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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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收到一封电报,写着今晚六点抵达新桥。拿着电报,芳子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时雄觉得不能让年轻姑娘晚上独自出门,所以没有允许芳子前去新桥迎接。

第二天,芳子去了恋人的住地,说是见面后无论如何都会规劝田中回到京都。田中住在车站前一个名为鹤屋的旅馆里。

时雄从出版社回来的时候,以为芳子不可能这么早回来,哪想芳子已经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了玄关。从芳子的嘴里得知,田中说既然到了这里,怎么也不愿再返回京都。芳子与其争辩,差点吵了起来,但他还是一意孤行。田中说自己的确是来京投靠老师的,但听了芳子说的,也觉得很有道理。他也明白老师在监管上的不便。可是事已至此无法回头,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找到一条谋生之路,达到自己的目标,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时雄对此感到不快。

他一度想“随他的便吧”,也曾想“任他去吧”。然而作为一名事件相关人员,他又怎么能完全脱得了干系呢。此后两三天,芳子完全没有去找过田中的迹象,也按学校的时间准时回家。可是芳子会不会谎称去学校而顺路去了恋人的住处呢?时雄一想到这里,心中就燃起了疑惑和妒意。

时雄很是懊恼。他的想法一天变了好几次。时而想着完全牺牲自己,竭力成全两人;时而又想,干脆把这些情况一五一十都通报给芳子家里,一举破坏掉两人的关系。然而哪种想法都不敢真正去做,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态。

妻子忽然对时雄耳语道:“孩子他爸,二楼,在做这个呢。”说着便比画着用针线缝制衣服的样子,小声道,“一定是……给那个人的吧。藏青底碎白花纹的书生短外褂!她还买了长的白棉系带呢。”

“真的吗?”

“嗯。”妻子笑了。

时雄却笑不出来。

芳子红着脸说,“老师,我今天晚些回来。”

“是去他那儿吗?”时雄问道。

“不,朋友家有点事儿,去去就回。”

那天傍晚,时雄索性去了芳子恋人的住处拜访。

用演讲似的雄辩腔调做了一番空洞的辩解之后,这位中等个头、稍许肥胖、肤色白净、名叫田中的男子露出一副祈祷时的眼神,像谋求同情似的说道:“其实,早就想跟老师您道歉了……”

时雄很激动,“但是,你既然明白了,那么去做不就行了么?我是考虑到你们的将来才这么说的。芳子是我的学生。职责所在,我不会允许她辍学的。既然你说无论如何都要留在东京,那么要么让芳子回老家,要么就把你们的关系禀明父母以求得许可,二中必选其一。相信你不会是那种为了自己,忍心让心上人埋没于深山的自私的人吧。你说过是因为这次的事件才讨厌从事宗教工作的,但那不过是一种想法而已。你且忍耐一下,只要回去京都,万事都会圆满解决,你们两人的关系,将来也是有希望的。”

“我都明白……”

“但做不到吗?”

“非常抱歉……我已经将制服、帽子都一并卖掉了,现在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芳子回老家吗?”

田中沉默了。

“还是告诉家里人呢?”

田中还是沉默。

“我来东京,本来没想到跟这些事扯上关系。即使我住在这里,我们两人之间也不会有什么……”

“那是你的一面之词。如果真要那样,我就没法监管了。恋爱这东西,不知何时就会沉溺其中的。”

“我想,不会有那样的事。”

“能起誓吗?”

“只要静下心来学习,就不会有那样的事的。”

“所以真叫人为难。”

这样的对话——这样不得要领的对话,被不断重复,两人长时间地对峙着。时雄从将来的希望、男人的牺牲精神、事件的进展等方方面面,力劝田中回老家。时雄眼中的田中秀夫,既不是想象中那么清秀健壮,也看不出有什么天才资质。位于麹町三番町路的廉价旅社中,当时雄在有三面围墙的闷热房间里第一次与田中相对而坐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对方在基督教中养成的装模作样、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以及惹人生厌的言谈举止。尽管田中一口京都腔,脸色白净,也多少有些温和。可时雄还是弄不明白,在那么多的青年之中,芳子怎么偏偏选中了这个男人。而最让时雄感到厌恶的是,他丝毫没有本性流露的率真,而是以各种理由对自己的错误和缺点进行辩解。然而这种印象实际上并不是直觉式地、清晰地浮现在时雄激动的大脑里的。当他看到房间角落里放着的小旅行包和皱巴巴的白色单层和服时,不由得想起自己富于憧憬的青年时代,想到田中也正为恋情而烦闷、苦恼,时雄也曾萌发过怜悯之心。

