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博爱),祖父时迁居郑州荥阳(今郑州荥阳市)。李商隐是我国唐代后期最为杰出的诗人,因卷入朋党斗争,终生沉沦使府,郁郁而逝。他的诗抒写了那一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与苦痛生涯,深刻反映了晚唐的政治斗争和衰亡破败的社会现实,揭露统治阶级腐朽无能,同情人民的疾苦,于文、武、宣三朝,堪称“诗史”。他所独创的无题诗,含蓄蕴藉,音调谐美,深情绵邈,沉博绝丽,且富于象征和暗示色彩,将唐代诗歌的抒情艺术推上一个新的高峰。清初吴乔云:“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围炉诗话》卷三)
一
李商隐出身于下层官吏之家,三岁时随父亲至浙东孟简幕府(绍兴),约三年转至浙西李翛幕(镇江),在江南生活了六七年。十岁时父丧,躬奉板舆,返回荥阳,“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过着“佣书贩舂”的生活。(《祭裴氏姊文》)少年李商隐勤奋攻读,求师问道,以期将来能报效朝廷。然而唐帝国进入晚期,各种矛盾交织,已是残阳夕照,无可挽回。李商隐有理想,有抱负,希望自己能匡国理政,回转天地。其《安定城楼》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终因朋党小人猜忌,抱负难酬,理想破灭。
李商隐年轻时为牛党令狐楚所赏识,后又得令狐绹之力进士及第。观令狐父子之赏拔,实亦为牛党搜罗人才。而李商隐似不以此为意,从未将自己置身于牛党或“李党”(李德裕实未树党,此当别论)。其所交往有牛有李,其现存诗文对牛、李双方均有所肯定,也有所批评,并未介入党局。然因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女,而被牛党目为“李党”中人。《旧唐书》本传云:“宗闵党大薄之”,令狐绹亦“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新唐书》本传云:“茂元善李德裕,而牛(僧孺)李(宗闵)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又云:“(郑)亚谪循州,商隐从之,凡三年乃归。亚亦德裕所善,绹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谢不通。”一位有理想、有才华的诗人就这样被扼杀了,终其一生,穷愁潦倒。“十年京师寒且饿,人或目曰: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樊南甲集序》)其《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云:“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他对自己的处境和前程,即在赴泾原之回中道上,已有预感,言今日虽“为雨所败”,然“粉态”尚新;他时零落成泥,则求今朝之“粉态”并亦不可得矣。
李商隐一生官不挂朝籍。进士释褐,二为俗吏,三入幕府,淟涊依人,最后寂寞地死去。“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他哀叹匡国无分,报国无门,夙心之期完全破灭!其感怀及部分咏史、咏物、酬赠之诗,主要即抒写自己一生的遭际,反映了晚唐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安定城楼》、《夕阳楼》、《晚晴》、《听鼓》、《流莺》、《回中牡丹》、《过郑广文旧居》、《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等,是其人生遭遇的感慨之作。
鲁迅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题未定草·七》)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李商隐诗常被目为“绮靡浮艳”,“唯美主义”,其实他的许多感怀、咏史、咏物之什,大多关注社会现实,而他的政治抒情诗则更是晚唐社会和政治斗争的一面镜子。由于出身低微,兼之父亲早逝,又误入朋党漩涡,故一生艰虞沦贱,沉沦使府,这使他有机会更接近下层民众,对统治阶级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从而能够写出许多反映现实的优秀诗篇。
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矛盾错综复杂,这些矛盾在李商隐诗中都有深刻的反映。其《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直可与杜甫《北征》相匹。其所叙京郊农村荒芜残破、农民生活悲惨的情景,令人怵目。“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农民不仅饥饿倒毙,且随时被乱兵所屠戮。为了逃命,甚至将出生不久、尚不知呵呵发笑(未孩)的婴儿抛弃!此诗作时年仅二十有六。而在反映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斗争和帝王荒淫腐败等方面,李商隐的作品不仅数量多,反映迅速,而且同样十分深刻尖锐。如反映“甘露之变”的《有感二首》、《重有感》;警告藩镇和朝廷之姑息的《井络》、《寿安公主出降》;揭露朋党斗争的《霜月》、《赋得鸡》;讽刺帝王求仙佞道的《瑶池》、《过景陵》等等。尤其咏史、怀古之什,如《马嵬二首》、《龙池》、《贾生》、《隋堤》、《吴宫》、《南朝》、《北齐二首》等,或吟咏史事,或借古喻今,讽咏现实,无不令人警醒。
