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草集:全十册(傅璇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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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

《诗经通论》出版说明

《诗经》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的诗歌总集,而从汉朝开始,儒家定于一尊,《诗经》奉为经典,于是在“经师”们凿空推索和迂腐传注之下,人民的诗歌就被蒙上重重叠叠的瓦砾灰尘。毛、郑的《传》、《笺》和卫宏的《诗序》,在从汉到唐一千多年的时期中,一直成为说诗的权威。在这期间,虽然有王肃、孙毓等人对毛、郑的《传》、《笺》表示个别不同的意见,但他们仅仅只争毛、郑之间的得失,不能跳出《诗序》的圈子,一致承认《诗》的大旨是在“止乎礼义”,即合于封建统治的政教明训和伦理准则。

宋代的学者开始对《传》、《笺》、《诗序》的本身发生怀疑。最初是欧阳修的《毛诗本义》和苏辙的《诗经传》,后来又有郑樵的《诗辨妄》和王质的《诗总闻》,而集大成的是朱熹的《诗集传》。郑樵大胆地提出《诗序》出于“村野妄人”所作;朱熹更进而认为:“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在两宋时代,汉儒解经的迂腐和固凿,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地支配人心,在学术思想的进步和社会发展的新情况下,封建时代某些头脑比较清醒的学者,对《诗经》进行了较为切合实际的解释。但是,《诗经》中的一些民间恋歌,仍然被朱熹目为“淫奔之诗”,稍后于朱熹的王柏在其《诗疑》一书中,更主张把它们从《诗经》中删除出去,这表明了他们只不过企图用新的伦理观念来代替两汉经师们的注解,以期适合于当时的封建统治的要求。

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在《诗经》研究中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宋代以后,也有一些祖述毛、郑的人据《诗序》来攻击朱熹,如马端临明白地提出“《书序》可废,《诗序》不可废”,“《雅》、《颂》之序可废,而十五《国风》之序不可废”;在清朝汉学大盛的时候,像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篇》、陈奂的《诗毛氏传疏》等都是以攻朱尊《序》著名的。尊《序》与宗朱,是几百年《诗经》学研究中激烈争论的中心。在这期间,能够不牵涉到这个聚讼纷争中去,而能从诗的本义说诗的,只有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等几个人。崔述写《读风偶识》时有否见到过《诗经通论》,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却是明显地受到姚氏的影响。

姚际恒,字立方(《四库提要》谓字善夫),号首源,祖籍安徽新安,长期居住在浙江的仁和,康熙时诸生,与毛奇龄同时,也是毛的学问上的诤友。《武林道古录》中谓:“少折节读书,泛滥百家,既而尽弃词章之学,专事于经。年五十,曰:向平婚嫁毕而游五岳,余婚嫁毕而注《九经》。遂屏绝人事,阅十四年而书成,名曰《九经通论》。”《浙江通志·经籍门》载,《九经通论》一百七十卷。此外并有《古今伪书考》、《好古堂书画记》、《庸言录》等著作,足见其治学范围之广。据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与张穆《阎潜丘先生年谱》所载,阎若璩对于伪古文《尚书》的考证,多引证姚际恒《尚书通论》的见解,《礼记通论》也多散入杭世骏的《续礼记集说》各篇。毛奇龄《西河诗话》中盛称其经学根柢的深厚。可见在清初,姚际恒即以博淹通敏与大胆疑古为学术界所见重。其所著除《九经通论》中的《诗经》、《仪礼》两种,以及《古今伪书考》、《好古堂书画记》等几种外,大多已亡佚。

