂点燕子坞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座王语嫣白玉雕像早在燕子坞学院创立之前就有了,传说是王语嫣的表哥慕容复亲手塑成的。因此什么最有成就的毕业生云云,只能是无稽之谈。
不过三年来周远还是每天早晨都会来这里,选一个不同的角度坐下来边吃早饭边看雕像。周远倒不是真的想要成为燕子坞史上最伟大的毕业生,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连奢望都算不上。周远只是觉得,如果能够看到王语嫣的微笑,就表示是上天对他的一种眷顾,也许会是他生活逐渐变好的兆头。
周远有时候傍晚也会来这里看,累的时候,还会靠在树上打个小盹。有时候周远看着那雕像,会想起他的母亲。在他朦胧的记忆里,母亲曾经也是个很美的女人,但是从他懂事以后,母亲就已经因为操劳而变得很苍老。那时他们住在杭州的郊外,母亲靠在作坊里洗衣为生。周远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很健康,夏忙的时候,还去田里帮工。每个月母亲会把攒下来的钱放进一个小铁箱里锁好,然后拍着周远的小脑袋说,这是你以后上燕子坞学院的学费。
周远至今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产生把他送到燕子坞学院去的想法。在杭州,燕子坞固然是大名鼎鼎,但是却很遥远和昂贵,只有城里富有的人,才会送孩子去考燕子坞。对于一般人来说,如果要习武,嘉兴的柯镇恶武校的性价比是最高的。但是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只把燕子坞作为目标,她很长一段时间里兼三个时段的差,来赚取更多的钱。她总是对周远说,以后你会去燕子坞学剑法,然后成为一个武艺超群的侠客。
周远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他的母亲现在在哪里,在做着什么。
周远对着王语嫣雕像静静的遥望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从教学楼方向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周远一瞥之间已经认出他们,慌忙从地上站起来,避到树干的另一侧。
以这两个学生良好的家境,只怕是刚从“思味斋”吃过蟹黄汤包和珍珠小米粥,再品了一盅香茗茶才过来,周远下意识用布包将手中隔夜的冷粽子裹了起来。不过他的窘迫更多是因为怕被人看到自己一个四年级生仍在这里痴傻地盯着王语嫣雕像。
但是那两个学生却径直朝他走来,他们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特意来寻他的。
“你再看,她也是不会露出微笑的!”男生还没有走到近前,就开口说道,腰间佩剑上的双燕徽章醒目地晃动着。
周远的脸立刻就红了。这个男生叫袁亮,是剑术系四年级的高材生。练武的人首先练的就是眼力,以袁亮的敏锐,周远刚才的举动和心思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旁边的女生白了袁亮一眼,对他故作姿态的语调很不以为然。女孩子名叫季菲,是刀法系的四年级生。看上去纤瘦的她不仅每年都在全系的武试上轻松夺取第一名,也是公认的系花。她今天穿着亮红色的无袖小夹袄和黑色的丝绒短裙,脚上穿着一双深栗色鹿皮靴。周远对时尚一无所知,但是看那柔滑的布料,精细的裁剪,应该都是姑苏城观前街上的最新款。季菲身材高挑,双腿修长,两条玉藕般的手臂白皙纤细,无论在哪里,她都是许多目光注意的焦点。
“周远,你选了《计量武学选题》这课了吧?”季菲问他。
周远低着头,不敢直视光彩照人的季菲,轻轻回了一句,“是的。”
《计量武学选题》本来就是武学理论系四年级的必修课,也是一会儿“语嫣楼”里即将开始的早课。
“太好了,”旁边袁亮接了一句,“那这学期的作业就交给你了?”
