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客家方言的分片
1.南片、北片、混合片
从分片看,赣南、闽西、粤东、粤中的客家方言,明显可以分为两片: 南片与北片。南片在广东省,即粤东、粤中; 北片在福建、江西省,即闽西、赣南。下表列出的是南北两片存在对立的词 (声调标调类,1 ~8 代表 “阴平至阳入”; “□”表示有音无字; 音标为国际音标,下同) 。
(续上表)
大致说来,南片的一致性大于北片,南片内部一致的词比北片多。其一致的词一是共同保留了客家方言早期的说法,如“勺嫲水勺”,而北片在北方通语(尤其是近代汉语)的影响下以及赣方言的后期渗透下,其中的一些说法已经被取代,如水勺说“勺”;二是南片方言点共同接受了强势方言粤方言的一些词语,如“火水煤油”、“遮雨伞”、“靓漂亮”、“唔使不必、不用”,而北片没有接受这些粤方言说法,还保持着原有说法;三是个别词南片因受普通话的影响而换成了普通话的说法,如“租赁”说“租”,北片则保留了以前的说法“税”。当然,这三种情况只是笼统而言,要具体分清每一个词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并非易事。
南北分片以及南片的一致性大于北片从语音上也可以看出:①南片见系字多保留k、kh、h声母,与精组细音ts、tsh、s尖团有别,北片多数点已经腭化;②古阳声韵字南片多保留m、n、韵尾,北片大多数点三种韵尾不全,不少读为鼻化韵;③古入声韵字南片多保留p、t、k韵尾,北片则大多三种韵尾不全,不少弱化为喉塞音,甚至脱落,成阴声韵。
粤北的归属比较麻烦,既不能简单地归入南片,也不能简单地归入北片,更没有形成与南片、北片完全对立的单独一片,绝大多数词的说法不是同南片就是同北片。与赣南接近的北部的南雄、始兴,北片成分多于南片成分;与赣南不接近的中部的曲江,南片成分多于北片成分,似乎可以归入南片。但中间有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还比较难说,因为从材料看,地理位置越北的地方,受北片影响越大,受南片影响越小;地理位置越南的地方,受南片影响越大,受北片影响就越小。南、北片的影响同时存在,两者呈现你强我弱、你弱我强的并存局面。要在什么地方将粤北地区的方言一分为二,仍是比较困难的。看来,应把它单独看作特殊的一片———南北混合片。
2.南片内部小片
南片内部小片包括粤东小片和粤中小片。
粤东小片包括梅州市各县(市、区),根据内部差异,又可以分出嘉应小片和兴华小片,此处不赘。该片是客家方言的中心区域,具有客家方言的典型特征。与其余小片相比,该小片较独特的词语有:姜嫲老姜(与嫩姜,即子姜相对)、心舅(“新妇”的音变词)儿媳妇、妇人家已婚妇女、擐大肚怀孕、纸炮鞭炮、落霜下霜、莽人谁。其中个别词已被带入别的小片,反映出它们之间的地缘关系或移民关系,如“莽人”,已进入了闽西片的永定,粤中片的新丰、博罗。
潮汕话与本小片有较深的联系,这主要体现在大埔话和丰顺话中。其中原因主要是大埔县和丰顺县在历史上长期隶属于潮州府,在经济文化上与潮汕地区有更多的交流和融合,这使得两地的客家方言受到潮汕方言的影响和渗透。例如(音节中的数字指调类,本章同):水窟小水坑、吊瓜黄瓜、雪条冰棍、汤匙调羹、眩[hin2],头晕、啡吐、囥收藏、歇休息等,这些词语与梅州客家方言不同而与潮汕话相同。特别是丰顺,由于其境内居住了约11万使用潮汕方言的居民,因此丰顺话受潮汕方言的影响更大,下面这些丰顺话中的词语都是与梅州客家方言不同而与潮汕话相同的,例如:菜头萝卜、粉鸟鸽子、抽[thiu1]刨子、饼药肥皂、亲情亲戚、疕痂、糜粥、压腰钱红包、物件东西、猛快、猛猛迅速、赶快。(《广东梅州客方言词汇内部差异比较研究》)
粤中小片包括河源市各县(区)和惠州市各县(区)及历史上属粤中今属粤北的新丰县,即大致相当于历史上的惠州府范围。这一片的客家方言包括:知道是客家方言的,如龙川、东源等地的方言;被叫作“客家话”的,如博罗“客家话”、新丰“客家话”;被叫作“蛇话”(或“蛇声”)的,如博罗“蛇话”、新丰“蛇声”。“蛇话”(或“蛇声”)是当地较早的客家方言。因为粤东客家人初来时,觉得当地的语言很怪异,所以称之为“蛇声”、“蛇话”(今梅县客家人仍用“蛇声鬼叫”形容怪里怪气的声音)。与别的小片相比,这一片不同的词语较多,如:□[u3]推、恁想、□[hoi2]①痒;②(芋头)刺激(皮肤)、打早早上、□[khem2]鼠蟾蜍、壁宿蜈蚣虫、大肚胈[phat8]怀孕、块(一)片(叶子)、家公/大人公公公、姊(姐)夫姐夫、落车下车、睇看、捡催讨,要回、逻食要饭、涿[tuk7](一)泡(尿)。