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乡间之路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余华）
1.
八月末，酷暑未消，知了的鸣叫声在老屋破旧的玻璃窗外从不间断，像是在我的耳边撕鸣，好比一场寂寥的盛宴。
我对身旁的伙伴陈笛说道：“不如我们现在去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一个新世界吧！”
前几次不大不小的旅程，已经为我们这次声势浩大的远行积累了资本。
他把电动车骑到我身边，我看见电动车指示灯上满满的四格电量，信心十足，说道：“电量充足吗？”
陈迪同样自信地说道：“刚充满的，你说呢？”
陈迪比我小几岁，开始我会在前面驾驶电动车，他坐在后面，随着时间的延长，我们会轮流着骑。
新买的电动车马力的确强劲，我们很快离开家，冲上了拦河的大堤，朝着河流的上游，也就是西方前进，大堤上不是平整的水泥路面，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
2.
此时正是下午二三点钟，也是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尽管如此，但是坐在快速穿行的电动车上，迎面吹来的夏风十分凉爽。
河岸的白桦树迎着卷起的风，千万只手一样的树叶向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摇摆着，从树林中偶然能看见金光闪闪的河面。随着车子的行驶，河面的光像是一闪一闪了起来，如同闪烁的霓虹灯。
颠簸不平的路面让坐在我身后的陈笛十分不好受，他总是一惊一乍地喊起来：你再加速一下我就弹飞了！慢一点啊！我的屁股都要碎了！
越往前，路上的石子越来越厚，厚到车子的轮胎都打滑了，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注意，我和陈迪换了位置，说道：“不如我们走小路，走到哪条路就一直走到底！”
陈迪说道：“这样不会迷路吗？等一下要怎么回去？”
我说：“随缘吧，凭直觉走，我不信回不了家，这就是一场未知的冒险！”
一听到到冒险二字，陈迪就兴奋了起来，管他呢，去最远的地方！
他捏着刹车，缓缓沿着堤坡度下行，我们告别了凉风习习的河岸，那闪闪的金光在坡堤迸发出最后的光芒之后消失不见了。
小路是平坦的水泥路，它们纵横交错，连接着田野和村庄，同时把这寂静的乡间给一块块分割开来。
下坡之时，陈迪险些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老婆婆，她杵着拐杖，背着一个大麻袋，从坡底的一座破房子走出来，那一看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砖瓦房，房子旁边堆积着很多木材，一只公鸡带领着一群母鸡趴在木材的阴影处，在满是沙子的地面上打起了几个洞，闭上了眼睛悠闲地躺着。
我吓了一跳，唯恐出了什么事情，还好，老婆婆像没有看到我们一样继续朝着大堤上爬去，我说：“陈迪，你不要开太快了，免得撞到人，这次做一个标记吧！这是我们爬上大堤的路，待会回来如果实在找不到路，可以原路返回，记住！这里有一个老房子，房子前面有一堆木材和几只鸡！”
陈迪悻悻地点了下头，我们继续出发了，穿过了盛绿的稻田，在稻田的尽头有一群施工的地方，有一辆黄色的挖掘机正在开挖着一块地方，我猜测这肯定是要建造一块水塘。在空地的边上，拉了一层网状物，这个路标又被我记下了。
3.