“还是老价钱,我们两个一人一份,怎么样?”他又补充道。
其实周远在他们走过来时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周远在学校里和袁亮季菲的圈子可以说要隔多远就有多远,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们是不会这样特意来找他的。
剑术、刀法系的学生虽然以练武为主,但是也要修够理论课的学分,才能够拿到学士资格。理论当然对武术的习练有很重要的指导意义,但是很多时候只需要“知其然”就可以了。中高级理论课程里却往往是解释“其所以然”的内容,很多刀剑系的学生都不太愿意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周远第一次帮袁亮和季菲做作业是一年级春季学期修《中级内力原理》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是颇踌躇了一番,总觉得做这样的事情是错误甚至可耻的,但是在燕子坞这种有偿代写作业的现象其实很普遍。袁亮和季菲家里都是金陵城的富绅,给钱很大方,周远又确实需要钱,最后就答应了。
周远极擅长算学和武学理论,同一道题目可以想出三四种不同的思路来解答,所以写出来的作业不仅次次都是甲等,老师也很难瞧出破绽,因此后来二年级的《高级内力原理》,三年级的《招式优化概论》等课程,袁亮和季菲仍是来找他,周远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哦,好吧。”周远点点头,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可是你们怎么也来修这课呢?”
在周远的印象里,刀剑系的学生到了四年级就不再需要读理论课了。
“因为是杨冰川教授主讲的呀!”季菲立刻回答,“在燕子坞读了这么多年书,如果没有听过杨教授的课,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旁边的袁亮赞同地点头。
周远明白了。说杨冰川教授是燕子坞最具代表性的教授,恐怕没有人会反对。他就好比是少林的照月大师,或者是武当的太清道长一样。学生们选择学校,很多时候既追求学校的整体知名度,也注重学校里教授的名望。就算只是学士生,毕业以后和别人谈起来,曾经面对面聆听过杨冰川教授的教诲,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当然,袁亮季菲他们到了四年级来选这样一门很有深度的理论课,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计量武学选题》的内容涉及目前武学理论体系下最前沿的一些课题。武学理论的发展虽然已经式微,但是在江湖圈子里依然是一个时髦的话题。袁亮季菲毕业后毫无疑问都会进入上流社会,了解一些武学尖端的动态可以成为他们将来社交场上的谈资。
校园里传来一阵悠远的钟声,早课的时间已经到了。周远匆忙吞下最后的一点粽子,夹起书本跟着季菲和袁亮朝语嫣楼走去。
三
作为一个对武学理论怀有真正兴趣的人,周远原本是很期待《计量武学选题》这门课的。但碰到了袁亮季菲以后,他的热情却低落了下来。
看起来一定会有许多剑掌刀器专业的学生冲着杨教授的名望而来选这门课。而周远不喜欢和这些学生一起上课。在他的感觉里,这些热门专业的学生大都很倨傲,看不起武术理论系的学生。
更让他不喜欢的是这些学生对待武学理论的态度。他们热衷的,只是武学前沿课题的表象,而不是课题里真正蕴含着的深刻道理,就像姑苏城里那些围着顾恺之的名画夸夸其谈却完全不懂线条笔法的暴发户一样。
周远走上语嫣楼主楼的第二层,木质的阶梯随着周远的轻踏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正走向人生道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口。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马上会接踵而至,无法逆转地搅乱他平淡的生活,就像被层层缠绕起来的渔网,再也回复不到原样。
周远走进宽敞明亮的大教室。不出他所料,许多剑掌刀器专业的学生已经在里面高谈阔论了,袁亮和季菲立刻加入到他们当中。
周远认识他们其中的大部分,这倒不是因为他在学校里交游很广,而实在是因为这些学生在各自的院系里都太出名了。其中包括药理系有着“小华佗”美誉的章大可和暗器系去年刚刚刷新了学校暗器连发速度纪录的毛俊峰。
