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连几天,朱砂都在学院办公室遇见斯羽。一开始,她并不认识他。就见这个相貌异常清秀、瘦瘦高高的男孩子,背一只耐克的轻便款双肩包,不断来找学院的研究生秘书,每次都带来一堆不同的刊物或是光盘。
他是在纠缠奖学金的评定。文件里白纸黑字地规定了加分项,他的论文和视频全对不上,偏偏要较真,言语里透着那些文件规定不严密、不专业、不全面的意思。一个学生非要对抗学校,这孩子是不是傻啊?朱砂不禁留意起来。
研究生秘书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这孩子不走,也不动怒,就那样气定神闲地阐述他那些作品的价值,不比别人的差劲,尤其不比文件里罗列的期刊和播出平台上的作品逊色。学院的研究生秘书姓徐,是一个卷发中年男人,不猥琐,也不油腻,平生嗜好唯有摄影,是能够赶一千公里的路、凌晨守在山顶等日出的主儿,那才是他的人生,除此以外,都是庸俗的人间,不足挂齿。朱砂亦是背包客,但与徐秘书不同,她的目的不是赶路看风景,而是寻一处世外桃源,安静下来,彻底地交托纷扰的身心,犹如释迦牟尼的那棵菩提树——当然至今没有找到。因此,她虽不是这学院里的人,跟徐秘书倒是聊得来,互加了微信,偶尔聊一聊冷门有趣的旅行地。
徐秘书对人对事一向高冷,朱砂从未见他对这种拧巴的学生充满耐性,不厌其烦地解答释疑,不由得又多生出一层好奇。
下一次斯羽出现,是在奖学金获得者名单公示以后,一切都成定局,不可挽回了。这一回,斯羽是认认真真地交来一份报告,上面是对研究生学籍管理等各项文件的建议,主要针对学术成果的认定。从来没人向学生征求过这方面的意见,也从来没人打算修改文件,看样子他是很把自己当根葱了。徐秘书居然一本正经地接过来,答应转交给分管学生的副书记,争取向学校的研究生学院逐层反映上去。那孩子满意地走了,朱砂再怎么谨言慎行,也忍不住追问这是何方神圣。徐秘书比她还要惊愕,人家瞪大双眼说:这可是你们家罗院长的学生!
原来如此。
为了验明正身,徐秘书把学籍登记表翻出来,拿给朱砂,上面的名字是斯羽,照片上正是那个清瘦、执拗的男孩子,导师那一栏,填着罗勒。斯羽从徐秘书那里赚足的面子,不过是因为朱砂在场,那是她先生罗勒的学生,徐秘书不看僧面看佛面,那样和斯羽周旋,只是不想让朱砂打脸罢了,毕竟她是这孩子的师母。
朱砂是来学院接罗勒下班的。罗勒的工作时间没有定准,说好五点半或是六点下班,往往要拖延到七八点以后。这两年,罗勒为了学院的学科建设铆足了劲,冲击A类学科,入围双一流建设学科,整合资源、凝练特色、引进人才、攻关重大课题,每样都是浩大的工程。一旦在学校工作,这辈子就没有痛快毕业的时候,始终是看成绩说话的,无论是个人发展,还是学科建设,指标量化,力争高分,永无休止。
以往朱砂就待在学院的资料室里,翻翻书什么的,一两个钟头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了。最近资料室在装修,罗勒有意将它做成影像资料空间,朱砂只好逗留在学院办公室。
朱砂与别的师母不太一样,她从来就没有参与过罗勒麾下的师门聚会,甚至连罗门子弟她都认不全。教师节或是老师的生辰,往往满门大聚会,人家师门里会有那种全家福似的合照,拍照地点通常是在餐馆里,导师和师母在正中间端坐如仪,四周簇拥着一众弟子,倾身向前,集体比心。那种溢出镜头的整肃与恭谨,能让随便什么场景,都拍出太师椅、长马褂的意境来。
朱砂没有扮演过德高望重的师父身边那位钟灵毓秀的师母,不但她没有,就连罗勒也没有配合过子弟们的请求,拍一张一个都不能少的合家欢。罗门的集体照年年有,毕业季拍纪念照是惯例,但是单单没有罗勒的影像。罗勒给师门定下的规矩是,在校期间,有他出席的聚餐一律在学生食堂进行,吃饭上课一锅烩。饭吃完了,纵横捭阖的交流还没有结束,总要等到食堂服务员开始打扫卫生,师徒才怏怏起身。