李商隐是一位深切关注现实,关心国家命运,忧愤深广的诗人,诗歌题材非常广阔,成就是多方面的。特别是他的恋情诗,是我国古代文人恋情诗的杰出代表。
李商隐以其独特的“无题”诗而著称,“春蚕蜡炬”与“秋水蒹葭”(民间恋情诗)一样不朽。他丰富了我国爱情文学的宝库,开拓了抒情诗的新领域。纪昀《四库总目提要》云:“《无题》之中,有确有寄托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属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者,‘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幽人不倦赏’之类是也。其摘首二字为题,如《碧城》、《锦瑟》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纪昀认为,对“无题”之是否有寄托,必须具体分析,其言固近情理。但是,对“无题”诗之界定及对具体诗篇之诠释,则仍见仁见智,分歧较大。
本人以为,“无题”之什,大多为恋情诗,主要应是抒写与玉阳山灵都观女冠宋华阳氏之一段恋情;另有少数写洛中里娘柳枝及婚前恋念王氏之作。各首具体抒写之对象,详见每首“评析”,此不赘述。然笔者所解,亦仅一家之见,不敢自以为是。明杨眉庵倡《无题》“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眉庵集》卷九),清初吴乔则以《无题》为“陈情令狐”(《西昆发微序》),至朱鹤龄、程梦星、冯浩、张采田诸人,“无题寄托说”发挥到极至。然诗家仿作《无题》,则皆认同“无题”为情诗,如明末王彦泓、清代黄景仁、清末民初苏曼殊、近世郁达夫等无不将“无题”与恋情相联系。1927年,苏雪林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证》,揭示了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时与女冠宋华阳恋爱之事,虽考证未周,然为“无题”之解说另外开辟了一条路径。今日学者对“无题”的解说,仍然沿着“寄托说”和“爱情说”两条路径,当然已有很大的变化与发展。如“寄托说”,多以为“寄托身世之感”;而“爱情说”则除女冠宋华阳外,还有柳枝、王氏及幕府中一二不知名之女子。1991年,著名作家王蒙发表了《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双飞翼》52—76页;又见《心有灵犀》222—238页),提出了“内心体验同构说”,以取代明清以来的“无题寄托说”。王蒙指出,李商隐那种“无益无效的政治关注与政治进取愿望,拓宽了、加深了、熔铸了他的诗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爱情诗里似乎也充满了与政治相同的内心体验”。以爱情失意和政治失败的“内心体验同构对应说”,取代诗人的“无题寄托说”,是王蒙的一大发现,具有原创性。笔者在“无题”诸诗的“评析”中,是服膺并吸取了这一见解的,特加说明。
综览义山全部诗作,据其诗题,参照内容,可将“无题”分为三类:一、以《无题》为题之诗20首。其中“幽人不倦赏”、“万里风波一叶舟”显为钱若水、杨大年(北宋)搜辑时误入。“待得郎来月已低”及“户外重阴黯不开”则是戏为艳体。若必言有寄托,似仅“何处哀筝随急管”一首,然仍可作代言体之恋情解。二、以首二字为题如《锦瑟》、《碧城》、《昨日》、《一片》(一片非烟)等约20首。按以首二字为题之诗,义山《集》中共37首,有的本意自明,如《人欲》、《明神》、《龙池》、《滞雨》等;有的为地名,如《潭州》、《井络》、《咸阳》、《商於》等;有的则应归于咏物,如《流莺》、《高松》、《残花》、《垂柳》等,不应作“无题”看。三、虽有题实亦无题,如《春雨》、《圣女祠》、《重过圣女祠》、《银河吹笙》等,亦约20首。总计60馀首,占义山现存诗的十分之一。
二
李商隐诗歌的艺术特征,可以用“隐秀”二字来概括。《文心雕龙·隐秀篇》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可见“隐”就篇章而言,诗外须重旨、复意,即双重或多重旨义;而“秀”则就语言而论,诗句应独拔卓绝,即超迈、警策或形象鲜明、特出的辞句。
孙联奎《诗品臆说》云:“含蓄大多用比兴。”贺裳《载酒园诗话》云:“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可见比兴是李商隐诗旨义含隐的重要手段。其诗多托物寄情,亦物亦人;借史兴怀,亦古亦今;以仙喻世,亦道亦俗,故诗多复意重旨。“物比”、“史比”、“仙比”代表了义山比兴诗的内容和特色。其比物之诗善以物态暗示人事,托物性兴寄人情,借物理以象征心态,且大多摹状而不即,托意而不离;不即不离而又若即若离,境象迷茫而旨义含蓄。此类诗约有百首之多,或比而兼兴,或兴而兼比,取材非常广泛。《蝉》、《流莺》、《蜂》、《蝶》,《柳》、《牡丹》、《槿花》、《落花》,《月》、《七夕》、《乱石》、《哀筝》,为比物诗中之佳构。其以史为比之诗多借史兴怀,案而无断,不落言筌;只述史事,不涉理路而理在象外。前面所举外,如咏听鼓,比祢衡,兴心中不平之情;咏贾生才调,比贾谊,刺统治者不能用人;咏宋宅庾居,比宋玉庾信,叹己一生才而不遇,既不如宋玉,也不如庾信;过楚宫,吊屈原,寓千古才人冤抑之悲,皆借古贤、古人以自比,兴怀身世沉沦之感。