个别词的读音也有不同,如“新妇”读同“心铺”,“佢”(第三人称代词)读送气音(新丰除外)。在词汇上,这一片的特点是受粤方言的影响很大,因为它处于客、粤方言交界处,区内的一些点还同时通行粤方言,粤方言词在此凭借其优势地位,很容易渗透进来,有的还进一步深入到客家方言的腹地。以上与别的片不同的词语,就有较多是来自粤方言的,如:恁想、落车下车、睇看、块(一)片(叶子)、涿[tuk7](一)泡(尿)、家公公公等。另外还有同时兼有客、粤方言说法的词语,如:傍/送下饭,下酒。另有一些词换用了普通话的说法而不再是客家方言原本的说法,如:“捆绑”说“绑”不说“亻勺”(《集韵》锡韵亭历切:“《说文》:约也。”“约”有“缠束”义),“唾液”说“口水”不说“口澜”,“天量词”说“日”不说“工”,这些说法从普通话来或是从粤方言来,似乎都有可能。当然,粤方言词汇的大量进入,并未改变该小片的客家方言性质,客家方言特征性的内部通用词,在此仍有很丰富的体现。
3.北片内部小片
北片内部小片包括闽西、赣南两小片。闽西小片包括龙岩市各县(区)和三明市个别县。该片有南北差异,南部的武平、上杭、永定靠近粤东,受到粤东小片较多的影响;北、中部的宁化、长汀等不靠近粤东,没有受到粤东小片的影响,但宁化因与赣南接壤,有些词说法同赣南。同样,赣南的石城与该小片接壤,有些词的说法同该小片。本片较独特的词语有:行(一)根、疾疼痛、淅大米粉、扁食馄饨、□[tse1]茧子、一股一瓣(橘子)、沃浇(菜)(长汀用“泼”)、高哉高兴、桩子摊子、号哭等,其中后四词与石城同。本片与闽方言区交界,所以有些词的说法同闽方言,如前例中的“扁食馄饨”。
赣南小片是客家方言内部最大的一个小片,包括赣州市各县(市)。与别的小片相比,本片不同的词语有:婆(石城也说“嫲”)指雌性,有时指女性或不指称性别、虱婆虱子、驐阉割、崽儿子、女女儿、脑盖头、卵男阴、装假假装、眠梦做梦、南瓜丝瓜(有棱)、谷(也说“冇谷”)秕谷、清汤馄饨、梗(一)根、禁结实耐用。由于与赣方言直接接触,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赣南客家方言受其影响都很大。上述中就有较多的词语同赣方言,如:婆指雌性,有时指女性或不指称性别、虱婆虱子、崽儿子、女女儿、谷秕谷、清汤馄饨、禁结实耐用。另一些词的说法同普通话,如说“扁担”不说“担竿”,说“累”不说“”,这也可能是从赣方言来的。赣方言的一些影响有时还到达别的小片,例如“崽儿子、女女儿”也见于粤北小片的南雄和闽西小片的宁化。这应是后期穿过赣南小片后才到达的。
4.分片的历史背景
粤中与粤东合为南片,不仅有两地紧紧相邻的现实原因,而且有深刻的历史原因:一是在行政建制上,两地大部分地区曾有共同归属,例如兴宁、五华都曾与今粤中地区同属古龙川县(秦汉)、循州(隋唐宋)、惠州府(明),直至清代才被置于粤东的嘉应州内。二是粤中地区的客家人多来自粤东地区,例如龙川,“各姓先祖多在宋末或明时从嘉应州或南雄、翁源、赣南迁来”,“明清时期,移入龙川的多为兴梅一带和相邻省、县的客籍人”(《河源文史资料·第三辑·龙川居民源流初探》);又如惠州桥西(桥西在历史上是惠州府署所在地,后来又是专区、地市政府的所在地,它集中了惠城姓氏的大部分,可以看作惠城居民姓氏的缩影),各姓氏“一般是从中原地区,经江西、福建,再经兴(宁)梅(县),即顺韩江、东江而下,到达惠州”惠城文史资料·第十四辑·关于桥西的姓氏》)。赣南与闽西一直分属两省,但能合为北片,是因为两地客家居民的来源大体相同,即都是源于罗香林所说的第二批南下的客家先民。他们是为安史之乱及黄巢起义的战乱所迫,在唐宋之交,南迁至赣南、闽西的 (其中的少数到达粤东) 。后来的赣南在明末清初时有闽粤客家人倒迁回来,来自粤东、粤中的主要迁入地缘接近的赣南西部、中部 (上犹、安远、南康、于都等地) ,来自闽西的多迁入地缘接近的赣南东部 (瑞金、宁都、石城等地) 。 (《客家学导论》) 因此,今赣南客家方言有一些内部差异: 西、中部一些点带有南片即粤中、粤北客家方言的词语,东部的一些点带有闽西客家方言的词语。但这些差异不影响赣南与闽西合为北片。