在罗勒看来,不以学习为目的的师生饭局都是耍流氓,他跟学生吃饭,是要立竿见影地传道授业解惑,是课堂的有益补充,没有那些耍花腔的聊天喝酒说八卦。跟他交好的几个博士生已经在高校任教,步入青年才俊的行列,是能够与他在学术上相互应和的。罗勒不屑于被一帮在校学生众星捧月,在他看来,那纯属瞎扯淡。
当然,在食堂交流的机会也不多,平均每个学期一两次,这样的频率导致即使是罗勒本尊,也很难跟每个弟子熟稔起来。罗勒倒不是沾染了一箪食一瓢饮的迂腐气,他是做电影研究的,很洋气的学科,他这个人的做派和观点也是很前沿的,一张口就是一篇可圈可点的锦绣文章。他实在是太忙了。不是“996”的“科研民工”的忙法,而是一边在电脑前写发言提纲,一边在电话里布置工作,手边还摆着一堆资料要查阅的一心几用的忙。他是学界的大牛,又不仅仅是学者,在一大把学术头衔之外,还有电影家协会、评论家协会的各种职务。最要紧的是,他是师大电影学院的院长,掌管着一百多名教师的发展规划和一千多名学生的职业前景。学艺术的就没有省油的灯,彼此相轻,谁都不服谁,罗勒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的,在圈里让人肃然起敬。罗勒长袖善舞地周旋在学院管理、学术讲座、横向课题纵向课题等等听起来就让人目眩神迷的事务中,忙得像一只勤劳的工蜂——这个比喻是不准确的,罗勒不是一只价值单一的工蜂,事业之余,他热衷于马拉松。他有一个群,里面全是中老年马拉松粉丝,他们会组织起来,尝试花样跑步,跑过山峰,跑过河道,跑过铁轨。罗勒把这当成正经事,也是他唯一愿意虚度时光的事。对罗勒而言,硕导、博导是人生中不起眼的角色,更加微不足道的,大约是丈夫这个身份。
朱砂时常忘记自己是有夫之妇,身后没有男人的束缚,她像个自由自在的中年少女。罗勒不是在学校里,就是在飞机上,要么就是在奔跑中。他经常在全国各个高校之间飞来飞去,担任着他所在领域各类权威机构的评委。即使不出差,他也多半是在加班,跟团队成员吃饭,参加本地的学术沙龙,与那帮热衷于跑步的老男人合谋着或是演习着充满刺激的新挑战,这些选项都排在回家陪老婆之前。不回家是常态,反倒是要回来吃晚饭,罗勒会提前打电话或是发短信告知她。那就是朱砂的大日子了,她要抓紧时机炫技,身为人妻,喂饱自家男人是基本功。朱砂的厨艺算不得上乘,胜在形式美,她是厨房里的艺术家。
那天晚上,她做的就是中西合璧的菜式,银光闪闪的餐具,点上蜡烛就是现成的烛光晚餐。洁白的大餐盘里是七分熟的牛排、水煮西蓝花、切开的小西红柿,以及一大勺油焖豆腐。没有主食。她和罗勒在饮食上都是懂得节制的人。等待破壁机做五谷豆浆的时候,她到浴室里重新洗了脸,化了个精致的妆,出门去师大。
说是接罗勒,其实是朱砂搭地铁到师大,在电影学院的办公室里消磨一阵子,再坐罗勒的车一同返回。在擅长时间管理的罗勒看来,这纯属多此一举,朱砂却坚持了下来。这是一种仪式,像做爱的前戏,也像是信徒的餐前祷告,抑或是偷情——仿佛唯有一段注定不长久的关系,方能豪情万丈地相爱至死。无论如何,朱砂喜欢这种仪式感,罗勒便迁就着她。
回去的路上,他们全程无交流。罗勒掌着方向盘,用蓝牙耳机接听电话。一个电话接完,又来一个,中间还有两三个没插进来的。朱砂不介意,她已经习惯了罗勒的忙,习惯了见缝插针地跟他单独待一会儿。从忙人手里抢出一点时间来,也不用具体做什么,哪怕是狠狠地扔到地上去,再踩上一脚,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当他们面对面切牛排的时候,罗勒突然提议喝一杯。高脚杯里的白葡萄酒随着碰杯的动作轻轻荡漾起来,这情调够装的。罗勒凑趣地说起一部桌面电影,是他早年一个学生的新作,技术值得喝彩,但故事毫无创意,照搬了一部伊朗电影的情节不说,还近乎完美地做到了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一问世就难逃烂片的厄运,在豆瓣的评分创下历史新低。