在这间闷热的房间里,两人面对面正襟危坐,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最终也没有结果。时雄最后说了一句“你再重新考虑一下吧”,就告辞回家了。

时雄感到自己很可笑,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不禁自嘲起来。他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甚至说出要做保护者温情守护两人的爱情。还想起自己说的,要去托人帮田中找份廉价的翻译工作。他不禁骂自己是个懦弱的烂好人。

时雄一次又一次地想,干脆通知芳子的家里算了。但采取何种态度去告知也是一个大问题。正因为他相信自己掌握着两人爱情成败的关键,才深感责任重大。他既不能容忍自己为了不正当的嫉妒和爱情牺牲掉心爱女人的热恋,也不堪忍受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家的位置,成为自己口中的“温情的守护者”。同时他还害怕这件事被芳子家里知道以后,芳子会被父母带回老家。

第二天晚上,芳子来到时雄的书房,低垂着头,低声诉说了自己的请求。芳子说自己无论怎么劝说,田中都不愿回去。但如果告知了家里,可以想见父母一定不会同意,说不定立马就会来接自己回去。田中也是好一番周折才来到这里,两人的爱情也不似这世上别的男女恋爱那般浅薄,并发誓绝不会做龌龊的事情,也不会沉溺下去。文学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田中这样的人或许很难通过写小说成为大家,但既然要携手迈向未来,希望能够选择共同喜好的道路。芳子恳请时雄,让田中暂时留在东京。时雄无法冷酷地拒绝这一无奈的请求。一方面,他疑心芳子在京都嵯峨时的行为是否检点,一方面又相信她的辩解,认为两个年轻人之间应该没有那样的事。对照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即便有神圣的精神恋爱,要发展到肉体关系也绝不容易。于是时雄说,如果不沉湎其中,就暂时保持现状好了。之后时雄就精神恋爱、肉体恋爱、恋爱和人生的关系、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应当遵守的行为规范等,对芳子进行了切实详细而又真诚的训导。教导的主要题目有:古人告诫女子要保持操守,不止是社会道德的规范,更是为了保护女子的独立性;一旦把身体交给了男人,女子就完全失去了自由;西方女子正是因为明白此间种种,所以男女交往才不至于胡来;日本的新女性也必须那样去做云云……对新潮女性的话题谈得尤为深切。

芳子低着头倾听。

时雄乘兴问道:“那么他到底靠什么生活呢?”

“应该是做了些准备来的,维持一个月左右应该没问题……”

“要是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好了。”时雄说道。

“实际上他是来投奔老师的,来这里也没个认识的人,所以很是失望。”

时雄笑了笑,“但是也太突然了,前天见面的时候我就那么想过,可是实在不好办哪。”

“又要请老师费心了……让老师操心真是很抱歉。”芳子很依赖似地说道,脸颊也红起来。

“别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

芳子离开后,时雄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而严肃。他独自在心里问自己:“我……我真的能够成全这段爱情吗?”“年轻的鸟儿只能和年轻的鸟儿相配,自己已经没有能够吸引年轻鸟儿的美丽羽毛了。”想到这里,一种强烈的无可名状的寂寞感猛然袭上心头。“老婆和孩子——人们说这就是家庭的快乐所在,可这有什么意义呢?为了孩子而活的妻子或许还有生存的价值,而被孩子夺走了妻子、又被妻子夺去了孩子的丈夫怎能不感到寂寞呢?”时雄直愣愣地盯着洋灯想。

桌上有一本摊开的莫泊桑的《像死一般坚强》。

两三天后,时雄同往常一样准时从出版社回家,刚一坐到火盆前,妻子就小声地说道:“今天来了呢。”

“谁啊?”

“二楼的……芳子小姐的相好。”妻子笑了。

“是嘛……”

“今天一点左右,门口有人叫门,我出去一看,是一个脸圆圆的、上身穿飞白碎花短外褂、下身穿白色条纹裤裙的书生。我本以为又是拿着书稿来的学生,可他说‘请问横山先生是在这儿吗?’我觉得很奇怪,一问名字,说叫田中……哈,于是我想就是那个人了吧。很不讨人喜欢。芳子如果不找那样的人、那样的书生做恋人,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吧。芳子小姐好奇心太强了,就他那种样子,我看没希望。”

“后来呢?”

