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山房文集》導讀
陳景熙 陳孝徹
在傳世的清代潮汕地方文献中,有一部抄本備受歷史學界重視,蔡鴻生教授、陳春聲教授等著名歷史學家都曾援引此書中《晏海渺論》的記载,以稽考清代潮汕地區的社會經濟状况。這部書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澄海文史工作者陳孝徹在汕頭市區小公園舊書摊上購得的清代澄海舉人黄蟾桂(一七六三—一八〇九)及其後代的一批遺稿中的残卷,現藏於汕頭市澄海區博物館的《立雪山房文集》。
澄海區博物馆藏《立雪山房文集》扉頁落款為『光绪戊寅笑生錄』,卷首目錄盖有二方印章『黄氏季子家銑』和『字先敦號少翼』,卷首收錄落款為『道光元年辛巳正月不肖之骥謹状』的《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公行状》和《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府君年譜》二篇,卷首之後的文集目錄頁卷端题名為『立雪山房文集目錄大王父一峰公遺稿,曾孫家銑謹錄』。
據上,該本系光绪戊寅年(一八七八)黄蟾桂(號一峰,族名瑞攀)之曾孫黄家銑(字先敦,號少翼,據扉頁落款推测又號笑生)整理謄錄黄蟾桂遺稿及道光八年(一八二八)黄蟾桂之子黄之骥所撰行状、年谱而成的謄清稿本。
值得指出的是,這部遞經黄氏一門數代人撰述、彙集、编錄、珍藏的文集書稿,雖幸得傅世,但歷經滄桑已非全璧,稿本目錄中的『告文』『啟』『序』『記』『辨』『說』『考』『祭文』『表』『跋』,以及『學準』中『策問』文末、『慶餘堂詰諸同人』等部分,均已佚。而該稿本原文中,卷首的『本傅』、『讚』中的『嗟哉潮州』和『調』中的『霜中能作花』三篇,雖存目於卷端目錄,但在内文中或毫無文字,或僅有標题而已。
《立雪山房文集》作者黄蟾桂的家族,是清代潮州府澄海縣上外都凰嶺鄉(今汕頭市澄海匾上華镇横隴村)的一個黄蟾桂家族的業儒,始於其父黄鼎元(號和溪,族名會玉)。按黄之骥《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公行状》:『先曾祖以上,世力田,有厚德。至先王父諱鼎元,號和溪,為邑增生......晚而嗜學益健,年八十餘猶親裸骥等文藝。』
黄蟾桂在嘉度十一年(一八〇六)丙寅歲曾撰《雙親行誼節略》云:
『家嚴二十三歲遊泮,嗣補增廣生員。乾隆五十三年,由本縣德本學嚴街詳舉鄉賓。去年本學郡復奉督撫大憲密舉為鄉黨間秀士耆賓,以善教人,準即送匾優獎。现年八十有七,生平嗜學,晚而不倦。自少家徒壁立,然清節自勵,一毫不苟取於人。性獨好賓客,於同氣友朋,誼尤篤。每晨夕遇從,罄所有,杯酒言歡,晏如也。或親鄰貧苦,量力给朋,雖稱贷以舆,不稍靳。其處鄉族間,惟務相率以善,相飲以和。偶有彼此口角,辄諄諄勘解,或加以大聲疾呼,不至於雨俱释然不已。如是者,歷數十年於兹矣,以故宗族奉為耆望。』
可見,黄鼎元是當年潮汕地方社會中的一位绑族耆宿。
至於黄蟾桂本人,其生卒年按黄之骥《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公行状》载載:
『先考生於乾隆癸未年(一七六三)三月初九日酉畴,终於嘉慶己巳年(一八〇九)八月初九日申畴。享年四十有七。』
其生平大略,按《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公行状》追述:
『幼颖異,童孺如成人,弱冠補弟子員,再戰棘闈,褎然為壁經舉首。自是名噪郡邑,席皋座者廿餘年,生徒林立。』
據黄之骥《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府君年措》記载,黄蟾桂幼從父學,在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之前,『俱系先王父和溪先生自為裸督』;而後從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至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四)間,先後肄業於澄海縣景韓書院、海陽縣舉人黄南演龍湖私塾和潮州府城韓山書院。