豆瓣有句点评特别毒舌,说的是,女一号是中学老师,戴黑框眼镜,衬衫里透出来的是老太太的布胸罩,皱巴巴分不清罩杯尺码,这大概就是导演理解的教师人设。“说明这厮不懂教师,更不懂女教师。”罗勒说。
他们喝着酒,聊着电影,给人一种充满情欲的错觉。然而朱砂心里有数,吃完喝完,该干吗干吗,完了各回各屋,洗洗睡。夜晚的家犹如清修之地,他们有自己单独的卧室,互不打扰。罗勒那貌似强悍的、经过马拉松调理出来的体质底下,藏着一个软塌塌的同盟。他的精气神都献给了做爱以外的伟大事业,他越是元气满满地活跃在白昼,到了夜晚就越是抵触情与色,这与他们刚认识时的状态完全相反。
罗勒小酌几杯,蔬菜消灭得精光,牛排倒还剩下不少。朱砂收拾残局的时候,他想起来说了一句,我有个研一的学生,叫斯羽,最近会联络你。
“斯羽?”朱砂反问了一句。她想起那个执着于奖金学的男生,体态纤长,比一般的男孩子要单薄一些。他有一张好看的脸。
“言姐的婚礼定在下月初五,有一个暖场MV,斯羽帮忙在做,我把你电话给他了,他会跟你约拍摄的事。”罗勒不经意似的补充。他这个人,一向是举重若轻的,开场白永远不咸不淡,重要的桥段都藏在盲盒里,你不知道下一秒会拆出什么来,一条毒蛇,或是一颗钻石,或是空空如也。
“好。”朱砂也是随意地答应着。她站在操作台前,把碗盘叠放整齐,搁进洗碗机里。以往他俩是有分工的,朱砂做饭洗衣,罗勒洗碗擦地,随着洗碗机、扫地机器人的购置,罗勒便很少染指家务。两个人的生活倒也简单清爽,不至于把朱砂变成一个喋喋不休的怨妇。当然,朱砂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看得很透彻,这份无牵无挂的从容,不外乎是由于他们没有孩子——罗勒有孩子,朱砂也有孩子,但他们婚后没有共同的孩子。
罗勒最后那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朱砂收拾着厨房,用了好一会儿才在心里消化。言姐是罗勒跟前妻的女儿,大名叫罗言语,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都叫她言姐,连奶奶都是一口一个言姐。罗勒离婚时,言姐已经上中学。这孩子自小就住在奶奶家,谈不上判给谁,抚养权在谁的手里,总之她都住在奶奶那儿。
这孩子不是那种讨厌的拖油瓶,在少有的家庭聚会上,多半是默默地看书、看平板电脑,不会牙尖嘴利地掺和到父亲和继母的关系里去。即使是大学毕业以后,从本科的会计专业转而考上了罗勒学院的研究生,攻读电影学硕士,她也极少出现在朱砂跟前。五年前,朱砂和罗勒换了套大房子,装修时有一个房间是特意为言姐准备的,她入住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说不上言姐是识趣还是冷淡,朱砂是压根儿没有机会去了解这个继女,更加无从得知自己的禀性是《白雪公主》里恶毒的继母,还是电视剧里的中国好后妈。
言姐谈恋爱,没人告诉朱砂;言姐要结婚,她更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这些事,没有知情权是好的,耳根清净。不过,罗勒那句话还包含另一个要素,那就是斯羽的拍摄技术一定相当出挑。罗勒的眼光很挑剔,女儿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找一个研一的学生出力,而不去拜托学院里那些有经验、有实力的技术类老师,证明斯羽是个人物。
朱砂的判断没错,斯羽的镜头语言很干净,这种约定俗成的MV,也能被他整出好莱坞大片的既视感。统共就是普普通通的几句祝福语,画面被他拍得极美。
拍摄以前,朱砂对自己的形象设计花了大力气。身为继母,这无疑是一次全方位的检阅。她对自己的整体要求是,温暖、知性、善意,不能太落伍,也不宜太时尚,要像日剧里那些宜家宜室、人畜无害的欧巴桑。
