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段旅程的主人公,也就是这位给我们讲故事的人,他叫瓦姆[1]。他来自93省[2],操一口“新村”[3]法语;后来在邮轮上待久了,几句蹩脚的美式英语倒也慢慢地说得越来越顺嘴。
全书二十多章,章章皆以加勒比海上令人心驰神往的邮轮停靠港为题;他在奢华邮轮底舱当勤杂工的事迹,则在这二十多章里慢慢铺陈开来。这些美国富豪用来过几天逍遥日子的邮轮,高得让人想起法国城郊的廉租房。但它们既不是拉库尔讷沃的“3000新村”[4],更不是马赛的“光辉城”[5]。聚集于此的是六千名身材臃肿、体重超标、阖家出行的胖子:孩子们恃宠骄横,无一不神憎鬼厌;太太们不是仰赖着整容手术修修补补,装点门面,就是亏得这再婚的蜜月旅行才又年轻了几分。而肥佬们不仅财大气粗,更是手握在互联网上褒贬毁誉的大权。
在他们脚底,在邮轮深处,还藏着两千名职员;用“职员”这种词,才能不囿于“苦役犯”或“海上劳工”这种陈词滥调。从登船那天起,他们终日不见天日,即便邮轮进港,也不得下船。每四个人挤一间逼仄的舱室,屈从于美式严苛工作纪律的管制。他们不是特拉文《死人船》[6]里那些因在陆地上无处可去而流浪到海上的劳苦人。天南海北,他们背井离乡,聚集于此,或为了觅衣求食,或只是为了逃离或者忘却生活里的种种变故。他们在这各式各样的炼狱的王国里,各有所司,各尽其责:机修工、保洁员、洗衣工、主副厨、服务员、泳池清洁工、管道工、夜总会舞男、表演主持人、酒店领班。来历五花八门,国籍种族形形色色,能力各有千秋,缺点千差万别,他们本会打得不可开交。然而,船上纪律严明,主管威严可畏,再加上平日里大家负任蒙劳,汲汲忙忙,故而谁也不敢惹是生非;当然,之所以安分守己,也是秉持着同舟共济的互助精神,毕竟所有人都“上了同一条船”……
刚才说了,瓦姆来自93省。他在逃避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不管怎样,他要挣钱,因此对工作不挑不拣。他干着邮轮上最差劲的活:哪里突然缺人了,他就要立马顶上。
他什么都干过:清理泳池,烤数以万计的饼干,疏通管道,消灭邮轮深处的蟑螂,去驯犬女郎的节目里跑龙套,扮成北极熊给孩子们分发冰淇淋,在儿童乐园当“孩子王”。虽然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管,但吊诡的是,这种“职无常所”的状态反倒让他游离在船上的阶层体系之外。其他职员无一不是被困在自己的岗位和国籍里:中国人在厨房如鱼得水,酒吧和夜总会是阿根廷人的地盘,墨西哥裔美国人负责打扫,毛里求斯人的服务无可挑剔,底舱则是巴基斯坦人的天下。船上人满为患,潮热不堪,锈味四溢,霉味盈鼻,噪声鼎沸,人人每天累死累活,疲惫不堪,还腹背受敌;而瓦姆,得益于能来往于不同群体之间,才不至于萎靡不振,进而最终摆脱勤杂工的身份,成为主管,回到甲板上,回到阳光下。
不过,这段结局圆满的概述并不触及原作的精神内核,就像歌剧的情节简介也不能传达其表演本身丰富性之万一。
斯里曼·卡德尔这部纪实文学的力量并不在于此。
首先,卡德尔以一种令人动容又饶有趣味的方式,把今天邮轮旅游业乃至大众旅游业的“底层”(字面意义上)风景展现在我们面前。“上层”世界,和谐有序,波澜不惊,目光所及尽是岁月静好,安逸欢娱,盘子纤尘不染,连服务都讲求个性化。而下层世界,说它是地狱也不算过分,人人从早干到晚,挥汗如雨,恶语相向,喘不过气;大家只盼着合同到期,好拿回护照,收钱走人。旅游业,全球第一大产业,便由这两副面目组成:看似不谙世事的精致少女,嫣然含笑,身着华彩,花枝招展,实际却是靠卖淫谋生的乌克兰女郎,卑微求存。邮轮停靠荒岛,泊岸处海域清澈,沙滩洁净,也只是因为这块地是用铁丝网从小岛里特意圈出来的,每晚都有人清理。至于那些热带鱼,大抵也能算是旅游局的员工了。