这些热门专业的四年级生应该已经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可以有时间来选一些不用在乎评分的课程。武术理论系的学生都安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预习着讲义,心照不宣地把教室的中心位置都让给了外系。周远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在那一群外系学生的中心,坐着一个挺拔俊朗的男生,他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听着各人的谈话,但只要他一开口,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聚集到他身上,即使是章大可袁亮那样的人物,也都会殷勤地听他讲话。他的名字叫周云松,燕子坞目前最出名的学生。
周云松是姑苏城富商周乾坤的大公子,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生的身材挺拔,样貌堂堂。一进燕子坞,就立刻成为许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燕子坞的新生,在六个月的基础训练后,会被分配到各个院系专修某一项技能,但是会选出七个最优秀的学生进入“强化班”。
这个特别的班级里的学生将全面修习刀、剑、拳掌、暗器、药理等其他所有院系的大部分课程,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七名学生会在激烈的竞争中逐步淘汰掉六名。这些被淘汰的学生可以在燕子坞选择任何一个系继续就读,而剩下的那名学生,将直升由校长慕容迟亲自主持的“斗转星移”,也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博士课程。这是一个燕子坞学生专业上的最大成就和荣誉。
周云松就是这届“强化班”最后胜出的学生。
周远翻开讲义,不想去听他们的议论,但是很快发现这很难。周云松、章大可他们讨论的,是关于峨嵋武校的出访。
当前武林没有比这更热门的话题了。
教室里其余的武术理论系的学生虽然眼睛都盯着书本,但是绝大部分也都竖着耳朵在听他们的讨论。这些很有背景的学生都有许多以前的玩伴和故交在少林、武当就读,所以他们的很多消息都是第一手的。
章大可似乎刚得到一些最新消息,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
“‘弊绝风清’!王素用的是一招完美的‘弊绝风清’,刺开了深慧袖口,”章大可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仿佛像是亲眼所见,“深慧就这样输了,达摩堂应该很没面子吧!”
“少林寺做事都很老派的,他们是主人,应该是出于礼貌让了峨嵋半招吧。”袁亮说道。
“也有可能是王素实在太美,深慧眼花缭乱,魂不守舍了吧!”季菲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苗条的身体弯成美丽的曲线。
“嗯,有道理,”袁亮转过头去说,“如果要我和你对决,只怕也下不了狠手去啊。”
“可是深慧不是和尚嘛,禅心也可以乱的吗?”章大可笑着问道。
“云松兄,那你到时候可要把持住啊!”以伶牙俐齿著称的毛俊峰立刻接到,“那王素可是漂亮到倾国倾城,据说少林寺那几天里是口水汪洋,鼻血横流,僧鞋都被冲到山门外面了!”
众人都放肆地笑了起来,好多武术理论系的学生也捂着嘴或用讲义遮脸笑个不停。凡是揶揄少林、武当的笑话,在燕子坞效果总是很好。
周远知道他们说的王素,便是传说中的峨嵋第一美女,据说也是峨嵋几十年来最具资质的弟子。《江湖人物》十期里面至少五期用她的画像做封面。
作为武学交流,一般学校都会选派一个比较优秀的学生进行点到为止的切磋,根据刚才章大可说的,少林出战王素的,是达摩堂首座的得意弟子深慧,居然输了王素半招。到时候燕子坞的代表,肯定是周云松了,燕子坞一定是万人空巷,迎候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对决。
周远也很期待这场比试,一睹王素的芳华倒是在其次,在他的想象里,王素再美,也不会超越浸润着淡淡愁丝的王语嫣。周远期待的,是另一种美,武学的美,剑法的美。
少林弟子不使刀剑,所以深慧应该是以棍出战王素。而周云松最擅长的兵器恰恰是剑,所以到时候是真正剑与剑的对决。王素十四岁就被媒体誉为天才少女名扬天下,周云松是即将直升斗转星移博士,成为这项最为传奇武功的继承人,这两人的比剑,将会是一场剑法的盛宴。作为研习招式创新和优化的周远,这是一生中都少有的机会。
“‘弊绝风清’据说是灭绝剑法里最强的三个杀招之一,”周云松开口说道,“应该不好对付。”
他虽然这样说,表情和语气里却都满怀自信,看得出心中隐隐也在期待着可以和王素一决高下。
“峨嵋已经离开武当了吗?”旁边有人问,“武当是派谁和王素比试的呢?”