这时电动车的马力是开到最大的，我总是时不时地会问到几格电量，听到“满的”二字，感到十分畅快。
迎面的风向我吹来，乡间宁静而美好的景色快速从我身边退去，一路上十分畅快，我还时不时喊上几声：真是爽快极了，还用手机将一首激昂的乐曲调至最大音量。
我们像是风中的骑士，潇洒从容、自在快活。
每次拐弯之前，陈迪都会征求我的意见，说该向哪一边走，我胡乱指点东西，几道弯之后，我们进入了一个村庄中。
村庄中的房子错落有致，并不是很整齐，当我们进入其中，只听得见鸡鸣狗叫，不见人影，我奇怪的问道：“难道这里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吗？”
陈迪回应道：“这么热的天气，都去睡午觉去了啊！”
这种话也挺有道理，可是越往巷道深处走去，道路就越狭窄，水泥路变成凹凸不平留下很多深深浅浅车轱辘印的干泥巴路。
干泥巴路的尽头是一个废弃的大坑，里面填满了垃圾，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散发着种种焦糊味。
电动车的速度逐渐减缓了，我们在土坑旁停了下来，我说：“我们已经失路了，该打转了！”
这样的气味是难闻的，但是我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大坑中心爬行，塑料袋的垃圾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那些塑料吱吱地响着。
突然，一个黑影一样的生物从垃圾底下窜出来，快速爬到土坑后面的一棵歪树上了，这颗瘦弱不堪的树摇曳了几下，随后静止不动了，我说，快停下来，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飞到树上去了。
陈迪将车子停在一边，我们想一探究竟，于是绕过土坑，在那颗瘦弱的树底下，抬头张望，并使劲的摇了几下，什么东西都没有落下，也什么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4.
于是我们原路返回，出了这个村庄，又拐了几道弯，进入了一条细长的小道，我一直在想，刚才那窜上树的黑影究竟是什么，在这么明亮的环境下，它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小道两侧是越来越密集的树林，那几座错落在密林中的旧房子，早已经没人住了，青苔植物爬满了墙面，房梁有一半都坍塌了，还有一堆堆碎砖木屑，遍地都是绿色植物。
有一座房子竟然是我熟悉的，那一个两层高的，红砖绿瓦暴露在空气中的楼房，看似要坍塌的样子，我想到了这里正是我小学同学的老家。
那时的我们在这栋房子的二楼上，看着小影碟机里放映的恐怖片，还记得那天正好是五一二大地震之后的几天，我仍能感觉到那时回家路上的战栗。
如今我又走上了这一条老路，时过境迁，当时的感觉还在，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我的同学多年前被一场灾难夺去了生命。
小道变得越来越细长，路面变得也来越干裂之时，我意识到，这又是一条死路，不出所料，尽头是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死水沟，接近这条密林的时候，刚才毒辣的太阳此时陷入到浓厚的云雾之中，一切变得阴沉起来。
我们在被迫撤退的过程中，陈迪突然脱口而出：“电量只有三格了！”
我被这一声惊呼给给吓到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我说：“你这都走的什么路，都是死路，让我来骑吧！”
陈迪好不来气的说道：“这路不都是你指的，怪我咯！”
在电量还剩两格之时，我们又回到了那一座无人的村庄，鸡鸣狗叫声此时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寂静，阳光不再毒辣，阴晴不定。
初时的畅快此时变得郁闷，我已经三次绕道这里了，无论是向左拐弯还是右拐弯，尽头始终会出现两个，垃圾坑和死水沟。
在电量只剩一格之时，我的计划是原路返回，做好标记，村庄的一个出口是一个废弃的猪圈，而另一端是一个垃圾坑，把这两个标记做好，只要碰到其中的一个都向另一个方向前进。
而出来的另一条羊肠小道同样有两个标记，一个是我小学同学的房子，一个是尽头的死水沟，也按照同样的方法。
在电量开始警告之时，我们终于绕了出来，其实不完全是按照刚才的方法，还有直觉。
在村子田野的水塘后面，天空又变得明艳了起来，我仿佛找到了回去的路，车速越来越慢，我提议道：“我们还是别骑车了，节约一点电量！”
当我们推着车走到那一条清风徐来的大路上之时，又恢复了前不久的畅快，宽阔白净的水泥路折射着骄阳的光线，像走在一条通往天堂的路上。
这条路上除了白桦林，还有一排排电线杆，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悬挂着？正在随风飘动，我大声说道：“是排插，那一个个是排插，我们终于可以充电了！”
看来奇迹出现了，我激动地叫陈迪赶紧给电动车充电，当我把充电器插入排插中去的时候，电动车看起来显示出一种充电的状态，我们足足等了半小时，电动车却没有增加一格电量。
我等得不耐烦，于是说道：“我们还是先找到出路要紧吧！”
图片来源我的故乡
5.
