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中祥符八年(1015)三月,开封城春暖花开,偶尔的几阵细雨,更为花草树木增添了无限生机。这天,宫城大内崇政殿殿试唱名已毕,新科进士一百九十七人,以状元蔡齐为首,前呼后拥地走出东华门。在围观百姓的阵阵喝彩声中,新科进士们一边向人群招呼致意,一边从容闲话。
队伍中,有三个人一直走在一起,显然是彼此熟稔的好友。一个脸膛黝黑的青年进士开怀大笑道:“朱兄、庞兄都是大才,考中进士实至名归,没想到小弟我竟能忝列榜上,实在惭愧。”
旁边一个白胖的进士截住话茬,道:“子京又说笑,你的才识器量远胜于我,封侯拜相也指日可待。”
走在中间的进士眼神坚毅,朗声道:“子京、醇之无须过谦,想那唐人孟郊《登科后》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若论豪情壮志,你我兄弟怎可输给唐人?”三人相视大笑。
这时,脸膛黝黑的进士手指着前方道:“前方那位便是状元蔡子思,我等也去攀谈攀谈。”三人加快脚步,赶上新科状元蔡齐,叉手施礼。
眼神坚毅的进士对蔡齐说:“子思兄真是睿才,我兄弟三人钦佩不已。”随即指着脸膛黝黑的进士说:“他叫滕宗谅,字子京。”又指着白胖的进士说:“这位是庞籍,字醇之。”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朱说。我等恭喜子思兄高中状元。”
蔡齐一边还礼,一边说道:“久仰朱兄、子京兄、醇之兄文名,一直无缘结识。我不过是侥幸,诸兄见笑了。”
朱说等人见蔡齐谦虚有礼,心中也生出亲切之感。四人并肩而行,畅聊此次科举的见闻和今后的抱负,越说越投机,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言谈中,滕宗谅起哄让朱说吟诗。朱说略一思索,便开口吟道:“长白一寒儒,名登二纪余。百花春满路,二月雨随车。鼓吹迎前道,烟霞指旧庐。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
蔡齐听出诗中“长白”是指淄州(今山东淄博)长白山(位于今山东邹平),喜道:“朱兄原来在长白山求学?我是莱州(今山东烟台莱州)人,两地都属于京东东路辖区,想不到你我还有这样的渊源。”
朱说答道:“我十八岁时,父亲在淄州长山县任职,我便在长白山醴泉寺读书三年多,后来才转去应天府书院。”
蔡齐对朱说只有名,却没有字,感到很奇怪,便问道:“未知朱兄台甫怎么称呼?”
朱说闻言一愣,他一向说话干脆,此刻却踌躇起来,说道:“实不相瞒,这关乎小弟的身世遭遇,一言难尽。今日群贤雅集,不适合以小弟私事打扰各位的雅兴,容日后向兄详述。”
蔡齐见朱说面露难色,便转换了话题,滕宗谅、庞籍也心照不宣。
朱说想起自己的年少经历、求学时光,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代的进士可以直接授官,朱说被授予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司理参军,正式踏入仕途。赴任后,朱说将母亲从淄州长山县接到广德军,母子团聚。
这天傍晚,朱说处理好公务,回到租赁的房舍,先去母亲屋中问安。母亲谢氏对朱说十分疼爱。朱说年幼时有一次病情严重,谢氏向天祈祷,说如果孩子病愈,自己从此不再吃荤。朱说离家游学后,谢氏思念哭泣,双眼几乎失明。母子之间感情极深,无话不谈。
朱说先询问了母亲今天的饮食起居,又闲谈几句见闻逸事,然后说道:“前几天孩儿收到一封信,是苏州范家兄长所寄……”
没等朱说说完,谢氏直接打断道:“他们来信做甚!想当年你父亲去世时,你才两岁,我们娘儿俩竟不被你兄长接纳,为娘无奈之下,带着你嫁入朱家。现在他们看你登了第、授了官,便来攀亲戚,简直是无耻之尤,愧对范氏一门!”谢氏说的是朱说的身世,他出生于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八月,是范墉的第三子,但是第二年范墉就去世了。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的家业被长子继承,竟将谢氏和幼弟拒之门外。孤儿寡母难以维持生计,谢氏只得带着幼子改嫁朱文翰,幼子也改姓朱姓,取名朱说。
朱说忙起身倒杯茶水,双手呈给母亲。见母亲恢复平静,朱说从袖筒中又抽出一封书信,说道:“其实今天还收到长山朱家子弟写来书信,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我给您读读。”说罢展信读了一遍。
谢氏边听边点头,待朱说读罢信,说道:“难得朱家子弟还挂念着咱们娘儿俩。你与朱家子弟一起长大,本来情同手足,回头想想,那年你批评朱家子弟奢侈浪费,他们还说,‘我们用的是朱家的钱’,因此你负气从朱家出走,转眼都过去十余年了。”
谢氏说完,见朱说没有接话,就问道:“说儿莫非还在嗔怪朱家子弟?”
朱说含笑答道:“母亲多虑了,当时大家都是年轻气盛,难免拌嘴,他们也并非存心排斥我。他们对母亲,还是非常尊敬的。”
谢氏听了,放心地点头道:“这样想才是正理,咱们娘儿俩应当感谢朱家。你外出游学,后来入应天府书院五年,吃住用度,都是朱家承担。不可因过去的几句气话,就忘了朱家恩德。”
朱说正容道:“母亲教训的是,感恩报德之心,孩儿一刻不敢忘。”顿了顿,又说道:“孩儿只是常常在想:继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和训导之责,今后孩儿自然要善待朱家子弟。然而,生父对孩儿的生身之恩,又当如何还报?”
听闻此言,谢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说看着母亲,诚恳地说道:“孩儿听母亲讲过,范氏一族出自唐朝宰相范履冰,祖籍京兆蓝田(今陕西蓝田),唐末迁往苏州吴县。我的曾祖、祖父、生父三代出仕吴越钱氏,后来我父随末代吴越王钱俶归宋,出任地方官,好歹也算一方名族。可是在我生父去世后,兄长为了田宅财帑,驱逐我们母子,必然招致乡里非议,使范氏蒙羞。想我生父泉下有知,绝不愿看到家门龃龉。”
谢氏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朱说认真地说:“我不忍心生父背负骂名,但又不能攻讦兄长。思来想去,我决心上书朝廷,改回范姓。以我个人尊严,挽回范氏风誉,感化兄长。”
谢氏闻言,对儿子有如此胸襟器量,既感叹又欣慰,自己在二十几年前遭受的被逐出家门的屈辱,终于因为儿子的努力,至今日一扫而空。她拉起儿子的手,眼中涌出泪水。朱说忙伸手摩挲母亲后心,宽慰母亲,劝她莫要激动。
经过酝酿和沟通,天禧元年(1017),二十九岁的朱说上奏朝廷,请求恢复范姓。朝廷认为此举符合儒家伦理,很快批复同意。于是,朱说恢复族名,改名为范仲淹,字希文。从此以后,他的人生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