“应该是赵耀吧!”章大可回答,“他是武当今年这届真武简最热门的候选人。”
“等峨嵋离开武当,随她们进山的各家报馆的采记们就会把消息发出来,应该很快就知道啦。”季菲说。
“这个赵耀,据说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把武当的高级掌法剑法使得炉火纯青,”章大可接着说,“太清道长只能从三年级开始亲自指导他研习太极剑,所以实力肯定很强,不知道能不能比得过王素这样的天才。”
“其实说到剑法,武当‘太极剑’和我们燕子坞的‘燕来剑法’是肯定不会输给‘灭绝剑法’的……”袁亮好像有些不爱听章大可对峨嵋过于赞誉,颇自负地说道。
“没错,关键还是不能让峨嵋的美少女们给迷惑了,”毛俊峰接过话茬嘻笑地拍着周云松的肩膀,“就怕到时候王素一来,太湖里的鱼都沉下去了,咱们燕子坞的燕子也都掉下来,就不好办了。”
众人又都哄地笑了,袁亮大约还想就剑法问题继续说几句,可是突然之间,整个教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定是杨冰川教授到了。
四
周远之前远远地见过几次杨冰川教授,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一头的白发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老一些,但是清瘦颀长的身材和稳健的步伐,让人感觉到他身上依然积蓄着一代武学宗师的力量。杨冰川走上讲台,目光很温和,但是却自有一股威严,底下鸦雀无声。
杨教授夏天外出远游,直到两天前才返校,所以今天是《计量武学选题》的第一节课。
杨冰川在整个武学界大名鼎鼎,在燕子坞,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校长慕容迟更加具有人气。剑、掌、刀、器的学生从小就视他为偶像,因为二十九年前,即轩辕一四五年,是他亲手诛杀了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李天道,正式终结了魔教在中原二十余年的肆虐。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虽然当时都还未出生,但是从小到大都看过各种记述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的书籍,姑苏城观前街上各大戏院以此为题材的戏剧经演不衰,三大传媒每年都有许多回顾文章和当事人访问。明年是荡平魔教三十周年,整个武林应该都会召开相当隆重的纪念活动。
周远也很景仰杨冰川,不过更多是因为他在武学理论上的成就。
杨冰川参加对魔教一战的时候,还是个刚从燕子坞拳掌系毕业,在帝京城江武府初出茅庐的巡督,诛杀李天道让他在一夜之间誉满中原,但是杨冰川却出人意料地推辞了无数荣誉,选择重新回到燕子坞武学理论系攻读博士学位。
在默默地研习了五年之后,他于毕业时发表了一篇惊天动地的论文,证明了“张三丰猜想”。这件事在武学界又一次产生了轰动,各大媒体都以巨大的篇幅报道了这个困扰了武学界几百年的难题的解决。
所谓“张三丰猜想”的命题非常简单,即使是没有学过武术的人也都知道,一般情况下,两个人打一个人比单打独斗占便宜。三人打一个又比两个打一个更占优势。但是,是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呢?当人数增加的时候,进攻时互相干扰的情况也会增加。所以很可能当超过一定人数后,攻击的效率反而会下降。张三丰用他的天才和超人的洞察力猜想这个人数是七,也就是最优化的进攻组合是七个人。
张三丰一生都没有给出证明,但是他设计出了“真武七截阵”。这个由七个人使的阵法在很上一段时间里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阵法。之前的武学大师王重阳设计了同样由七个人使的“天罡北斗阵”,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猜想。
张三丰的二弟子俞莲舟首先把这个命题称作“张三丰猜想”,并率先尝试了证明。虽然取得了不少突破,却最终没能成功。之后几百年内无数武学大师试图征服这个猜想,都铩羽而归。武学界不少人甚至开始悲观地认为“张三丰猜想”或许根本就是一条天赐的公理,是无法证明的,而“真武七截阵”已经是最厉害的阵法了。
杨冰川却迎难而上,经过五年不懈的努力,终于在张三丰的武学框架下,运用极其优美的算学,完整地证明了这个猜想。
猜想证明的伟大意义决不仅仅局限于理论,而是为新阵法的设计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两年后,少林的照月大师根据杨教授的理论,设计出了“七罗汉阵”,同时证明了其攻击效率超越了“真武七截阵”,整个武林都振奋不已。又一年后,武当的太清道长证明了七罗汉阵仍不是最优的七人阵法,并提出了设计更高效的阵法的三个指导定理。一个全新的武学理论分支阵法学就这样诞生。
多年前《江湖周刊》刊登了长篇报告文学《张三丰猜想——武学皇冠上的明珠》,详细讲述了猜想的证明过程,周远就是读了这篇文章后最初萌发了研究武学理论的志向。
不过“张三丰猜想”的证明并没有能够挽救武学理论的衰落。从现在来看,阵法学基本上就是武学理论回光返照式的最后一个辉煌。
杨冰川教授把教案讲义和一张《武林日报》放到讲台上,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然后问道,“谁能讲讲,目前有哪些武学现象还无法被纳入张三丰的理论体系?”
