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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也就意味着司马昭又想起了我。他成功地架空了曹魏掌控了天下大势。像我这种大傻瓜是不配留在洛阳的。他在地图上找啊找啊找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出过周文王、周武王和姜子牙的岐山,凤鸣岐山。岐山南边渭河南岸五丈原也是相父孔明升天的地方,我的封地就在五丈原的东边,斜峪关的出口处。司马昭让我永远守着相父的亡灵,同时也让相父永远辅佐阿斗,历史已经证明阿斗是扶不起来的。多少有点侮辱人的意思。司马昭这手够毒的。可他毒不了我,我谁呀,我是阿斗。我乐呵呵地带着我的手下过潼关过长安。我总算有地盘了。巴掌大的地盘也是地盘呀。
咱们现在谈点实话吧。那地方可真不怎么样。岐山地界,好地方都在渭河北岸,上了北原,一马平川,真正的周原,周秦王朝的龙兴之地。好地方是轮不到阿斗的。阿斗也没有那种雄心壮志。司马昭也没什么错。阿斗渡过渭河,上了北原招兵买马,或者执一长竿装模作样惹得鱼儿发慌就是不上钩,专钓夜夜做美梦的周文王,再让周文王用车子拉上爬山道,爬八百八十八步,就保你八百八十八年美好的江山,周文王要是用牛皮粗绳拉车呢,拉个没完没了呢,历史不就麻烦了吗?岐山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至于那个马贩子的后代秦始皇,沿渭水呼啸而下,杀人跟切瓜一样,简直是一群不开化的野兽。司马昭真是的,让阿斗我到如此神圣的地方来干吗呀?我搞不明白。我到周原转了一圈,姬水、姜水都去了。五丈原当然要去的。祭奠伟大的相父孔明。
我该面对现实了。五丈原东边,斜峪关出口处,有一条河叫石头河,从秦岭山里流出清澈的河水也带了许多石头,河岸的土地光长草不长庄稼,少量的庄稼生长在高一点的地方。没想到我手下的人当中有不少老兵,他们当年跟随相父孔明和姜维曾兵出斜谷北伐曹魏,他们来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心情很激动,老兵们总是把战场当天堂。只要他们心情激动就好。大部分人都愁眉苦脸,他们跟着我,不管是成都还是洛阳,都是在大宅子里待着,好吃好喝,美滋滋的,他们可不习惯在野外待着。还有一些人是司马昭派来的,他们是不会干农活的,指望不上他们。这里的居民很少,还不到二百人,零零散散,也就几个破村子,都是茅草屋,像样的土屋都没有。这些百姓算是我的属民了。令人感动的是他们一点也不歧视我,他们甚至跑出来看热闹,几个识字的壮汉总算读懂了盖有政府大印的告示,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我是这里的领主,不要再详细介绍了,先主刘备相父孔明妇幼皆知。让我感动的是他们一边欢呼一边杀猪宰鸡。都是农家饭,吃得人满面流汗。他们腾出最好的草房子让我们住,他们就在牲口棚里凑合一下,甚至睡在露天里。
那些老兵能吃苦,他们砍树,凿石头,几天工夫就在石头河边的台地上建起三座高大的房子,简直跟宫殿一样。当地的百姓都惊呆了。开天辟地以来这地方从来没有这么高大宏伟的建筑。谈实在的,这三栋木石结构的房子,搁成都或洛阳,也就是小户人家比较坚实的房子罢了。在草房子中间就不一样了,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和我的家人住中间,东边住司马昭的人,西边住老兵。那些从深宫大院出来的仆人们,就会端茶扫地递毛巾,力气活干不了,就出钱雇当地百姓来盖房子。当地人的手艺可不怎么样,他们只会盖草房子。秦岭有茂密的森林,都是高大的松树还有桦树,他们只砍伐碗口粗的树,他们也不烧砖,他们去渭河北岸买砖瓦,勉强盖起一溜砖木结构的小平房,已经相当不错了。我的手下总算有安身之处了。
目前面临的困难就是寂寞。远离了繁华的都市,远离了歌舞和美女,我这安乐公安乐个屁!司马昭这老王八蛋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在讽刺我挖苦我,让我明白,阿斗你不是乐吗?让你苦中作乐。这老王八蛋,还真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如果我乐不出来,我这安乐公不就白当了?不就名不副实了吗?这才是天下最大的笑柄!可我身边什么都没有,可以用来寻欢作乐的资源少得可怜,几乎是一片空白,阿斗要空手套白狼了。我又长着这么一个没用的脑壳子,我实在想不出法子来。我就到处乱逛。
这里的老百姓维持着最低的生活标准,粗茶淡饭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了,只求吃饱不求质量。早晚两顿稀面糊糊,几片菜叶子,大多还是野菜;中午才吃一顿真正的干饭,有面条有馍馍,都是实实在在的食物;养的猪和鸡是招待客人的,过年过节的,平时要小心侍候着。有一次我到村子里乱转,亲眼看见一个中年农民在小心翼翼地喂他的猪,猪不好好吃食,农民就蹲在猪跟前,跟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猪的厚脊背,嘴里还“乖乖,我的小乖乖”地叫着。猪理都不理,连哼哼都不哼哼一下,跟死了似的,在想什么心思,憨头憨脑的,小眼睛眯得细细的。我的护卫都急了,冲过去对那农民喊:“你揍它呀!揍它呀!”农民抬脚就要踹猪屁股,腿都抬起来了,又收回去了,还气得不行,来回转圈圈,手发抖,指着那猪大叫:“我揍它,我敢吗?”