“物比”、“史比”外,义山诗文之“隐”,之含蓄蕴藉,更多采用“仙道比兴”,即托仙人仙境暗示和象征人世俗事,亦仙亦俗,充满一种仙道情韵。“仙比”是义山比兴体之一大创造。其“无题”诸作因摄取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物象入诗而加以意化、情化,成为义山诗的诸多意象群,故“无题”诗之境象往往涂上一层窈渺之色彩,如轻纱,如梦境,如雾里之花,极朦胧含隐之致。据粗略统计,李商隐诗采用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物象、故事,有轩辕黄帝、羲和日御、帝阍守天等800馀事。这些世外传谈已经从我们民族的文化折射到人们的心理,具有特定之意象与情韵,且象外有意,韵外有致。
《二十四诗品》云:“登彼太行,翠绕羊肠”,“似往已回,如幽匪藏”。言诗之脉络须往复幽曲而不隐晦。《白石诗说》云:“血脉欲其贯穿,则其失也露。”言脉络若直贯则旨义显露而不含蕴。义山诗情感沉潜而不直泻,故其诗脉络婉曲,往复回环。其主要艺术手法有六端。
一、运用复辞重言之法,使含思婉转,往复回环。复辞重言诗约70馀首。如“一弦一柱思华年”,“此花此叶长相映”;“地险悠悠天险长”,“半留相送半迎归”;有的同一联前后句蝉联,“上下相接,如继踵然”(陈骙《文则》),呈现一种上递下接、滚珠反荡的曲折感。如“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还有同一联前后句首尾衔顾,使回环增大而覆盖全联的,如“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甚至有整首诗或组诗中也兼用复叠,如《石榴》、《赠杜司勋十三员外》、《嘉陵江水二绝》等。其《赠杜》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应字总持。”三“总”、二“杜”、二“牧”、二“秋”、二“字”、二“应”,往复交叠,极尽回环曲折之美。
二、运用近离远合之法,使句脉走向萦回曲绕,增跌宕摇曳之态。如《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第二句本应接如何相思,然却“离”去,而言月斜、钟声,此即“近离”也;三、四“离后复转”,而与一句相合,极言其因“空言”、“绝踪”而相思,此即“远合”。其他如《无题》(万里风波)、《昨日》等皆是此种艺术手法。
三、运用点情染景之法,使情语具象化,因而诗境也更加朦胧幽隐,而具烟水迷离之致。义山诗出句常以情语点之,而对句则以景语染之。乍看似乎出句、对句之间横隔语脉,实则“上意本可接下意,却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艺概·词概》)。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清人冯舒评:“第二句毕世接不出。”(《义门读书记》引)冯极称誉第二句,其佳处正在点、染之间。《无题》(何处哀筝)、《碧城》(其二)等皆用此法,从而因脉络婉曲而使旨意含隐而呈现多重性。
四、运用翻转反向之法,从对面落笔。这种手法常在联与联之间翻转。《无题》:“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梦为”联极言己之相思,而“蜡照”联转从女子一方落笔,翻转反向,拟想对方亦彻夜辗转反侧、思我难眠,蜡尚照而麝尚燃。《诗概》云“取径贵深曲”,“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说的正是翻转反向使诗脉深曲之法。
五、运用时空穿透跳跃之法,使诗歌意象来回跳跃于多维的时空结构之中,既拓宽了诗境,又收一气转旋之妙。如《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时、空之穿透跳跃在昔日,长安家中;今夜,巴山夜雨;今夜之拟想日后,巴山之预飞至长安家中西窗之下;日后之再言今夜,自长安家中西窗下返回巴山夜雨,极尽穿透跳跃、跌宕往复之妙。其他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云:“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此亦时空穿透法。