大家没有想到杨教授走进来既没有开场白,也没有课程介绍,直接就开始提问,一时都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许多手才纷纷举起来。
周远当然知道答案,在他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详详细细地研究过整个“武当会议”,对会议发表的所有论文和纲领,以及重要讲话,都耳熟能详,如数家珍。所谓三个不能纳入张三丰体系的武学现象,就是当年方证大师在会议闭幕式上的著名发言里首次归纳的。当时的武林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持相当乐观的态度,他们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那么多年以后的武学院的课堂上,这三个现象还会作为悬而未决的问题被提出来。
但是周远从不在课堂上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一般情况下,他都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讲解,记笔记。即使老师的问题把全班都难得鸦雀无声,周远也仍然会选择把那些精妙的答案默默地留在心里。因此尽管周远的考试成绩从来非常优异,却很少有老师对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不过今天周远却在心里暗暗地藏着想要回答问题的念头,这是他在几天前就已做好的决定。就业的压力已经让他走投无路。缺少关系,毫无背景的他几乎不可能获得较好的面试机会。《武林日报》招聘版上的广告多数都只是临时合同,而去姑苏城面试一来一回的路费就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攻读研究生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要报考硕士博士备选需要系主任或者两名专业老师的推荐。如果能够借助这门课的机会,让杨教授对自己留下些许印象,甚至刮目相看,肯为他写推荐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远于是微微抬高头,试着想举起右手,但是看到教室里这么多人,尤其还有那么多热门专业的优秀学生,他终于还是畏缩了。
杨冰川教授环视了一圈屋子,点了周云松的名字,他显然听说过这个优等生里的优等生。
周云松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站了起来,朗声说道,“目前有三个武学现象和张三丰定理矛盾,分别是降龙掌法,凌波微步和六脉神剑。”
杨冰川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三种武功的名字。周云松或许是在期待杨教授的一声赞许,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坐下。杨冰川回到讲台边,接着说道,“如果这三种武功哪位同学一个都没有听说过的话,那么你应该考虑一下是否坐在正确的教室里了。降龙掌法、凌波微步、六脉神剑,困扰了武学界一千多年。但是这三者之中,其实只有降龙掌法,我们可以肯定是真实存在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时,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丐帮的韩斯远帮主施展过‘亢龙有悔’”
杨冰川教授这话一出口,教室里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小声的议论。听这位当事人亲口谈论和魔教的战斗,实在要比听评书,读报纸,或者看大戏更加激动人心。
“杨教授和李天道在孤鸿岭上拆了三百多招才分出胜负呢……”
“是在光华宫的密室里打的吧?”
“没错,李天道是被打死在他自己的碧晶神座之上的……”
杨冰川显然意识到了他提到魔教之战的后果,立刻又问道,“谁能够讲讲为什么降龙掌法和张三丰理论体系矛盾?”