她没法跟斯羽聊这些,人家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奶奶经。但斯羽仿佛完全揣摩到了她的心思,恰到好处地布光,让她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像《西游记》里下凡拯救唐僧师徒的观世音菩萨。
朱砂没看过样片,她第一次看到镜头里的自己,已经是在言姐的婚礼现场。大屏幕上,她的祝福看起来是那样走心,先前嘈杂的现场宾客一下子静下来,像是跟随着镜头里的她一起沐浴在暖融融的光芒中。朱砂禁不住莞尔。
“师母,是不是感觉特别有圣母范儿?”坐在她身旁的斯羽观察着她的表情。参加婚礼时,朱砂特地穿着拍MV时那身贤淑的套裙,色泽与款式都毫无侵犯性。来了才知道,其实并没有人需要她扮演贤妻良母,就算她穿露背装出场都没关系,在言姐的婚礼上,她根本就是一个打酱油的。
“还好吧。”朱砂收敛起自己的笑意,她不想让一个学生看出端倪。她觉得斯羽已经知道得太多。在MV的字幕里,她的身份是阿姨。言姐有母亲,又有阿姨,有父亲,还有叔叔,好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家人的孩子,这简直想瞒都瞒不住。
婚礼是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举行的,除了贵,没别的毛病。言姐婆家是商人之家,言姐的母亲也是生意人,强强联手,这排场想不大都难。朱砂没有上台露面的机会,与亲家夫妻并列走过红地毯的,是罗勒和他的前妻,两个母亲较着劲地狠命打扮,一律是掐腰红旗袍,衩开到大腿,尖尖的红色高跟鞋。
主宾席上也没有朱砂的位置,言姐的奶奶事先已经交代过,朱砂不要近前来。这种场合,罗勒的母亲恨不得朱砂不要出现。可是不出现也不对,似乎跟谁赌气似的。朱砂只好远远地坐在后排。她那桌是留给现场工作人员的席位,包括斯羽。斯羽负责婚礼的全程拍摄,然而其他人都扛着设备,尽职尽责地满场跟拍,他居然闲适地坐在朱砂身边观礼。快开场时,又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期期艾艾地坐过来,坐下后就一直低头刷手机。后来朱砂才发觉,他是罗勒前妻的现任丈夫,言姐的继父。他和朱砂仿佛都是见不得光的。
言姐的出场很惊艳,装扮得像个花仙子,在巨大透明的气球里翩然起舞,随着气球,一路舞到新郎面前。言姐的相貌酷似罗勒,那种剑眉星目在男人脸上,是英气勃勃,搁到女孩子这里,就不够秀气了,有点飒爽的味道,没有成都女孩惯常的娇俏玲珑。兼之气球不大听招呼,言姐的舞步逐渐凌乱起来,失去了技法,她身手矫捷,那舞姿搞得就像武打动作。到了新郎那里,也不按照剧情安排,由新郎推开暗门,迎出新娘,言姐是脚下一滑,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差不多就是滚进了新郎怀里。
现场有了笑声。斯羽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说,言姐有创意,搞得跟哪吒闹海似的!朱砂瞥他一眼,问他怎么不赶紧去拍摄。斯羽气定神闲地指指舞台四周的几个年轻人,说,他们去拍就行。
斯羽有个工作室,那几个人是他的合伙人。斯羽是他们那个团队里的灵魂人物,过筋过脉的核心工作由他完成,类似婚礼现场拍摄这种技术要求不高的工作,斯羽不用出面,他的价值发挥在后期制作中。婚礼之后,朱砂在斯羽的微信朋友圈里欣赏了一段视频,对斯羽的剪辑也是服气了,尤其是言姐那破绽百出的开场舞,经过他那么一剪辑,很有惊鸿一瞥的效果。
在制作MV的时候,斯羽加了朱砂的微信。朱砂是从不发朋友圈的,斯羽恰恰相反,平均一天好几条,什么都有,连言姐的婚礼视频都发了好几段。在朋友圈里,斯羽是制造热闹的那路人,朱砂则是默然观看的那一拨。