六、运用以景结情或宕出远神之法,使诗歌之结尾境象混茫,含不尽之意在言外、象外。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馀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如《春雨》云“万里云罗一雁飞”,《日射》云“碧鹦鹉对红蔷薇”,《过招国李家南园》云“雪絮相和飞不休”,《吴宫》云“日暮水漂花出城”等等,皆是此法。“以景结情”则景中含情,情景相生则境象朦胧,诗旨多有复意、重旨,所谓“形象大于思想”。而结尾“宕出远神”,则诗中有“我”,作者不发议论而以“我神”出之,则境中不仅有情、有思,且有诗人之“神”呼之欲出。《艺概》云:“神有我神、他神之别。”《桂林道中作》云:“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如有》云:“良宵一寸焰,回首是重帏。”《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云:“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诗有“西北望”、“回首”、“语罢”,则皆可见诗人之“神”,所谓“我神”也。《白云夫旧居》云:“墙外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昨日》云:“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此皆未见诗人之神,惟夕阳栖乌及所思之人的笑倚梅树,是为“他神”。
义山诗不仅篇“隐”,且句也“秀”。陆机《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殆即刘勰所云之“独拔”、“卓绝”之秀句。汉魏古诗,气象混沌,一气转旋,难以句摘。唐近体兴起之后,始有佳句、秀句。李义山现存诗约600首,可摘之句当在百数十联,许多句子至今仍脍炙人口,活在人们日常口语或书面语之中。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斑骓已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吹汝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武昌若有山头石,为拂苍苔检泪痕”;“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以上仅本册所选诗随手所摘,即满口生香,“味有穷而炙愈出”矣(《皇宋事实类苑》引杨大年语)。
李商隐诗的隐秀特征,在感情表达上细腻而又深沉,在脉络节奏上婉曲而又缓慢,在语言色彩上哀艳而又清丽,在吐字音响上又往往表现为低抑而又沉郁。故其言景物则如笼晓雾,抒感怀则如在梦境;以喻声音,常似有似无,不绝如缕,以比色相,则有如镜中之花,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最后说一下本书选注的有关问题。
李商隐现存诗594首,又《集》外诗16首,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录入4首,共诗614首,但有的诗显为误入,故所选以正编3卷为据。
本书以明汲古阁《李义山集》木石居影印本为底本,异文酌情参校其他版本,不另作校记。
本书选五绝13首,五律14首,七绝93首,七律58首,古体7首,计185首,约占李商隐现存诗30%。义山近体,尤其七言律绝,既多且佳,故所选亦多;限于篇幅,古体及排律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韩碑》、《井泥》、《骄儿诗》、《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等,均未能入选。若按内容分类,计选恋情诗(不含“无题”)24首,感怀诗29首,咏物诗18首,咏史、怀古27首,寄赠、送别诗22首,寄内、忆家、悼亡之诗20首,政治抒情诗18首;“无题”单列一类,则选了27首。诗按编年顺序排列,以《向晚》为界,前为编年诗,后为未编年诗。诗是诗人情感的宣泄和升华,所选诗皆情真意挚,感人至深;自古及今,广为传诵,充分体现了“唐诗主情”的特点。
本书选诗下设“评析”与“注释”,先“评析”,次“注释”。“评析”对诗作之背景及所涉人名、地名、年号等均尽可能详尽、准确地加以说明,对诗中深蕴之旨义、诗法、诗艺等则视实际情况,短点长评,不拘一格,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对于难解的句子,或诗句之间跳跃性过大、意蕴过于深曲如“无题”诸作,则多采用串讲、疏通的方法,以使读者在阅读时首先能够“达意”(读懂),然后再进入到诗中的艺术境界。至于“注释”,凡有典故,尽量注明;难懂语辞,亦酌予讲解;生僻字加注汉语拼音。
清人笺注李商隐诗,号称大家者有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屈复(《玉溪生诗意》)、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纪昀(《玉溪生诗说》)。此外,钱龙惕有《玉溪生诗笺》(46首),吴乔有《西昆发微》(62首),徐德泓、陆鸣皋有《李义山诗疏》(254首),何焯有《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255首),陆昆曾有《李义山诗解》(七律),姜炳璋有《选玉溪生诗补说》(136首);沈厚塽辑朱彝尊、何焯、纪昀笺评《李义山诗集》(三色套印);近人张采田有《玉溪生年谱会笺》、《李义山诗辨正》;今人刘学锴、余恕诚有《李商隐诗歌集解》等,皆多所参考。以上所举书目,“评析”、“注释”中引用时皆列笺注者姓名,而不再括注书名。
由于时间匆促,本书在选目、评析、注释方面存在的片面性及错误之处,敬祈专家、读者批评指正。中华书局张耕先生审阅本书并提出许多宝贵意见,在此深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