我们仍然推着电动车漫无目的地走着，太阳仍旧那么娇艳，我口渴难耐，剩下的水都要喝光了，再这样下去会十分危险。
这条较为宽阔的大路两端连接着两个村庄，按照之前做标记的方法，我们朝着刚才村子的反方向走去。
同样是错落有致的房子，依然听到了鸡鸣狗叫，但是没有一个人影，仔细听甚至能听见小孩儿的哭声。
陈迪提议我们先找一户人家给电动车充下电，顺便问一问路。这或许是一个好主意，我们进了一座二层楼房。穿过客厅，朝着房间走去，房门紧锁着，我试着敲了一下门，久久无人响应。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之时，回头我猛然看见一个背着大麻袋的老婆婆，她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把我们当成了小偷。
我低着头朝陈迪小声问道：“这个老婆婆我们不是见过吗？”
陈迪：“在哪？你瞎说吧，我们来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
我说：“刚才我们见过！”说这句话时我鸡皮疙瘩直起。
陈迪：“哦，那不就是刚才下坡时差点撞到的老婆婆吗？”
我说：“这不是好事吗？如果真是她，那么回到刚才地方去就有希望了！”
就在我们小声交谈的时候，老婆婆在那站着一动不动。我走过去轻声问道：“您好，请问知道上堤该往哪里走啊？”
她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蹒跚着走到墙角边的一个小椅子坐下来，盯着客厅中央的菜碗一动不动。
我抬高了音量，又问了几句，她仍旧盯着桌子，反复如此，我们只得放弃，回到路上来，当我再回过去看一眼时，突然老婆婆扭转了头朝我直盯盯地看着。
我头皮发麻，赶紧对陈迪说我们得走了，这地方好古怪。我们一直向前走，很快这条水泥路也开裂了。
继续延伸水泥路的是一条满是深深浅浅车轱辘印的干泥巴路，更可怕的是我又看到了那一个满是垃圾的大土坑，土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垃圾底下，土坑后面有一颗瘦小的树，此时无风，那颗树却不停地摇晃着。
我心想，完了，这不是朝着反方向走吗？怎么又绕回来了，不会是巧合吧！
我连忙拉着陈迪说：“这地方我们刚才走过，太古怪了！”
在临近村子的出口，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声嘶力竭，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猪圈，里面有好几头猪，其中的一头猪拼命地撞击着肮脏的墙壁，不停地嘶叫着。
这不是刚才我做的标记之一吗？明明已经破旧不堪，空无一物了，此时为什么会多了几头猪？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把杀猪刀冲进了猪圈，对着刚才撞墙的那头猪就是一刀，只听得一声惨叫，猪倒下来，鲜血溅满墙面。
我们看到这样恐怖的一幕飞也似地推着车逃离了。
就当我们走出这个路口时，后方的村子又变得异常安静起来，杀猪人和迟钝的老太让我觉得似乎有一种恐怖的事情要发生了！
6
清风阵阵，骄阳再一次隐匿到厚厚的云层之中了，我听到一个个排插像风铃一样，被挂在电线杆上随风飘舞。
陈迪同样也感到心烦：“今天这是怎么了，路找不到，还尽是怪事！”
天堂之路的尽头衔接着一条小路，也是唯一的分支，我们推着车走了进去。这是一排整齐的房屋，似乎没什么异常，但我感觉曾经来过。
我听到了屋内传来的钟鸣声，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此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原来我们走了这么久。当我们走到尽头时，那一条死水沟重现在我们面前。
我心一惊，真的见鬼，我赶紧推着车往回走，陈迪有些跟不上我的脚步。
同样沿着这条道路回去，我看见不再是一排整齐的房子，而是小学同学早已经破败的家。
我的出现像是惊动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迅速从某个角落窜到破败的房檐上，然后瞬间消失在绿色植物中。
我们很快离开这条小道，又到了那一条白净的大路之上。
我的方向感似乎彻底混乱了，我问陈迪，陈迪同样感到茫然，他说道：“我根本就没有记怎么走啊！”
