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骚[1]
塑料椅、荧光植物、自动取票机……这公司服务处的布置,跟法国政府补助中心倒是如出一辙;这样也好,至少你不觉得自己身处异国他乡了。
这里设置了三个新人登记柜台。我拿了个号,851,就在柜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闲来无聊,随手拿来一份宣传资料打发时间,原来是“海洋之王”的宣传折页。拉开,这艘巨轮就在整个版面上横向舒展开来,让人眼前一亮。
眼前就是迪士尼,只不过搬到一艘船上来了。船舱一层一层堆上去,甲板一片一片铺开来,游泳池、剧院、健身房、餐厅、跳台、滑梯、专门逗小孩开心的海狸装小丑,更有一家赌场和一个水疗中心。我赶紧转过身去看看它的真容。深色窗户的另一边,小人们依旧在码头上穿梭不息。
他们上方就是那座蓝色仓库。我凑近些,隔着窗户往里望。里面立着几十个接待柜台,输送带不停地往里运送行李,乍一看还以为是机场,除了海关人员换成了一些身着船长制服的家伙。我终于串起来了。停车场上停的那数百辆旅游大巴,它们的乘客一下车便直奔那个仓库去托运行李。
这些游客凑到一起,活脱一个怪物博物馆:男男女女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的统一穿卡洛斯(当然是胖子歌手卡洛斯,不是杀手“豺狼卡洛斯”[2])的那种加大号衬衫,配上百慕大短裤,再加一双卡骆驰洞洞鞋。女的则无一不披了一头蓝发,这蓝甚至不是法国军帽蓝,而是那种棉花糖蓝。他们一个个那个肥,看起来就跟衣服里塞了两个人似的。一场名副其实的怪胎秀。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电视节目,那里面主持人会邀请一个人到世界的另一端去拜访偏远的部落,通常就是见见当地土著,他们个个都非演员而是货真价实的原始人,赤身裸体!受邀者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那是个惊喜。他被带上飞机,蒙上眼睛;一下飞机,他便浑身不自在了,全身发软,后悔全写在脸上。他一点也不想跟那些土著人待在一起;现代社会已经消灭的疾病在他们身上依旧存在,而图腾崇拜也让他无所适从。显然,嘉宾只想赶紧走人,但既然签了约,前前后后都是摄像头,他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没办法,来都来了,周围摆满了图腾,用来献祭的牲畜都准备好要下刀屠宰了,哪能这么容易脱身呢。
没了退路,他转而对着镜头微笑,跟观众夸夸其谈,吹嘘这地方无与伦比,赞赏当地人的淳朴善良,而这趟旅程所见所闻则非同凡响,自己不虚此行。但其实,他的双眼出卖了他,你看得出来他明明更希望自己身处圣特罗佩[3],在泳池边小憩,嘴边是一杯龙舌兰。你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眼睛深处满是这样的期望,在那双眸深处。
此时此刻的我,就跟他同病相怜;看着那些肥佬走过舷梯,登上船,我后悔莫及,真希望自己没出现在这。但我也被困住了。签了约,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他们邀请来的嘉宾!只不过是来干活的那种……
“851号,请到服务柜台!”
一只手碰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一个双手戴满戒指的巴基斯坦人,对着我笑了一下,真够人的。他干嘛碰我?他竟然还涂了睫毛膏!他以为自己是在伊斯兰堡酒吧的淫乐窝里吗?
“到你了。”他对我说。
我听不懂他嘴巴里在叽里咕噜什么。
“什么?”
他粗大的手指敲了敲我的票。851,到我了!
柜台这女的一看就是典型的加勒比人。天生媚骨,焦糖色皮肤上嵌了一对翡翠眼。
说实话,自打一个幼儿园的发小蒂莫德给我听了祖克音乐[4],我就对加勒比人有天然的好感。想嗨就听祖克!好吧,其实也就能纵情十分钟,这之后就有点让人抓狂了,但刚开始,确实让人无法自拔!我想起有个加勒比人组成的乐队“卡萨夫”,以及另一个组合“克里奥尔乐队”;还有一个家伙,戴着电视剧《爱之船》[5]里的船长帽,唱《塞丽梅娜》。所以,我相信,凭我积攒的这文化素养,我跟她就是背靠同一片土地的一家人。知人所好可是至关重要的。她哪里来的,喜欢什么……戴维·马提亚尔(David Martial)!就是他唱的《塞丽梅娜》。坐下的前一秒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戴维·马提亚尔……他就是皮特尔角城[6]的丹尼·德维托[7]!