在科舉之途上,按諸《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府君年譜》,黄蟾桂於乾隆四十三年(一七七八)應童子試而未售,乾隆四十八年(一七八三)中秀才。至於黄氏中舉時間,按《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经元一峰府君年譜》及清嘉度二十年(一八一五)版《澄海縣誌》卷十七選舉表記载,系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丙午科。此後,黄蟾桂多次進京會試,但终不獲售。
在事業上,從中舉的前一年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至其逝世的嘉度十四年(一八〇九),黄蟾桂一生以裸授童生為業,此即《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经元一峰府君年谱》所云:
『乙巳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初授徒梅浦鄒慶堂茂才書屋......蓋先考席皋座者廿餘年,風采首見於此。』此後的二十四年間,按《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府君年譜》所载,黄蟾桂先後設帳於『梅浦(今汕頭市澄海區溪南镇梅浦村)鄒度堂茂才書屋』、『湖頭市(今汕頭市金平區月浦街道瓣事處湖頭社區居委會)家子安國學書屋』『本鄉房祖祠』『郡城(今潮州市湘橘區)家惠亭國學書屋』『樟林』『郡城』『郡西』等處。出於其門下的科舉精英,按黄之骥所撰年譜的統計:
『計先考門下生徒進泮者一百三十餘人,登鄉榜者六人,副魁一人,拔元二人。』
其中,较著名者有清末潮州绅士邱步瓊。
黄蟾桂身後,被澄海縣官方崇祀為『鄉賢』,而其畏子嘉慶戊辰(一八〇八)恩科亚元黄之骥後亦被崇祀羯為『鄉賢』,故黄氏父子在澄海有『父子鄉賢』的美譽。黄氏當年設過私塾的『本鄉房祖祠』的侧門上因此鐫有『鄉賢舊第』匾额。
不僅如此,據黄氏後人黄训若先生回憶,在黄蟾桂之後,其子弟、後裔更是湧现出一大批科舉人才,他们大多也『繩其祖武』,舆黄蟾桂一樣终身以教書為業。
黄蟾桂的曾孫女黄繍仙,嫁於今汕頭市澄海匾溪南镇下岱美村监生陳武煌。據下岱美村隙氏族譜一九二二年修《世昌堂家乘》頁二三所载黄繡仙傳記,可以窥見黄蟾桂家族世代業儒的盛况:
『螞名繡仙,謚恬熙,覃恩例封正七品孺人,本邑上外都凰嶺鄉人,邑增生鼎元公元孫女,乾隆丙午科經元崇祀鄉賢蟾桂公曾孫女,嘉慶戊辰科亞元崇祀鄉賢之驥公、道光乙巳恩贡生之駿公胞侄孫女,庠生宗韓公、從科公、景蘇公親侄孫女,儒林郎之駚公孫女,增贡生象乾公、庠生象治公親侄女,光绪戊寅歲贡生象賢公之女,國學象功公、職員象升公、庠生象鹏公胞侄女,庠生家鑣公、廩生家铦公胞妹,庠生家街公、庭士家銑公胞姊,庠生家剑公親姊,庠生家鏞公、家鏵公、廩贡生家銓公堂妹,作猷、迪漠、作模、龍駒胞姑母,庠生龍文、龍鑾、香嶽堂姑母。』
據上引黄繍仙傳記,参酌二〇〇二年黄如耀、陳孝徹等编修的黄蟾桂所属的澄海横隴村黄氏宗族譜系《横隴黄氏追速堂世系》,我們僅梳理黄蟾桂直系家族中可考科舉精英譜系,即可畫出如下譜圆:
不過,按諸《立雪山房文集》,黄蟾桂之所以能在身後被崇祀為鄉賢,顯然並非僅僅由於其本人终身從事基層教育工作,子孫世代業儒的缘故,而很可能更主要是其身居清寒,積極用事的社會貢献使然。
黄蟾桂曾撰《自题小照讚》云:
『桐方百尺,氣疏而韻遠,其品高也。石雖一拳,理密而性坚,其介堅貞也。斯何人欺?戴桐之陰,憑石作几,願為古徒,罔顧俗議。噫吁嘻,危乎艱哉!然嘗藕聞古人之言矣:周道如砥,君子所履。早夜思之,夫譏不可以已也。』
如是夫子自道,勾勒出一幅『君子儒』的自畫像。黄之骥《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公行状》中另载有黄蟾桂所撰一聯:『立志不随時俗染,持志務向古人追。』亦具見這位地方绅士的風神志趣。