算起来,言姐还是斯羽的同院师姐。敬酒的时候,言姐却叫斯羽为羽哥,言姐、羽哥,不知道是些什么梗。斯羽不喝酒,端起一杯橙汁,新郎和伴郎就起哄,说斯羽不厚道,要他换酒杯。僵持了几秒,斯羽果真接过酒杯,嘴里说着:“言姐的终身大事,我豁出去了!”一仰脖子,就要喝下去。
“羽哥,我来!”言姐伸手拦截住,杯子到了言姐手中。言姐并不喝,笑吟吟地递到新郎唇边,新郎怔了怔,还真是一饮而尽。言姐挽着新郎就往另一桌去了。几个人这么一场戏下来,倒是让朱砂和言姐继父解脱了,避免了上演六国大封相。说实话,名义上的女婿,朱砂是看都没看清楚,一对新人款款走来,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替言姐尴尬得紧,不知道言姐要怎么来介绍席上这两位长辈。新郎跟斯羽闹了一出酒,朱砂的注意力又都在言姐和斯羽身上,不明白言姐怎么会如此袒护斯羽。
宴席结束以后,一家人在大厅外面合影,朱砂和那个继父都被招呼过去,C位自然是轮不上的,他们拘谨地站在边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拍完照,罗勒的母亲指挥着女眷们去收拾席面上剩下的烟酒喜糖,老太太在任何场合都不露怯,是天然的指挥官。朱砂想要凑过去搭把手,被老人家凌厉的眼神给制止住了。老太太对朱砂保持着距离感,朱砂嫁给罗勒这十来年,老太太一直跟她很疏离,没有冲突,但连一次掏心掏肺的聊天都没有过。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偏袒言姐的生母。就像所有强势的婆婆,媳妇就是她的天敌。
言姐换了便装,在大厅坐下来,单独叫了一碗海鲜面,吃得很香。服务员已经开始打扫。朱砂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的。
罗勒还在跟亲家那边的宾客寒暄。婚礼就是一场人脉的较量,男女双方都竭尽全力地邀约一些体面的朋友扎场子。正中央那桌贵宾席,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主婚人和证婚人都在那一桌,一位是高官,一位是上过福布斯富豪榜的阔佬。一桌人都没散,在那里起劲地务虚,朱砂不用过去,都知道他们是在分析国际国内的大事,中美形势、经济走向、文化战略,搞得他们像是天天在为江山社稷操心,又各自见多识广地举出一堆子虚乌有的例证,吹嘘一通未卜先知的能力。这个时候,罗勒扮演着一位有格局、有见识的父亲,他要在亲家的圈子里站稳脚跟,不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而是为了他前世的小情人不被婆家怠慢。
罗勒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纵然言姐从不干扰朱砂的生活,但朱砂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在罗勒心里的位置坚如磐石。
从罗勒那里得到了言姐结婚的消息,朱砂包了一个两万块钱的大红包,托罗勒转给言姐。这是她反复拿捏过的,罗勒没有找她商量嫁妆的事,显然在这件事上没把她当成自己人,她又何苦觍着脸往上凑呢?两万元是一个有分寸的数额,比给寻常亲友的红包要多,比给至亲的红包要少。钱是从家庭公共资金里出的,不是她的私人情意,而是她和罗勒这个家的礼节。在家庭财产制度上,他们实施的是半AA制,两个人都会定期往公共资金账户里增加一些投入,数额大致相似,罗勒会适度地多一些;余下的私房钱,互不干涉。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罗勒接过红包,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纯礼节性的,不容朱砂想歪了。