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椰田古寨
陵水城到椰田古寨,不过五十里地。古寨在英州,英州名为州,实则不过镇。以州为镇,是南方人的阔气。
英州的地名我很喜欢,有种神采奕奕的感觉,像岛上天气。说是天气,其实也与地脉有关。和北方相比,南方总有些意气风发、眉目俊秀。是雉尾生、巾生,是刀马旦、花旦,北方则是大青衣、花脸、老生。
英州辖十七村,有村名为五合、新坡、大石、鹅仔、军田、万安、母爸、疗次、田仔、高土。这些村名极好,不独是异域风情。汉字的组合,千变万化。新坡,村人勤劳,在山坡上开辟有新菜地?大石,村里有巨石乎?旧年,我家侧门有一巨石,石头上生满苍苔。鹅仔,有孵鹅蛋的高手?小时候每年春夏之交,家中会孵一些鸡蛋,刚出壳的鸡崽小小的,毛茸茸的,盈盈一握,有喜气有灵气还有憨气。偶尔见乡农挑一担子鸡崽售卖,在竹箩筐里晃晃荡荡,有人买时,双手捧起,像捧了一朵黄云。
人近中年,醉心喜气、灵气、憨气。人生多几分喜气,生命底色不过于荒凉;人生多几分灵气,活得通透;憨气是至人之气。《红楼梦》中宝玉得了喜气,黛玉得了灵气,唯独湘云一身憨气。椰田古寨似乎大有阴翳气,不知道是旧房子的气息,还是椰林遮光的缘故,或许是途中和友人谈到了《阴翳礼赞》。谷崎润一郎文笔如涓涓细流,细微处见大美。日本随笔最适合雨天翻读,足不出户心无杂念,一任帘外雨声潺潺,书页间也缠绵了蒙蒙雨丝。
文风书风画风,有民族的幽光,有时代的折射。日本文学,螺蛳壳里道场,多阴郁唯美,少苍茫浑厚,哪怕洋洋百万言的《源氏物语》也如此,滋润柔媚得像水磨年糕。《阴翳礼赞》,不变的物哀幽玄,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月色,令人如沐晚风。
椰田古寨民舍极其简陋,王宝钏当年所居的寒窑大概是这般模样吧。十八年时间漫长,到底还有终期。真实的人生远远比戏台残酷,更没有戏台的花好月圆。多少个王宝钏在寒窑里一辈子含辛茹苦,孤单过活,伶仃死去,永远等不到荣耀归来的薛平贵,因为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薛平贵。
寨子人满为患,各地言语杂陈。有人自东北来,有人自西北来,有人自闽南来,有人自江南来。曾经寂寞的古寨,一辈子在古寨里生老病死的岛民,他们想不到自己的家园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眼中远方的诗意所在。
古寨有古风,旧时黎族有拜贡的交易方式。村里人家将多余的瓜果蔬菜置放村口,不必看管,来客自取,零钱放入竹篓。民风淳朴如此,让人大有好感。
移步换景,见地上埋藏有几坛酒,是为丧酒。老人七十岁后,以山兰稻酿酒,装入陶罐密封埋藏于地下,待自己去世后挖出,供前来吊唁的宾朋饮用。江南人以女儿红婚嫁,此地人酿酒静待死亡,其中自有悲壮,也有对归宿的淡然。忘了是哪朝故事,两人对弈,朝廷送上毒酒,那人一饮而尽,说这杯酒我就不劝了,倒地而毙。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黎族人对死又从容又慷慨,这是得了大地之气,懂得天道人伦自然法则的。
寨里有古树,已成为树神,乡俗说可以祈福。人纷纷摩挲树身,喃喃自语,让树成全内心的一份炽热一份希冀。他们让我也摸摸树,掌心贴着树皮,给树神祷告啊,顺从自然——让树神赐得勃勃生机,赐得好的命运,让文章之树多青绿几年。
夜宿三亚,遥远的海上一弯月亮。月色照着大海,照着我,也照着古寨。送走了人流与烈日,空下来的寨子想必更有古意,也多了阴翳之美。
二〇二一年五月十六日,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