按張仲禮《中國绅士:關於其在十九世纪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对於紳士陪層的分類:『上層集團由學街较高以及擁有官職(不論其是否擁有较高的學街)的紳士组成,而那些通遇初级考試的生員、捐監生以及其他一些有较低功名的人都属於下層集團。』黄蟾桂家族的這些科舉精英,顯然都屬於下層紳士集團。黄氏家族的社會影響,主要在富時富地的地方社會中產生。黄蟾桂本人的歷史舞臺,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的潮汕地方社會。
就在黄蟾桂出生五年後的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江南地匾曾經爆發了『叫魂案』。研究該歷史现象的美國哈佛大學屋史講座教授孔飛力在其史學名著《叫魂:一七六八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中,揭示了乾隆盛世一派升平景象背後官僚體系中暗流湧勤的張力,以及社會衝突舆社舍恐慌,指出官僚體系中一部分自認為『文化傅统富仁不讓的繼承者』的精英,具有某種制約君主專制權力的自信舆勇氣。
同一時期,乾嘉年間的潮汕地方社會,一方面由於潮州商人主導的红頭船海上贸易带來的繁榮昌盛,該時期的地方社會经濟處於帝制時代本地區社含经濟史中的鼎盛期;另一方面,地方社會秩序中,存在著黄蟾桂之類『與古為徒』的文化精英,認為富時存在『世風不古』的乱象,諸如吏治不修、鬥拾風熾等。
因此,在《立雪山房文集》中,我们能看到,不僅有黄蟾桂作為一位地方文化精英而撰寫的祝文、像讚、調、赋、聯等用於自抒或應酬的文學作品,有他作為一位塾師所訂立的《學準》,有他出於『齊家』目的而制定的《家訓》,以及他析爨分產、營造先塋、救濟服親、清理族崖、修葺宗祠、增置蒸產等耙錄,更有他屡屡以地方绅士身份與地方政府官員交涉的歷史文献。
黄蟾桂曾作《原人論》一篇,闇述其出於『本分』干预地方政事的『合理性』:
『朝廷鼓科取士,所以待讀書稽古之人,何為乎?豈徒日冠服以榮其人之體,祿糈以養其人之躯耶?固将望之以足為世用,使有益於人也。士君子讀書以明其理,稽古以習其事。出則為君國分爱,處则為鄉井造福,燕往不可以益人也。大则為德為民,上下之所交倚,小则一官一邑,事物之所受裁,無地不可以益人也。特難為委琐齷齪之徒道耳。夫君子之於天下事也,權所不属者,不敢侵其權。若其無侵於權而可利人濟物以為有益於世者,縱使事在難成,而質之理而無愧,問之心而無惭,稽之古人而可告無罪,衡之公道而不犯清議,则皆其在所必為而不容諉為舆己無關,徒藉口於事之難成而循循然置之也。』
有趣的是,黄蟾桂的上述自辩,不外乎素其位而行之意;而在黄之骥《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公行状》中,则直接指出,乃翁之意,實陳上是『合理的侵權』:
『先考因作《原人論》,以為事苟侵官畏權而可利人濟物,有益於世,则皆在所必為,不容諉為舆己無阴,徒藉口於事之難成。』
於是乎,在上述自我認同及價值觀的作用下,黄蟾桂『留心時務,志在经世』。在《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经元一峰公行状》《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经元一峰府君年譜》二篇,以及《立雪山房文集》的《書》中,相關事件便屋歷可見。
嘉慶二年(一七九七),『束林楊氏窩盗,鄰里以為患,先考密遣族人夜掩捕其父子,送官責罰』。
嘉慶五年(一八〇〇),鑒於粤東各鄉邑鬥拾風熾,黄蟾桂『集諸绅耆,呈請道憲胡公,設禁约,鄉置族正、副,互相保辑,直舆道憲指陳利病,商酌善後事宜。旋因計偕在京,猶郵書敦請道憲安靖地方,為設禁弭花會良法』。
嘉度十年(一八〇五),『族人有不法數輩,凌虐附居異姓。先考聞之,奉害祖父,請召族人反復諭戒,詞甚嚴切,族人凜遵』。
嘉慶十四年(一八〇九),『族恶黄某等凌虐族人,先考患其素違约束,欲憋厥後,密函請邑侯齊明府拘禁』。