杨教授在问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提高了他的声音。那些认真听讲的学生,听到的仍是原来的音量,而那些在交头接耳的学生,听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三倍。
许多内力修为很高的人,可以影响声音在四周的干涉。如果能控制声音只朝一个人递送,而用内力抵消其他方向的传播,便是江湖上广为人知但鲜有人掌握的“传音入秘”。杨教授刚才利用的,是类似的原理,他这一招很灵验,开小差的学生们都陡然一震,相互咋一咋舌,教室里瞬间又变得鸦雀无声。
杨教授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关于“其所以然”的问题。剑、掌、刀、器的学生都低下了头。
周远心中自然有非常详尽的答案,他又踯躅一番,终于鼓起勇气缓缓举手,但是杨教授已经示意另一个理论系的学生来回答。
“因为降龙掌法违反了三丰阴阳定律。”那个学生说道。
杨冰川朝他点头,露出了一些赞许的神情,然后回身到黑板前,开始书写张三丰著名的平方反比公式。教室里开始还能保持安静,但时间一长,又开始了窃窃的嘈杂,继续议论魔教的往事。
只有周远和几个理论系的学生跟随了杨冰川的板书。那些外系的学生虽然对降龙掌法津津乐道,但对于这种掌法和阴阳定理之间的算学联系,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杨冰川教授写完三丰阴阳定理,又开始书写描述降龙掌法的内力方程,然后开始做严密的算学推导。周远很清楚,杨教授推导的最终结果将是降龙掌法方程和平方反比定律的完全不可调和。正是因为这种不可调和,武学界虽然能够写出描述降龙掌法的内力方程,却不知道该如何练成这样的武功。
周远怔怔地看着那些数学符号,心中涌起一股哀愁。
周远对阴阳定理了如指掌。名扬天下的阴阳定理清楚地告诉所有习武之人,他们能够运用自然力发出多么惊人的威力。同时,也清楚地揭示出这威力的极限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习武之人的“丹田通径”。
丹田通径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的丹田穴激发阴阳势差的能力。丹田通径越大,能够积蓄的阴阳势差就越大,传导内力的能力就越强。
张三丰的大弟子宋远桥从经络学的角度对丹田通径做了大量的实证研究,证明了丹田通径只和先天身体条件相关,而无法通过后天的努力进行提升。
以前武学界常说,某些人的天赋高,某些人的资质差,听上去多少有些主观。现在终于在三丰阴阳定律中找到了实实在在的客观证据。丹田通径大的人,才具有练成深厚内力的潜质,丹田通径小的人,对于武学来说,就是先天不足。
大约十几年前,杨冰川教授和武当的太仓道长一起,研究出了一种极为便捷的测量丹田通径的方法。这种方法可以快速准确地测出一个超过六岁的人的丹田通径。这种方法被命名为太仓杨方法,具有极大的现实价值。从此各地武学院都纷纷运用这个方法,检验习武少年的潜质,极大地增加了武学人才培养的效率。
周远满六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到杭州很有名的一个少年武馆。当时的周远既不知道三丰阴阳定理,也没有听说过太仓杨方法。一个满脸虬髯的师傅将一股内力从他背后输入体内,让他浑身不适。之后那个师傅朝母亲摇摇头,说了一些诸如“太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之类的话,母亲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后来母亲又带周远去了三四个类似的武馆,情形都很相似。师傅们都对他们母子冷冷地摇头,许多脸上还带着讥笑的表情。周远隐约觉得这件事情让母亲变得越来越痛苦,他不希望让母亲失望,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内力输入体内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丹田寒暖胶结,浑身一阵一阵的恶心,他强忍着,以为多忍一会儿可以让母亲开心一些,直到哇哇大吐,昏倒在地。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依然干着繁重的活,但是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光采。她依然把省下的钱放进铁罐里,但是却不再说“这是你燕子坞学费”那样的话。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腰背变得越来越佝偻,有时候晚上会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周远就会起来给母亲按腰捶腿。母亲就会抱住周远,在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慈爱地端详周远的脸,然后发出轻轻的叹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多,母亲才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采。她又开始加班做一些零活,说是要给周远存着将来参加文官考试的书费和路费。但那时燕子坞已经深深铭刻在了周远的头脑里。燕子坞已经不再是母亲灌输给他的成为一代侠客的伟大志向,对周远来说,燕子坞已经成为唤回过去那个美丽健康,神采奕奕的母亲的梦。