隔两日,朱砂在送罗勒的衣物去干洗店时,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张转账凭证,收款方是一家4S店,金额是三十六万七千元。朱砂查了一下,那个价格,可以选择的车型还是不少的。毫无疑问,这是罗勒个人给言姐的嫁妆。罗勒开的是一辆四年前换的卡宴,朱砂压根儿就没有驾照。她没把这当作狗血的桥段,罗勒从来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是立体的、多元的、社会的、家族的,他不是言情小说里为了爱情六亲不认的男主,那不真实,也不合理。
罗勒全身心为女儿扎场子,朱砂只好远远地傻等着。斯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跟他的小伙伴们扛着设备往外走。朱砂脑子一抽,就叫住了他。
“你开车了?”朱砂问。
斯羽说没有,他没车,叫了一辆滴滴网约车,在门口候着。朱砂给罗勒语音留言,说搭斯羽的车先走一步,罗勒回了个“OK”。朱砂回头看了一眼,罗勒还在贵宾席上,衣袖挽上去一些,露出肌肉匀称的手臂,潇洒地打着手势,微微蹙着眉头,正在发表他的真知灼见。从侧面看去,他滔滔不绝而又儒雅谦逊,是个很有型的男人——他是一个360度无死角的有型男人。这种有型,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跟颜值、马拉松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身为学术圈里的大咖,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肤浅的东西加持。
朱砂挤进斯羽叫来的车里,再塞进一些摄像器材,车厢里就没有多少空位了,斯羽坐上之后,别的年轻人就只能乘地铁了。几个小伙子冲他们挥挥手,转头向地铁站走去。
“今晚十一点,准时啊!”斯羽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大叫了一声,得到几声青春逼人的口哨作为回应。
“十一点做什么?”朱砂诧异道。
“直播,我们的工作室一早一晚,两场直播。”斯羽说着,从背包里掏出口香糖,递给朱砂一片。他的左手腕戴着一串檀木手链,还有一条手工编织的红色丝带。他的腕骨也要比一般男生纤细得多,细细的曲线蔓延到手背和手指,却又不是女性的那种阴柔,细致中自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他跟别的男孩子截然两样。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朱砂总是会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分开时,儿子跟了前夫,并没在朱砂身边长大。儿子的年纪与斯羽接近,身高差不多,但体形大相径庭。儿子是铁塔似的身形,黑黑壮壮的,宽额大眼,笑起来像个弥勒佛,哪儿都不像斯羽。可是朱砂莫名其妙地就会想起儿子来,也许是因为儿子眼里的光芒,斯羽也有那样的光芒,带着一种淡淡的执拗,执拗之外,又有几分豁达。朱砂的理解是,他们是同一类型的孩子,心胸开阔,经得住事,即使过得不顺,也不难与世界、与自身达成某种和解。斯羽对待奖学金的态度便印证了朱砂的判断,他一是一、二是二地争取过了,努力时拼尽全力,好像是不得了的大事件,但失败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想到儿子,朱砂的心里就会有轻微的疼痛。在这一点上,她不比儿子能扛事。儿子是她的隐伤,也是她的遗憾。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年,她就离开了他,当时她没有意识到别离的后遗症,儿子是她的骨肉,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事实没有被改变,儿子依然是她的骨肉,可是,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在这骨肉之上,没有理所当然地延续出亲情、信任、依恋,统统都没有。她不过是他生物学上的母亲。