“芳子小姐应该很高兴吧,不过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端茶上去的时候,芳子小姐正坐在桌子前面。那人就坐在她的对面,一直在说着什么。见到我,就突然停下来不说话了。我察觉不便,立马就下来了……总觉得奇怪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敢作敢为呢,我那个时候被男人看一眼都会害羞得不行……”

“时代不同了嘛。”

“时代再怎么不同,我也觉得他们太新潮了。和堕落学生一个样。也可能只是外表相似,内心不同吧,可我总觉得怪怪的。”

“那种事就不要去管了,后来怎么样了?”

“阿鹤(女佣)说去帮她买,可是芳子说不用,自己出去买了糕饼和烤地瓜回来,招待他……连阿鹤都笑了,说是上去添热水的时候,两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地瓜呢……”

时雄也不禁笑了起来。

妻子继续说道:“然后就很大声地说了好一阵子话。像在争论什么,芳子小姐也不甘示弱的样子。”

“那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呢?”

“刚回去不久。”

“芳子现在在吗?”

“不在。她出门了,说是那个人不认识路,出去送送。”

时雄的脸色沉了下来。

吃晚饭的时候,芳子从后门回来了。像是跑得很急似的,喘着粗气。

“送到哪里去了?”妻子问道。

“神乐坂。”芳子答道,随即跟往常一样对时雄说了句,“您回来了。”就径直噔噔噔地上了二楼。本以为很快就会下来的,可是芳子却迟迟不见下来。“芳子小姐!芳子小姐!”妻子叫了三次,才听见长长的一句回复“诶——”人却仍然没有下来。直到阿鹤前去叫她,才终于走下楼来。她没有坐在准备好的饭桌前,而是靠近柱子,斜坐了下来。

“饭呢?”

“不想吃了,肚子很饱。”

“吃太多地瓜的缘故吧。”

“哎呀,夫人您真厉害,别再说啦。”芳子摆出一副怒目而视的样子。

妻子笑着说:“芳子小姐,有些怪怪的呢。”

“为什么呢?”她拉长了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为什么啊。”

“那就好,夫人。”说完芳子又瞪了一眼。

时雄默默地看着芳子的媚态,心里自是烦扰不堪,不快的情绪猛然袭来。芳子瞥了一眼时雄,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不快,随即换了一种态度。

“老师,今天田中来过了。”

“听说了。”

“他说本应当面跟您道谢的,改天再来拜访……让我代问您好……”

“是吗?”

时雄说完,突然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倘若芳子的恋人留在东京,即便把她安置在二楼监管起来,时雄也绝没有安心的时候。阻止两人见面是绝不可能的,当然也不可能禁止书信往来,即便芳子公然请示说“我今天要去趟田中那儿,晚一个小时回来”,时雄也不能说些什么。即便他很不喜欢田中来访,事到如今却也无法谢绝。不知何时,时雄已经被两人默认成了他们爱情“温情的守护者”。

时雄时常焦躁不安。有好几篇要写的稿子,书店也来催促,自己也想赚钱。可是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提笔写作。他也曾勉强尝试着去写,可是却感到思绪紊乱。即便看书也只是看了一页便看不下去了。每当见到两人爱情甜蜜,心里便燃起一团火焰,把气撒在无辜的妻子身上,借酒消愁。或以晚饭不合胃口为由,踢翻饭桌。有时晚上十二点过才醉醺醺地回家。芳子对时雄这些粗暴、不着调的行为感到很是痛心,向夫人道歉:“都怪我,让老师费心了!”芳子尽力不让人看到两人的书信往来,去田中那儿也是如此,三次中就有一次是逃课偷偷去的。时雄知道之后,更是烦恼倍增。

时已深秋,原野上刮起了寒风。屋后树林里的黄色银杏叶给黄昏的天空着上了美丽的颜色。篱笆小道上,卷曲的落叶被风吹得翻来覆去地沙沙作响。伯劳鸟的鸣叫听上去有些尖利刺耳。两个年轻人的恋情在这个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引人侧目。时雄在监督的过程中,实在看不下去,便劝说芳子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家的父母。随后时雄也写了一封关于他们恋爱的长信寄给了芳子的父亲。即便是这个时候,时雄也努力地想要赢得芳子的感激。时雄欺骗了自己的心——将以上行为称之为悲壮的牺牲,成为了那个“温情的爱情守护者”。

备中的山里寄来了好几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