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曹雪芹的家世生平与《红楼梦》创作
上面我们简单介绍了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毫无疑义,他的家世生平必然会在其《红楼梦》的创作中留下巨大的投影。这种投影可以说无处不在,下面我们就略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康熙皇帝前后一共有六次南巡,后四次都是在曹寅的任内,也就是曹雪芹祖父的任内。曹寅四次主持接驾大典,给曹家带来了无限的风光,当年的盛时光景已经成为曹家上上下下的家族记忆。
《红楼梦》第十六至十八回写元春省亲,就是对当年曹家南巡接驾的遥远追忆。小说第十六回特意写到凤姐和赵嬷嬷的一段对话。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对此亦有演绎。凤姐说:“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造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得像淌海水似的!”并且讲到“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说银子成了泥土,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字竟顾不得了”。
这里所说到的贾家、甄家,其实都是指的曹家,是历史上曹寅四次接驾的一种艺术再现。曹雪芹的至亲好友脂砚斋在这里特别写下了这么一段批语,叫“借省亲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回忆当年的南巡往事,感于今天的家族处境。四次接驾虽然给曹家带来了无限的风光,但同时也造成了曹家的巨额亏空,这个亏空一直到曹頫任上都没有补上,并成为曹頫被抄家的主要原因。
小说对元春省亲场面有一系列细致描写,包括省亲之前的一系列准备:太监如何出来先看方向,在什么地方更衣、什么地方燕坐、什么地方受礼、什么地方开宴、什么地方退息;贾府的人员在哪里退、哪里跪、哪里进膳、哪里启奏;元春驾到时,一队队的太监如何跑过来拍手儿,又如何各按方向站立,各种仪仗如何一一过完;等等。种种皇家礼仪,正如脂批所说:“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这都是“借省亲写南巡”的典型案例,说明曹雪芹已把他的家族记忆渗透进小说的肌理和血液中。
再如关于大观园的描写,京华何处大观园?这是众多《红楼梦》研究者和爱好者最关心的问题。比较有影响的是两种说法。一是说大观园是北京的恭王府,这一说法在20世纪60年代初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纪念时影响甚大,如今恭王府已经对公众开放。
还有一说讲大观园是南京袁枚家的随园。袁枚是清代的大文人,他在文章中说过“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其实这个随园的“随”,应该原名为“隋园”。“隋”就是指接替曹頫担任江宁织造府织造的隋赫德。他接替江宁织造府织造后,原来的织造府,也就是所谓“曹园”,自然也就在世人眼里变成了“隋园”。后来此园又归袁枚所有,改名随园。所以这个“随园”其实就是曹家织造府的花园。《红楼梦》关于大观园的描写,应该就是以当年作者自家的织造府花园,也就是“随园”为蓝本而想象虚构的,这和曹雪芹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经验是密切关联的。
还有著名的“焦大醉骂”,大家应该印象非常深刻。焦大是个老主子,但是他“从小儿跟随老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这也让人遥想到当年曹雪芹祖上“从龙入关”、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家族经历。
从小说中的一些细节描写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一些端倪。如第五十三回关于黑山村庄头乌进孝缴租的描写,第五十七回关于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在鼓楼西大街开“恒舒典”当铺的描写,都使人想起曹家在北京城郊有典地和开当铺的记载。
至于小说中写到的众多性格迥异的女子,以及她们的衣食住行、游戏娱乐、内部关系、日常礼数等,恐怕都有曹家和曹雪芹本人的生活经验作为创作基础。贾家的荣宁二府,他们祖上一下生下两个儿子。对应到刚刚前面讲到过的曹家家史,他的高祖曹振彦也是养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曹玺又养了两个儿子,所以曹家都是兄弟俩了。这一切就如同作者在第一回借石头之口所说的:“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可见,曹雪芹的《红楼梦》就像他自己在开头所讲的,是以他半世亲睹亲闻的生活经验作为创作基础的。这里的亲睹亲闻不只是指他亲眼所见,还包含了他亲耳听到的那些家族往事。
当然,我们说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和《红楼梦》的创作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并不等于说《红楼梦》写的就是他家的家史或他本人的自传。如果像胡适那样,把《红楼梦》完全等同于曹雪芹的家史和自传,把小说中的人物一一对应到曹雪芹的家族成员,完全混淆文学创作和历史真实的关系,这就走到了另一个错误的极端。生活中的真人进入小说,经过作者的典型化过程,和生活中的真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鲁迅先生曾经讲他的创作体会,说他的小说人物有几种情况:一种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人;还有一种是以某一个人为原型,但是他已经生发开去。也就是说,纵使生活中的人整个进入了小说,小说中的他和生活中的那个真人也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既要充分肯定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在《红楼梦》的创作中投下了巨大的投影,但又绝对不能把《红楼梦》就等同于曹雪芹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