“为啥呢?”
“它是我大爷,爷,爷,你吃吧。”
我一下子乐了。
猪也乐了,猪的长嘴巴伸进食槽吹泡泡,农民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轻轻地摸着猪耳朵,猪一边吃一边蹭农民的膝盖,农民那快乐的样子好像自己在吃东西。他真把那猪当大爷了。护卫说:“他得好好地喂养,喂到年底,喂出一头大肥猪,年就好过了。把大肥猪杀了,一半卖掉办年货,一半招待客人自己过年,猪跟他捣蛋他别想过好日子。”
我无法分享农民的快乐。我关注的是他们如何打发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时候。农闲的时候,农民们就聚在一起谝闲传,在我们老家四川叫摆龙门阵。我的手下基本是四川人,四川人成了这里的主要居民,龙门阵摆得热火朝天。我在成都的时候一直住在皇宫里,我听说有摆龙门阵这回事,从来没有享受过。现在总算有机会了。讲得最起劲的是那些老兵,他们曾是五虎上将的部下,我猜得不错的话那时候他们也都是童子军吧,他们入伍的时候,五虎上将已到暮年,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风采。他们从战友嘴里听说长坂坡,水淹七军,单刀赴会,赤壁大战这些经典战例。他们讲得慷慨激昂,可跟我们目前处境很不和谐。我发现人类都有嗜血的天性,司马昭的手下也听得津津有味,敌我不分。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苗头,必须及时制止。在他们讲累的时候,我带头鼓掌,我还给他们亲手倒茶水喝。我也有老奸巨猾的时候,我很随便地问问他们的年龄在哪个部队干过?果然不出所料,都是关羽张飞赵云黄忠马超的部下。我就让他们讲讲自己经历的战役,他们都是一些纯朴的士兵,他们没想那么多,他们很自然地讲到了败走麦城,火烧连营的故事,这才是他们亲自经历的。五虎上将的部队都是蜀汉的劲旅,入伍的新兵都要接受战史教育,那种自豪感与荣誉感是没法说的。可他们亲身经历的是蜀汉的惨败,更多的是跟随相父孔明六出祁山,跟姜维九次北伐。
有个老兵亲眼见过赵云赵子龙,当时他十四五岁么,拎个铜锣发信号的,他给大家讲述了赵将军最后一次战斗。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翁与魏营一员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打斗了三天三夜,根本无法取胜,少年郎出于对老将军的敬佩,处处让着老将军,双方将士看得清清楚楚,老将军蒙在鼓里,频频出击。第三天黄昏时分,老将军终于感觉到手腕发软,气力减弱,赵将军的自制力很强的,扎去最后一枪,对方惊出一头冷汗躲到马鞍底才躲过这一击。赵将军趁机撤出战斗,残阳如血,缓缓而行的老将军忍不住吆喝了一声西凉高腔——“我赵云年轻二十岁,定把你——生擒活捉——在马鞍上——”,几天后赵将军就去世了。这是我们蜀汉唯一善终的将军。这个故事太好了。战争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应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从这些老兵嘴里我知道了许多皇室以外的事情,种种传说和秘闻,混杂在一起,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那些侍候了我大半辈子的宫人不管是成都还是洛阳都在大宅子里,他们看那些老兵摆龙门阵讲打仗的故事,他们自然而然就讲他们当年在皇宫大院里的种种奢华的生活,长吁短叹,一句话,阿斗当皇帝多好啊。刚开始没在意,十天半月,我就烦了。我得告诉他们,我不喜欢做皇帝。我已经不会生气了,我就给他们讲故事。我跟司马昭就是这么讲的,属于原版。这回不是在将军府,是在斜峪关口石头河边的大树底下,阿斗坐在藤椅上,端着小茶壶,美美地喝了几口。首先声明,外边流传的阿斗的故事都是假的,阿斗的故事肯定颠三倒四,前后矛盾,漏洞百出,我得保我的小命,司马昭这老王八蛋不是好糊弄的,阿斗当初跟司马昭是这样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