有猪又没有猪的猪圈、底下埋着不知什么东西的垃圾坑、呆坐着旁边放着麻袋的老婆婆、小学同学破败的家、密林中的死水沟、挂着排插的电线杆的路旁，这些标记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令我精神错乱。
走了很久，又折返到大路上来了，陈迪累得坐在地上，抱怨道实在都不动了。
我感到很恐慌，像一个漫无目的狂奔的人。
我的头顶天在旋转，我的脚下地也在旋转。
7
我隐隐间听到了挖掘机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做下的一个标记，他走不动了，我得去探路，于是留下了陈迪一个人。
为了寻找挖掘机的身影，我顾不上走大路，听着声音辨别方向，穿过一片青黄相间的高粱地，我看到了那一个挖掘机，那一个涂满蓝色油漆的挖掘机。
我兴奋地准备冲出高粱地告诉陈迪这个好消息：我找到了挖掘机，就能找到大堤旁的小屋了！哈哈哈！
当我不断向前穿行在高粱地之时，高粱地中的飞虫，植物的各种触须接触到我的皮肤，让我奇痒难耐。
我没走多远，但是这一片高粱地似乎没有尽头，在我身边不远处，我听到了高粱不停被折断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片地里面乱撞，或许是一头猛兽，它离我越来越近。
我害怕极了，飞速往前狂奔，当高粱越来越稀疏之时，我感觉要逃离苦海了。
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以为要踏上那条公路，见到陈迪，告诉他，我找到了挖掘机，找到了回家的路。
但是那是一个巨大的泥坑，水几乎被抽干了，只剩下湿软的泥土，我的脚陷进了淤泥之中，我的手像摸到了什么又粘又软的东西。
那还是一条还没成熟的水蛇，我吓坏了，拼命往上爬，重回高粱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着，比人还高的高粱遮住了我的视野，我完全不知该往哪里走。
那个生物又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吓得腿都软了，然后呆坐在地上，我迅速冷静下来，决定隐藏自己的动静，这样才能够逢凶化吉。
于是我蹲下来一动不动，假装死了，过了好久，那一个生物才肯离开。
我狼狈不堪地走着，幸运地是回到了那一条公路，我看见坐在路上的陈迪说道：“好消息，我看到那一辆蓝色的挖掘机了！应该能找到回去的路！”
陈迪说：“你确定是蓝色的？”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蓝色的是什么？”
陈迪说：“那根本就是黄色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台挖掘机正在挖一个水塘！”
我仔细回忆，的确，我当初看到的是黄色的，难道刚才我眼花了，但我刚才确实看得很仔细，，如果这样了，刚才的方向就真的不对了！
8
我似乎陷入了无尽重复循环的空间中，这条路是这个迷宫中的中轴线，而那些标记才是我迷失方向的根本，我太在乎标记了，反而迷失在所做的标记之中。
当太阳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晚霞了，那浓厚的云层已经消失不见，我看见了灿烂的夕阳，一如下坡时最后看到的闪闪金光。
陈迪突然说：“请你别再瞎绕路了！直接朝着太阳的方向走不就行了吗，那是西方，那是河的方向啊！
陈迪的这句话将我点醒，是的，干嘛做那么多标记，为什么不直接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呢？
我们忘记了来时的路，朝着太阳的方向直行，无论前面是怎样的路，公路、泥巴路，池塘、高粱地还是田埂，一切障碍都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
近了，我终于看到了那辆涂满蓝色油漆的挖掘机，看到了大堤脚下的那个小砖瓦房，但是那座房子除了爬满的绿色植物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趴在地上打洞的鸡、没有堆在屋边的木材，更没有背着麻袋的老奶奶！
暮色沉沉，那一条延伸向尽头的大堤，是一条通往回家的路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