后来周远从一张包衣服的旧报纸上读到了《张三丰猜想——武学皇冠上的明珠》,下定了去考燕子坞武术理论系的决心,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凝视了他好久,没有说话。再后来的一天,周远在城外一家餐馆里帮工,有人跑来告诉他,母亲在城里被马车撞了。母亲从此再没有能够站起来,但是得到了一笔赔偿费。母亲把这笔钱给了周远,并拜托一个熟识的车夫送他去燕子坞参加了考试。
周远考上后去入学的那天,母亲坐在马车后面的平板上送他到杭州郊外很远。她告诉周远,她可以养活自己,教他不必牵挂,假期也不用回去看她,可以在燕子坞或者姑苏城打工赚些钱。母亲说,她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么多了,她相信周远最终可以过上比她好许多的生活。
周远念完大一,拿着在膳房打工以及给袁亮季菲他们代写作业赚的钱,买了许多水果补品回到杭州郊外母亲住的茅屋,却发现母亲已经不知去向。邻居告诉他,母亲已经搬走,临走时交代邻居说,如果她的儿子回来找她,就说让他不必再找,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成为了大人物,她自然会知道,他也自然会找到她……
五
周远目不转睛地跟随着杨冰川教授的演算。杨教授的推导简洁优美,比教科书里的更加直观和精炼。周远看着这无懈可击的推导,仿佛是在看他命运的判决书。
他的丹田通径出奇地小,比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要小很多。因此只要这黑板上的算学推导正确无误,他这一辈子就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武术高超的侠客。
杨冰川教授已经写了一黑板的演算,而这个复杂的推导还远没有结束。教室里关于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的议论声已经越来越响,杨教授终于再次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问道,“这个式子计算出的结果是什么?”
教室又陷入寂静,周云松、袁亮他们都低下了头。他们从很多步之前就已经没有跟随杨教授的推导了,对于他们来说,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传说才更能打动他们即将踏入武林的年轻悸动的心。另外,以他们的算学功底,也已经无法看懂黑板上的那些公式,即使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能全程跟着这些高深推导的也不多。
只有周远入定般地契合着杨教授的思路。他对这些推导早已经烂熟于胸,在无数个深夜他曾一遍一遍地从各个角度,用各种思路推导这些公式。他这样做不仅是出于对武学理论的兴趣,更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奇迹般发现这些公式存在着某种缺陷,这样丹田通径的先天不足就不再是修习内力的瓶颈,他也就重新有了成为一名武艺高超的侠客的可能。
可是张三丰的定律却始终如同上天的神谕那般完美无瑕。
杨冰川看一眼寂寂无声的教室,回转身继续他的推导。他并不指望有人举手,他只是想让教室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候,后排一个声音突然高声吼道:
“是二倍祖率的方根乘以三丰常数!”
所有的学生都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周远。
杨冰川教授也回过身,捏着滑石笔愣在那里。下面的学生从来没有见过杨教授露出这样的表情,想他肯定是给气坏了。在燕子坞,学生必须举手起立发言,这是校规第七条里的严格规定。
周远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已经变成煞白。他的眼睛既没有看着黑板,也没有看着杨教授,他显然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过了十几秒钟,血液才从身体的其他部位迅猛地回流到面孔,一张脸又瞬间憋成了紫红色。
刚才杨教授的问题刚问完,答案就立刻如同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地从周远的心底里涌出来。他知道全班没有第二个人答得出这个问题,所以他有充分的时间举手、起立、回答问题。他于是想先在头脑里稍稍酝酿一下措辞,以便让自己的回答显得更加完美。
可是杨教授却迅速地转身准备继续推演。周远一下子急了,他不想失去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他想在杨教授那里留下一些好的印象,为接下来的保研做准备。可是他一急,却忘记了举手,突然就那样把答案嘶喊了出来……
杨冰川教授盯着周远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用缓和地语调说,“那么接下去,如何求解呢?”