乔治·西默农[7]在去非洲或美洲的船上写的那些报道也描述过这样的下层世界;当然还有特拉文、爱德华·佩松[8],再往前追溯的话,还有约瑟夫·康拉德[9]。不同之处在于,卡德尔是在当今高技术、法制化、规范化,合同细到就连狗的生活都管的世界里捕捉到了这种现象。他的描写哀婉动人,更多的时候还带着一种黑色幽默乃至宿命的意味:这就是生活,而在这种生活里,正如英语里头说的,“狗有走运日,人有得意时”,哪天兴旺发达了也不一定。
其次,作者的语言鞭辟入里,活泼俏皮,富含风趣贴切的隐喻。海上平淡无味、压抑可笑、荒唐虚伪的生活在他的笔下得到完美复刻。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不仅仅是令人始料不及、难以置信的知识面,还有作者敏锐入微的洞察力,寥寥几笔,人情世故、社会百态、陈规陋习以及各群体的文化怪癖便跃然纸上。而瓦姆,就像是某个让·瓦尔让(作者称其“让让”),对他步步紧逼的沙威则是白俄罗斯版的大力水手波比——这位彪形大汉深夜喝起伏特加也会黯然神伤。
最后,文中暗含的人生哲学不失浪漫,这又何尝不吸引人:从脏乱不堪的活做起,瓦姆无福即是福,霉运恰恰成了好运。邮轮上,阶层分明,分帮结派,没有容身之处反而让他逃脱了这样的群体壁垒,也才能把握天赐的良机。小说结尾处,他将遇到那位在下一次邮轮之旅中充当勤杂工的穷小子——他知道,有一天,这家伙也会像他之前取代旧主管一样把他踢下去,自己取而代之。生活,也就是这样,风水轮流转。
因此,“瓦姆”或许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代表着主人公对自我的追寻,“我是谁?”(Who I am?)
而斯里曼·卡德尔也不仅仅是一位出身于郊区、在巨型邮轮底舱卑微谋生的小伙子,而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作家。他值得我们积极地去阅读,去发掘其中的真知灼见,去享受阅读带来的欢愉。
伊夫·米舒[10]
[1] 瓦姆(Wam)是法语中Moi(我)音节颠倒而构成的切口。类似切口常见于年轻人语言或者郊区口语。
[2] 指巴黎大区的塞纳-圣但尼省,下文拉库尔讷沃是该省的一个市镇。
[3] 指位于城郊的廉租公寓住宅。本为低收入工人所建,后随移民涌入法国,社会经济状况变化,渐有演变为贫民窟的趋势。
[4] 3000新村其实位于沃尔内苏布瓦,始建于1967年,共可提供3132套廉价公寓。
[5] 由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设计,1952年完工,共提供337套公寓,是一件融居住、购物、餐饮、文教于一体的前卫建筑作品。2016年与勒·柯布西耶的另外16件作品一起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
[6] 《死人船》是化名作家特拉文(B.Traven)的小说。它最初于1926年以德文出版,描述一名身无分文又无证件、被各国拒之门外的美国海员与一群与他境遇相似的人在一艘船主用于骗保的老旧破船上的遭遇。
[7] Georges Simenon(1903—1989),比利时法语侦探小说家。
[8] Édouard Peisson(1896—1963),专门写海洋小说的法国作家。
[9] Joseph Conrad(1857—1924),波兰裔英国作家,曾在英国商船上担任水手、船长,海上生涯近二十年。
[10] 伊夫·米舒(Yves Michaud)是法国哲学家,著有《伊维萨岛,我的爱:娱乐产业化调查》(Ibiza mon amour.Enquête sur l’industrialisation du plaisir,Nil,2012)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