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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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到这次的事件为止过去了一年半的光景。

在此期间芳子两度回家省亲。写了五部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还有其他美文、新体诗数十篇。她在那间女子私塾中英语成绩优异,还在时雄的推荐下,从丸善书店购买了《屠格涅夫全集》。芳子第一次省亲是在暑假,第二次则是由于神经衰弱不时引发剧烈的痉挛,因而听取医生建议,暂时回到故乡的清净之处休养。

她寓居的房子位于麯町土手三番町,甲武电车通行的堤坝旁。芳子的书房就是那家的客厅,八张榻榻米大小的一个房间。房前有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穿行不息的人流和小孩吵吵嚷嚷,十分喧嚣。貌似时雄书房里的西洋书柜的缩小版就放置在纸胎漆器的书桌旁,桌上摆放着镜子、胭脂盘、白粉瓶,再加一个装有溴化钾的大瓶子。据说这是在神经过敏而头痛难忍时喝的。书柜里有《红叶全集》《近松世话净琉璃[9]》、英语教科书等,新买的《屠格涅夫全集》格外显眼。这位未来的女作家刚从学校放学回家,便坐到书桌前,除了写文章,更多时候是在写信。她的男性友人显然不少,男性笔迹的书信也寄来许多。据说其中一个是高等师范的学生,还有一个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这两人时常过来玩耍。

在麯町土手三番町的一隅,如此新潮的女学生并不多见。时雄妻子的娘家就在市谷的外城墙那边,附近多是旧式商户家的女儿。因此,芳子从神户学来的时髦装扮格外引人注目。时雄经常听到妻子转述姐姐的话。

“姐姐今天又说啦,芳子小姐真的很叫人为难。男性朋友来玩倒也罢了,有时晚上还一起去拜不动明王,很晚才回来。芳子小姐肯定不会有那种事儿,但旁人的闲言碎语也叫人受不了。”

时雄听到这些话时总会袒护芳子:“你们这些古板的女人是不会明白芳子的所作所为的。一男一女只要一起走路或是说话,就立马觉得可疑奇怪什么的。想这些事儿,说这些话本身就是老套的做法。现在的女性正在觉醒,所以想做的事就大胆去做吧。”

时雄对这番言论颇为得意,又去讲给芳子听。

“女性应该觉醒了。像以前的女人那样有依赖思想是不行的。正如苏德尔曼[10]笔下的玛格达所说,从父亲手里直接被转移到丈夫手里,这样没志气的女人是不行的。作为日本的新式妇女,必须自己思考、自己去做。”说了这些,又讲了易卜生[11]笔下娜拉、屠格涅夫笔下叶莲娜的故事,还说到俄罗斯、德国那些妇女既有独立意志又有丰富情感等等。最后还说“所谓的自我觉醒,包含了自省之意,过于强调意志和自我也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精神准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来。”

在芳子听来,时雄的这些教导别有深意,仰慕之情越发强烈。她认为比起基督教的教条,这些话更加自由,也更具权威性。

作为女学生,芳子的装扮有些过于华丽。戴着金戒指,系着美丽又时髦的衣带,亭亭玉立的身姿,足以吸引路人的目光。那张脸与其说是美丽,不妨说是生动——既有极美的表情,也会露出丑陋的表情。时雄常常想起四五年前的女性,表达情感极其呆板,生气或是微笑,只有三四种表达情感的方式,而今善用表情表达情感的女性变多了。芳子就是其中一个。

芳子和时雄的关系,单纯作为师生未免太亲密了。有个女人观察了两人的神态举止后对时雄的妻子说:“芳子小姐来了之后时雄先生好像换了一个人。两人说话时,神情中充满了渴求,可千万别大意啊。”在旁人看来,也许的确是那样。但两人果真有那么亲密吗?

年轻女子的心往往变幻莫测,容易高兴,也会瞬时消沉。会被细小的事打动,也会为不值一提的事痛心。那似爱非爱的温柔举止时常让时雄感到困惑。道义的力量、世俗的力量,一旦有机会,打破这些束缚比捅破窗户纸还容易。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得到。

在时雄看来,这种机会在这一年间至少有过两次。一次是芳子含泪写来厚厚的一封信,说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报答老师的大恩,所以决定回到老家做个农妇,从此埋没于乡间;另一次是某个夜晚芳子独自看家时,时雄突然前去探访,就这两次。第一次时,时雄非常清楚地知道那封书信的含义。关于如何回信,就让时雄一夜难眠苦恼不已。他数次窥视妻子安稳的睡脸,责备自己麻痹了良心。于是隔天早上寄出的回信,全然一副严师的做派。第二次是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春日的夜晚,时雄意外到访时,涂着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芳子正孤零零地坐在火盆前。

“怎么了?”时雄问道。

“我在看家呢。”

“姐姐去哪儿了?”