赣南、闽西合成的北片之所以与粤东、粤中合成的南片构成对立以及北片的一致性不如南片,这与客家先民移入的时间先后不同有关。前者是在客家大迁移中的第二期,时间上更早,属客家形成中的摇篮时期,其方言发展到现在的过程中更容易产生大的内部变异; 后者是在第三期,即宋元以后 (因蒙古人南侵,迁入赣南、闽西的客家人再度南迁而至) ,时间上更晚,属客家形成中的定型期,其方言发展到现在的过程中较难产生大的内部变异。此外,也与两片客家居民后来的生活状况不同有关。南片的客家人大量移入,在山区站稳脚跟后,人口增加和耕地短缺迫使他们向平原地区扩展,这时便和 “广府人”、“福佬人”产生争夺生存空间的尖锐矛盾。这种矛盾一直延续,有的地方还恶化为数十年的械斗争战。为赢得胜利,客家人内部加强团结,增强凝聚力,强化民系意识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下,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坚守自己的母语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北片的客家人大批移入后与当地的少数民族畲族以及之前来到的汉人相互融合,一起成为当地的主人,与周围的民系未产生尖锐的矛盾和对抗,因而没有增强内部凝聚力、固守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母语的现实需要。在这种情况下,北片方言产生的变异自然比南片大。
粤北片是一个特殊的片,在历史背景上也有特殊性。从现在的粤北客家方言看,只有始兴、翁源和新丰是纯客县,而新丰在历史上曾长期属于粤中: 南齐高帝时 (479— 483 年) 置县,归广州管辖; 隋开皇十八年 (598) 改称休吉县,隶属于循州; 大业元年 (605) 并入河源县,直到明代中叶以后,历 960 多年均未改动,只是隶属郡府数度变更,宋以后便一直隶属于惠州府; 新中国成立之初,属东江地区,后改属粤北地区 (《新丰方言志》) ,因此实际的方言分区中应归入粤中片而不是粤北片。其余各县都是非纯客县。
可以想象,粤北片客家方言的一致性肯定不强。就历史上客家人的来源来看,也是较复杂的。一是来自赣南。由于与粤北毗邻,赣南的客家人南迁时,除了往闽西方向 (经武夷山隘口) ,也有往粤北方向 (经大庾岭路) 。北宋末年,金人大举入侵,中原士民流离失所,一部分人跟随宋高宗偏安东南,一部分人跟随隆佑太后逃至赣南,有的更越过大庾岭,寄寓南雄。沟通五岭南北的大庾岭路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其北端在赣南 (大余县) ,南端在粤北 (南雄) ,两地区的居民因为此路畅通而有较紧密的往来是情理中的事情。今南雄珠玑话与大余县城南安镇 (旧南安府所在地) 客家方言及赣州市郊蟠龙镇客家方言大同小异,这正透露了珠玑一带与同处在大庾岭路上的大余、赣州一带在历史上联系紧密和往来频繁的事实。(《南雄珠玑方言志》)
二是来自闽西。宋末元初,严重的战乱使整个粤北地区人口流失严重。到了明初,社会的动荡使粤北人口更趋下降,恰逢此时,闽西等地屡遭自然灾害的侵袭,当地的客家饥民源源不断地向粤北地区迁徙。其路线是经赣南,然后取道大庾岭路或乌迳路,最后到达粤北。
三是来自粤中、粤东。主要分布在粤北南缘靠粤中的佛冈、清新等地。由于与东江水系相去不远,两地的客家人里就有自粤中惠州和粤东嘉应州迁徙而来的。清咸丰年间编的 《佛冈县志》称,其方言有土著有客家,自唐宋立籍者为土著,国初 (指清初) 自韶惠嘉及闽之上杭来占籍者为客家。民国二十六年 (1937) 编的 《佛冈县志》也认为,新客家以龙川、长宁、兴宁、英德迁来者为多,各区皆有之。(庄初升,2000) 虽然具体到粤北各县,其表现各有不同,靠赣南的南雄等地主要和赣南发生联系,靠粤中的佛冈、清新等地主要和粤中、粤东发生联系,中部地方则主要和闽西发生联系,如曲江、乐昌。但是随着粤北各县居民间后来的内部迁徙,每个点的居民来源并非单纯不变,而是会出现交叉。因为这样的历史背景,今粤北客家方言必然会相对复杂,其词汇中既有南片粤中、粤东的成分,又有北片闽西、赣南的成分; 不仅面上如此,点内也是如此,即一个点内也兼有两片的成分。
各小片中,一般是以不同的行政归属分片,不同的市为不同的片,但惠州市和河源市却同归粤中片,其历史背景是: 历史上它们合多于分。隋唐时两地合在循州内。南汉乾亨元年 (917) ,循州分为浈州、循州二州,前者在宋天禧五年 (1021) 为避仁宗赵祯讳改称惠州,辖地除今惠州市外,还包括今河源市的南部; 今河源市的北部则属后者。明洪武二年 (1369) ,二州又合为一州,循州并入惠州,两地又同归一起。直至 1988 年河源市独立为地级市,期间几乎没有较长时间的分离。(《惠城文史资料·第一辑·惠州简介》和 《河源文史资料·第一辑·河源市概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