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山岭
明明是一座山,却名号为岭。既称作岭,偏偏又三峰并峙,形似笔架,历史上曾称其为笔架山。东山岭,非山非岭,是岭是山。历代不少道士在此炼丹修身养性,视其为小瀛洲。宋朝时候山上就建有真武殿,供奉真武大帝。到了这里,方才悟出东山岭的名字有道家气。老子《道德经》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宋朝李纲贬至海南,上来此山,旋即官复原职。后人将此处视为吉祥地,并立碑为记。
站在山顶,只见蜿蜒的石径上行人如蚁,人为看山而来,为访古而来,为吉祥而来,为拜佛而来,为求道而来,为得势而来,为登高而来。也有人慕名而来或莫名而来,上山的大多跃跃欲试,下来的往往一脸恬静。
游客虽多,因为山石草木的缘故,不觉得聒噪,人来人往越发添了生机添了活力。蝉也跟着凑趣,漫山遍野远远近近地叫着,无有穷尽。
过华封仙岩,洞内有观音像,进去拜了拜,心里无求无欲,亦无思无虑。人求佛拜佛,求的是心,拜的也是心,求一个心神,拜一个心神,让心神安宁吉祥。石雕得了人间香火的供养与敬奉,就成了菩萨,有了神力,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力量。
岩洞顶端状如卧榻,据说是仙家用物。明朝人姚守辙专门为此写过诗,最喜欢中间两句,得了道家法旨,也得了禅家意思:
牧童一笛山花醉,红日三竿蝶梦长。
风过竹林鸭玉佩,云开霄汉吐虹光。
“风过竹林鸭玉佩”有俚趣,风吹过竹林,嘎嘎像鸭鸣,似玉佩之音。玉佩轻击的声音我听过,也真是嘎嘎有鸭鸣之音。
到处都是摩崖石刻,鲜红的字在阳光下璀璨,又光鲜又沧桑。
东山岭的摩崖石刻极熨帖,那些石头仿佛生来就在等人凿刻留字,难得书文俱佳。一尊尊大石上,写有“自我”,写有“去思”,写有“会心处”,石桌面上却又写“要多思”。上前看几处石刻,思索其中意思,觉得说的也是文章之道为人之道处世之道。还有石刻说“青山绿水无古今”,令人感慨。感慨山水的长久,无奈生命短暂须臾。人的一生,不过俯仰之间,尘世多少快意恩仇,顷刻沦为陈迹化作梦幻泡影。
四周都是树,有一丛树天赋异禀,竟从石头缝隙里长出来,根须包裹了大石头,生机渴求,硬生生以石为根以石为壤,长出丈余高。走在树下,叹息生命坚韧,到底万物有灵,一时便懂得石刻“活石”二字的受用与美好了。石头一旦凿立文字,就有了生命,就成了活石。石头本来不言不语,千万年来只是安静守着这山,守着一世世的人,也守着日出日落。
避开了人群,只在摩崖石刻前流连不舍,心里感慨:性灵充满太和充满。也为匆匆忙忙一心只有山顶的人惋惜了。
游人秉性,喜欢到处题字。
《西游记》上孙悟空大闹天宫,玉帝命人请来了佛祖。佛祖知悟空身世,祥和劝解,悟空不听,自认神通广大,于是佛祖与他打个赌赛,一筋斗打出右手掌中,就算他赢。佛祖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孙悟空抖擞神威,将身一纵,一路云光,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才知道未曾脱离佛祖的手掌。急纵身要跳出,佛祖翻掌一扑,把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把他压住了。
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是谁都可以碑刻立记,于是有人在树身写字,在竹竿写字。东山岭头竹竿上很多人刻有字,笔迹歪斜难以辨识,依稀可见林四妹、唐丽、陈治国、符文、郑大礼……他们是我芸芸众生的兄弟姐妹。有人只留了光秃秃的姓名,有人则写“到此一游”。有根竹子藏在深处,写“温大安东山再起”,心里一动,这该是很多年前的旧刻了。站在字迹旁,默默送了一份祝福,希望他早已如愿。
上到山顶,眼界远阔,清风鼓荡衣衫,热气很快消散了。风吹起凤凰花,一时落红如雨,那些花颜色深红,像撒了一地锦绣。人直直站着,被风吹过,被飞舞的花朵淋着,心花悄然开放,一身清芬一身馥郁。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是登高开眼,胸藏天地风云啊。今日游过一回东山岭,见过东山耸翠,有奇甸岱宗之感,金石永年,比肉身久远,少不得一番感慨:
东山岭上行,草色静人心。
踏步台阶绿,重林路径深。
肉身风吹草,石刻古通今。
但从丘峰韵,临栏望海音。
二〇二一年五月二十日,万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