“去四谷买东西去了。”

芳子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时雄的脸。她是多么娇艳动人啊。这富有力量的眼神使时雄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虽然只三言两语聊了些家常话,但是彼此似乎都清楚,平凡的话语里有着更为不平凡的深意。当时,要是再一起聊上十五分钟,不知道会变得怎样呢?芳子目光灼灼,语气娇媚,态度也与往日不同。

“今晚打扮得很漂亮呢。”时雄故作轻松地说道。

“是呢,刚泡过澡。”

“因为粉特别白吧。”

“哎呀,老师!”芳子说完就笑了,斜着身子摆出一副娇媚之态。

时雄马上要回去了。芳子百般挽留,时雄只说必须回去,她只好恋恋不舍地在月光下送了他一程。芳子白皙的脸上笼罩着一种深邃的神秘。

进入四月以后,芳子因多病而脸色苍白,还患上了神经过敏症。喝了大量的溴化钾也依然无法安睡,深感困扰。无尽的欲望和生理本能肆无忌惮地诱惑着妙龄的芳子,她却多以药物支撑。

四月末芳子回了老家,九月回到东京,然后就发生了这次的事件。

这次的事件无关其他,不过是芳子有了恋人。并且她还在回京的途中,与恋人一同去了京都嵯峨游玩。因为玩了两天,以致出发和到京的时日不符。时雄在东京与备中素有书信往来,便追问芳子。芳子回答说她恋爱了,是神圣的恋爱。两人绝对没有犯那种过错,今后也一定会将这次恋爱进行到底。时雄作为芳子的老师,不得已作了这段爱情的见证人和月老。

芳子的恋人是同志社的学生、神户教会的才子——田中秀夫,时年二十一岁。

芳子当着老师的面对神灵起誓,这段爱情是神圣的。芳子流着泪说,老家的父母亲人认为,她作为一个学生,和男人偷偷跑去嵯峨游玩,已经算是精神的堕落了。可自己绝对不曾有过那种龌龊的行为。彼此意识到喜欢,是从京都分别之后的事。刚回到东京,她就收到了田中热情洋溢的书信。两人这才许下未来的承诺,绝对没有做过越矩之事。听到这些,时雄心里感到自己做了莫大的牺牲,只能为两人所谓的神圣爱情尽心竭力。

时雄苦闷不已。被人夺走自己的所爱,使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他原本没有想过把这个女门生变成自己的恋人。倘若有那种明确的想法,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前两次已经唾手可得的机会。然而这个心爱的女弟子,这个给自己寂寞的生活平添姿彩、给予自己无尽力量的芳子,就这样突然地被人夺去,他又岂能容忍呢?虽然他在两次到来的机会面前犹豫了,但内心的最深处却期待着第三次、第四次机会,他隐隐地期盼着能有全新的命运与崭新的生活。

时雄感到苦闷,思绪紊乱。嫉妒、惋惜、悔恨的念头交织在一起,像旋风一样在他的头脑中盘旋。为人师表的道义感也夹杂其中,愈演愈烈。其中还掺杂着为心爱女子的幸福不惜牺牲自我的念头。晚饭时,他喝了许多酒,烂醉如泥之后才睡下了。

第二天是个下雨的周日,屋后树林里哗啦啦降下的大雨因时雄的落寞而显得格外寂寥。倾泻在老榉树上的长长的雨线,连绵不断地从无垠的天空中坠落下来。时雄没有读书的勇气,也没有拿笔的心思。时已入秋,他斜躺在靠背冰凉的藤椅上,望着长长的雨线,从这件事开始思考自己的前半生。他的人生中也有过几次类似的经历。因一步之差没能赶上命运的潮尖,只能被晾在圈外,饱尝寂寞、郁闷与苦涩。文学上如此,社会层面亦是如此。爱情、爱情、爱情!一想到自己至今仍被消极的命运所左右,就不禁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懦弱与命运的不济。自己就像是屠格涅夫笔下的那位“多余的人”!他不由得在心中反复琢磨那位主人公无常的一生。

时雄感到寂寞难耐,从中午就嚷着喝酒。妻子准备得迟了些,他便唠唠叨叨;桌上的饭菜不合胃口,他就大发脾气,胡乱酗酒。一壶、两壶……酒壶的数量越来越多,时雄很快就烂醉如泥,不再对着妻子抱怨了。只有当酒壶中没酒时,才喊“酒!酒!”然后将端来的酒咕嘟咕嘟大口喝下。胆怯的婢女呆呆地看着,不明所以。最开始他还频频怜爱地抱起五岁的儿子抚摸、亲吻,不知何时孩子哭起来,他就生气地对着孩子屁股噼里啪啦一阵乱打。三个孩子感到害怕,远远地站着,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那张陌生而通红的醉脸。时雄喝了近一升酒,醉倒在地,连打翻了饭桌也浑然不觉。随后,他用一种奇怪而缓慢的调子,吟诵起十多年前流行的幼稚的新体诗:

或许你认为

在门边徘徊的

只是那卷起巷口尘土的暴风雨;

比那暴风雨更加狂暴

比那尘土还要散乱的

爱情的尸骸

被拂晓的……

诗歌吟诵到一半,他忽然站了起来,身上依旧披着妻子给他盖的棉被,像小山一般往客厅走去。“去哪儿?您要去哪儿?”妻子担心不已,赶紧追了过去。他并不理会,披着棉被要进厕所。

妻子急了:“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喝醉了可不行啊。那里是厕所!”

站在厕所门边的妻子赶紧从身后扯住棉被,棉被旋即滑落在妻子手里。时雄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解完小便,突然咚的一声倒在厕所地上。妻子觉得脏,不断晃动他的身体想让他站起来,可是时雄一动也不动。即便如此,他却并没有睡着,红土似的脸上瞪着一双锐利的大眼睛,盯着窗外一直下个不停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