这位女士正用一双明眸盯着我呢。顾盼生辉,原来不是骗人!在喀布尔,若是睁着这样一双眼睛出门,即便你蒙住面容,不出二十分钟,别人不是给你戴上焊工的防护镜,就是挖走你这对美目!真相往往残酷不堪……
“您从哪来?”
“法国!一半法国人,一半阿尔及利亚人。”
“什么?”
“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你知道,一!二!三!阿尔及利亚万岁!”
“护照!”
我把护照递给她,嘴角浅笑,就差把“我看上你了”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但我偏不说出来,好来一出欲擒故纵。她继续提问,我继续施展魅力,盘算着以后邮轮中途停靠的时候和她共度春宵。
“您来当服务员助手,对吧?”
“没错。”
我假模假式地回答她的问题,但其实思绪早就飘远了,飘到了在免税店买的CK裤衩里。我媚笑不止,想勾走她的魂。
突然间,她停住了在登记表格子里打勾的笔,望向我的眼睛,跟我对视。成了,我心想。在情场老手发起的爱情攻势面前,她摇摆不定,招架不住了。
“先生,您是在性骚扰我吗?”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时差让我的脑袋有点发懵。但我发誓自己肯定听到了“性”这个词!真的假的?寥寥数语,我就把这位绝色佳人拿下了!这大概就是我骨子里的法国人的浪漫!所谓法式风情!
“先生,您是在性骚扰我吗?”她又问了一遍。
这女人,她难以自持了,那就让她如愿!
“没错!当然了!”
她一脸厌恶地皱起了眉,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来,小声啐了一句类似于“什么垃圾东西”这样的话,继续埋头干活。
我没再说话,感觉自己像是遗漏了什么。一分钟之后,她又抬起头来,脸上挂起了大大的微笑,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上来就剑拔弩张的,那这事准长不了。
她递来一张纸让我看。
“慢慢看!”
我又不是法学家!直接签!大手一挥!还颇有几分艺术家的风采!
“谢谢!”她说。
她拿回纸盖了章。我起身时,给她抛了个媚眼。她又笑开了!这女的,明明就欲火难耐!柜台的另一边,已经有一帮穷酸鬼在等着了,手里都拿着护照和盖了章的纸片。
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家伙。
“大家好!我叫唐纳德,是这的事务长(purser),大家跟我走!”
难以置信,这男的竟然叫唐纳德!唐纳德,pioursseur[8]!
Pioursseur,总不会在说他是个处男吧?唐纳德,处男!这是好戏开场的节奏?
我什么也没说,不想招惹是非,但没忍住笑出了声……唐纳德一脸茫然,瞪了我一眼。噢,惹麻烦了,处男的凝视!我抿紧嘴唇忍住不笑。大家都站到唐纳德身后排队。等那个精心打理了发型的巴基斯坦人拿到签名盖章的小纸片过来,人才到齐,我们开拔了。我转身再看看加勒比公主,她给我比了个中指!
这女的,比着中指对我笑!我不理解。
[1] Nassau,位于新普罗维登斯岛,是巴哈马的首都。
[2] 豺狼卡洛斯,委内瑞拉人,是1970—1980年代臭名昭著的国际恐怖分子。后被法国法庭判处终身监禁。歌手卡洛斯(1943—2007)是法国儿童精神分析鼻祖弗朗索瓦兹·多尔多之子,总是以夏威夷风的舞台形象出现。
[3] 圣特罗佩是法国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的一个度假胜地。
[4] zouk,1980年代初源于法属安的列斯群岛的舞蹈音乐,以使用克里奥尔语演唱、大量采用电子合成、录音技术复杂为主要特征。“祖克”一词原指当地的夜间舞会。音乐组合“卡萨夫”(Kassav)首次使用该词指称经他们加入合成音的此类舞会配乐。
[5] TheLoveBoat,美国电视连续剧,讲述一艘邮轮上的故事。
[6] 法国在加勒比海的海外省瓜德罗普的最大城市和经济中心。不过戴维·马提亚尔是法国另一个海外省、距离瓜德罗普120公里的马提尼克人。
[7] 著名意大利裔美国电影演员。瓦姆有此联想可能因为德维托和马提亚尔都是光头。
[8] 瓦姆蹩脚的英语把purser发成pioursseur的音,而后者跟法语中的puceau(处男)发音有些许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