由上述社含實踐来看,黄氏的维持地方社會秩序的理想範式,是以鄉族為基本罩位,以地方官具授權下的地方紳士為主尊力量,由本鄉本族的治理擴展至鄰近鄉族,乃至於地方社會的治理。因此,黄蟾桂習惯以地方绅士身份,向各级地方官皿員上書,借此方式實现『為鄉井造福』的抱负。其平生所撰此類呈文中,最為卓著的是被黄之骥評價為『先考經世之略,具見此書』的臨终宏文《晏海渺論》。
《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元一峰府君年譜》介绍《晏海渺渺論》云:
『嘉慶十四年(一八O九),總制百大人龄方谋剿撫海匪,先考以海匪披猖由吏治不修、民生不遂,因作《晏海渺論》,並輯錄藍鹿洲書為《平海十策》,益以《機論》,合成葛餘言,将獻之,因疾革不果。』
上文所谓的『總制百大人龄方谋剿撫海匪』,據《廣東海防彙覽》,指的是嘉度十四年(一八〇九)百龄就任雨廣總督以後,採用『因噎廢食』的消極方式應对海寇問题,封海港,並将鹽運方式改海運為隆運。而此舉造成的後果颇為嚴重,商舶不通,海寇上岸覓食,焚劫沿海村落、商船。
在黄蟾桂為向百龄建言献策而嘔心瀝血撰寫,但百龄卻未能看到的《晏海渺输》中,黄氏向百龄指出,吏治不修故民生日蹙,因此酿成海氛,提醒百龄應富從整肅吏治、關懷民生方面著力,從根本上解決問题。
《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经元一峰公行状》对《晏海渺論》述評曰:『大意謂海氛日熾,由民生日蹙;民生日蹙,由吏治日偷。因靦縷積習敝風,舆散剿栈宜。哉論激昂,规劃詳盡。』
在《晏海渺論》本文中,黄蟾桂剴切分析了吏治不修的具體體现:『吏治不修,其要有六,曰:調任不常也,訟狱不平也,赋税不厘也,學校不振也,用度不饰也,辑盗不力也。』並以其所關切的發生於當年潮汕地匾的现實案例,如學者屢屡引述的嘉慶十四年(一八〇九)澄海縣商船被海盗焚劫的事件,作為論據支持其論證。
令人感慨的是,在同樣是為呈奉百龄而撰寫,百龄亦未及見的《機論》中,黄蟾桂已经昭然揭示了百龄的消極剿匪政策必将引致的恶果:
『然不先定吾剿之之谋,完吾剿之之備,则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敲之可勝者,無有也。而第逞其痛愤之氣,遽封港口,舉彼所素恃為财帛衣食之资,盡數收入内地。彼卒然無所得食,而又知吾所以剿之者,其倩未完也,奮而起焉,必至深入内地,焚毁劫掠,而沿海居民村莊,其祸轉不可勝言矣!』
综上,透過《立雪山房文集》,我們可以從一位地方绅士的角度,窥見清代乾嘉年間潮汕地方社會的政治、经濟、文化等方面的歷史面相。本書对於清代潮汕區域社含歷史的研究,確實具有不容忽视的史料價值。
因此,筆者向《潮汕文庫》大型装書编委會推薦,将該謄清稿本列入《潮汕文庫》大型叢害『文献系列』,由暨南大學出版社影印梓行。
在出版前的整理工作中,肇者前往黄蟾桂家族的家鄉汕頭市澄海匾上華镇横隴村采訪黄氏後人,考察黄蟾桂故居『經元第』、黄之骥故居『亚元第』、家廟『和溪祖祠』、房祖祠『鄉賢舊第』、大宗祠『黄氏宗祠』等古建築,根據此行所收集的资料與《立雪山房文集》原文撰寫此文,以供讀者参閱。
需要指出的是,在整理遇程中筆者發现,稿本中的目錄標题舆内文各標题存在不盡一致之處。兹特将具體资讯及筆者的審定情況臆列於下表:
[一]稿本目錄中,有部分標题下加注『附錄』二小字。由於不明腾錄编輯者的具體用意,本書在目錄中以括弧加注方式予以保留。
[二]稿本目錄中漏書此標题。
[一]稿本原文此處空數字。
[二]稿本原文此處空數字。
[三]稿本目錄中漏書此標题。
(續上表)
歲月不居,沉珠现世。感謝有阴方面的鼎力支持,《立雪山房文集》终於在黄蟾桂逝世二百餘年後、黄家銑謄錄一百三十餘年後、陳孝徹徵集三十多年後,化身千萬以嘉惠學林。而现藏於澄海匾博物馆中的黄氏遺稿,尚有黄蟾桂的《立雪山房詩集》《月堂文稿》《詩說纂要》《立雪山房試帖彙集》等害稿,以及黄蟾桂後裔的零散文稿。我们得隴望蜀,期望著在有關方面的赓續支持之下,将該家族的上述文献陸續整理面世,以餐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