“师母,跟您讲,大家都挺羡慕言姐的。”斯羽嚼着口香糖说。儿子是不吃口香糖的,他喝可乐,可乐不离手,他把那叫作肥宅快乐水。从面相上看,儿子还真就是一个快乐的胖子。
“因为言姐一边读研,一边结了婚?”朱砂猜测。
“那倒不是,结婚没什么值得羡慕的。”斯羽说,“大伙羡慕言姐有个在C刊工作的妈。”
朱砂失笑。斯羽口中的妈,不是言姐的生母,而是她。朱砂在一家理论期刊做编辑,坐了好多年的冷板凳。最近这些年,这本刊物突然变得洛阳纸贵。连续两任领导都是有追求的人,把一本半死不活的刊物做大做强,进入权威核心期刊行列,版面金贵起来,不仅主编炙手可热,编辑身价陡增,连打杂的编务都跟着鸡犬升天。
“言姐做学术还是有定力的。”朱砂说了一句假话。这两年,言姐在她任职的刊物上发表了两篇文章,都是罗勒带着言姐完成的,言姐是通讯作者。稿子是罗勒发给她的,父女俩各自对稿子的贡献度,她一无所知,也不需要知道。罗勒早已封神,他的文章是许多刊物一稿难求的,他几乎不投稿,连约稿都应付不过来。有他署名的文章,谁都不会懈怠,一定是在最近的一期刊发。
“言姐说过,她最讨厌的就是写论文,要不是为了读博士,打死她都不做科研。”斯羽拆穿了朱砂的假话。朱砂只是笑笑,她实在不熟悉年轻人的话术,言姐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好,是过于自负还是缺心眼,她一时之间很难断定。
在C刊上发表一篇文章,学院的科研奖励是三千元,评奖学金时还能加十五分,至少三等奖学金能够到手,那就是五千元奖学金,加起来,八千元的收入是跑不了的。斯羽账算得很清。他们这代人,在金钱上大多很直接,但凡有些委婉、懂得技巧的,就被当成有心机,背地里被叫作“绿茶婊”“白莲花”。
“钱是次要的。”朱砂虚应着。
“没钱是要命的。”斯羽肯定地说。换作别人,这话会让朱砂反感,然而斯羽说时的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市侩气息。他说这句话就像是说,分数是顶顶重要的,抑或是理想是顶顶重要的。把一个俗气的表达驾驭得这么云淡风轻,要么是庸俗到了骨子里,要么就是幼稚透顶。朱砂觉得是后者,斯羽这孩子乳臭未干,口无遮拦,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紧接着,朱砂就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斯羽没有让滴滴司机先送朱砂回家,车子顺路先开到了他的工作室。工作室是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租下的一套住宅。斯羽请司机帮忙,吭哧吭哧地把设备搬了下来,掏出手机,从微信上转了一个红包给朱砂。他对朱砂说,这段路的车费他支付一半,待会儿他会在系统里取消平台支付,等朱砂到家了,可以把剩下的车费现场扫码支付给司机。
斯羽计算得这么精刮,简直把朱砂给惊着了。这孩子是有多贪钱!她按捺着不悦,乘车离去。车子转弯时,她看到斯羽找来一辆破旧的手推车,吃力地把设备搬到车上去,那辆车掉了一个车轮,差不多是磨蹭着地面勉强往前行走。斯羽吃了重,脊背垮下去,显得腰身细而薄。这孩子太瘦了,看上去发育不良,不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年轻男人应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