全班同学看到杨教授并没有动怒,而是给了周远继续回答问题的机会时,也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全部齐刷刷地看着周远。如果他果真可以回答杨教授跟进的问题,或许可以稍稍弥补刚才这种不敬的行为。
可是周远却紧张了。一向沉默寡言、腼腆内敛的他在燕子坞的课堂上几乎从来没有发过言,也从来没有这样被全班师生众目睽睽地关注过。他微微颤抖着坐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云松、章大可、袁亮和季菲他们几个都拼命冲他抬手,提醒他站起来。周远这才慌乱起身,火辣辣的滋味从脸一直烧到脖子根。
周远是真的知道答案的,如果给他五分钟让他平静下来的话他可以闭着眼从头到尾推出每一步的细节。这些细节不仅表示他理解杨教授所提出的问题,而且还说明他对武学基本原理掌握得非常娴熟。但是此时此刻的周远却紧张的头脑一片空白。他抬头去看黑板,想从杨教授写的板书中去寻找头绪,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些黑板上的字符却像突然舞动起来那样不断变幻,组合成完全不知所云的图案。
周远站在那里半天不说话。杨冰川教授露出略微失望的表情,挥手示意周远坐下,然后回转身准备继续。教室里其余的同学们也发出一片轻微的叹息。
周远颓然地坐下,心中满是悔意。可当他身体一放松,黑板上的那些如幻想般的图案就马上消失了,熟悉的公式定理又立刻从头脑里涌现,一切推导和结论又突然变得那么明显和简单。
“接下来要换元,然后用俞莲舟变换法则求解……”周远屁股还没有沾到座椅上就又猛地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没有第一次那么响,可是在寂静的教室里已经足够刺耳,整个班级彻底震惊了!刚才那次大家只是惊讶,而这次,许多人都低低地“哇”了一声。大家都觉得这件事情突兀得都开始有了喜剧效果,几个调皮的学生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等待着杨教授的反应。
杨冰川教授面对着黑板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过来对周远说道,“你晚上酉时三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周远当然意识到自己再次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他颤动着嘴唇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惊愕,后悔,羞耻,这些情绪强烈到一定程度后,都变成了一样的麻木。他只能点一点头,然后把脸埋到自己的双臂之间。他恨不得可以挤落到地板的缝隙里,永远地消失在语嫣楼下的泥土中。
就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或许已经彻底失去了被推荐保研的机会了。
杨教授接下去的讲解依然清晰地传来,但是周远却感觉到离他很远,一如空洞的回音,不过这些内容对周远来说其实早已熟知。
另外两个和张三丰体系矛盾的武学现象分别是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
无论是六脉神剑还是凌波微步,都曾在很久远的武林著作和史料里被提及,那些都是相当权威的著作和信史,里面有清晰和详尽的描述,应当是充分可信的。但是对这两种武功的描述,无论是在指尖激发连续的无形剑气,还是在水上踏波而行,在黄裳——张三丰的理论体系下都是无法合理解释的。
如今的武学界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坚持认为从前的那些记叙有偏差。由于那时候对武学的认识还不是很深刻,对一些武学现象还不能理解,所以会使用一些过于玄妙的语言来描述,后人在转述和记载的时候也有可能做了夸大的曲解。实际上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都是在张三丰的框架下发展到极致的两种高深武功而已。
但是更多的武学家坚持认为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都是真实存在的。张三丰理论并不是武学的终点,而是可以进一步拓展和完善,从而为更多绚丽多彩的武功提供可能。他们中的许多人穷尽一生,对张三丰理论进行修补甚至重构,以使这两种神秘的传奇武功重现江湖,但至今都没有任何实质的进展。
杨冰川教授略微介绍了一下过去几年里最前沿的一些方向,然后叫学生讲一下自己的看法。周云松、袁亮、毛俊峰、章大可等人立刻纷纷举手发言,他们从少林寺山门外著名的“段誉石”上的六脉神剑剑痕讲到三丰常数,从《洛神赋》讲到阴阳定律,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即使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虽然知道他们讲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是也羡慕他们那种潇洒的谈吐。
而周远依然把头深埋在臂弯里,煎熬地等待下课钟声的敲响。
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包括杨冰川教授,包括周远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他竟会成为有史以来对这三种武学现象理解最深入和透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