《诗经通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依傍《诗序》,不附和《集传》,能从诗的本文中探求诗的意旨,从而对《诗经》的内容作了比较实事求是的解释。作者在《自序》中谓“惟是涵咏篇章,寻绎文义,辨别前说,亦从其是而黜其非”;摆脱汉、宋人的门户之见,大胆地怀疑古人的说法,置《诗经》于平易近人之境,这种自由立论、不拘拘于朴学家繁琐饾饤的考据,开辟了说《诗》的新风气。譬如《卫风·硕人》一诗,《毛诗序》以为是“闵庄姜”,《集传》因仍《序》说,各家的注疏也都无异词;至姚际恒才力辟其说的无稽,指出《诗序》明明依据《左传》的“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几句附会而成。又如《召南·小星》,齐、鲁二家之说固已不可详知,《韩诗》以为是劳人行役之作(见《韩诗外传》卷一),这是较近于诗意的,《毛诗序》却认为是“惠及下也”,《集传》也说是“南国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这些都遭到《诗经通论》作者的有力驳斥。姚氏指出《集传》虽然表示力反《序》说,但因袭旧说之处仍然不少,甚至于“时复阳违之而阴从之”。元、明以后,朱熹的《诗集传》被封建朝廷定为科举取士的准则,同样成为拘囿知识分子头脑的工具,姚际恒的这种抨击,客观上起了一种启懵破惑的作用。

姚氏对于诗旨的诠释,有汉学家穷委竟原、谨严自守的优点,而无其固滞胶结的毛病。最明显的如《邶风·击鼓》,《诗序》以为怨州吁用兵,郑《笺》更以为鲁隐公四年卫国与宋、陈、蔡伐郑之事,历来都认为如此,独姚际恒破几千年的疑案,据《左传》所记,详为剖析,谓是鲁宣公十二年宋伐陈、卫穆公出兵救陈时事。而对于《雄雉》、《蝃》、《叔于田》、《遵大路》、《皇矣》等诗,诸说纷纭,他不赞成前人的说法,但也没有新见,于是都以“不得其解”存疑,这种态度比起汉宋说诗家的迂腐穿凿,要通达信实得多了。

但姚际恒终究是一个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他不得不受到封建礼教思想和传袭的《传》、《疏》学说所局限。对于一些天真活泼的男女恋歌,他都认为是“刺淫之诗”。他在书前的《诗旨》中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如谓淫诗,则思之邪甚矣,曷为以此一言蔽之耶?盖其时间有淫风,诗人举其事与其言以为刺,此正思无邪之确证。何也?淫者,邪也,恶而刺之,思无邪矣。今尚以为淫诗,得无大背圣人之训乎?”对于一些男女相思之情的作品,姚氏同毛、郑一样,硬加上君臣或朋友思念等等的封建教条,将正面的描写说成反面的讽刺。可见他虽然可以攻《诗序》,攻朱熹,而对于封建社会的基本伦理系统是不能打破的。这不只是姚氏是这样,连后来态度比他激烈得多的崔述、方玉润两人也不免如此,《读风偶识》认为这些作品都是“惩淫荡之风”,方玉润以为“《溱洧》则刺淫,非淫者所自作”(《诗经原始》卷五)。其他像《绿衣》、《日月》、《七月》、《鱼丽》等篇,姚氏驳斥《集传》,虽有是处,实近枝节,态度不无偏激,使人感到好像专为攻朱而作的。这都是《诗经通论》一书的疵病。

《诗经》收辑了西周初年到春秋时期五六百年中的歌谣乐章,其中大部分是民间的创作。它们最朴素而又最生动地表现了人民的生活和真淳的感情,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以及各个阶级、阶层间的变化,真实地揭示了阶级社会产生以后不可调和的矛盾。“诗三百篇”是人民集体创作的宏伟的史诗,是我国古典文学现实主义和人民性传统的最早源头。只有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光辉照耀下,才能对这些诗篇予以正确的阐明。而在这同时,对于过去的注本,辨别其糟粕,吸取其精华,指出长时间封建时代的学者对于《诗经》的种种歪曲与误解,两千多年来《诗经》研究中曲折发展的过程,也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工作。我们整理、重印这部书,目的就在此。

本书有道光十七年(1837)韩城王笃刻本,又有1927年双流郑璋覆刻本;顾颉刚先生在三十余年前曾据王刻本加以校点,我们现在就采用他的校点本重印。原书中有题“增”字的数条,多和姚氏的意见不同,似乎不是姚际恒自己后来所补,可能是刻书者王笃的手笔,也可能是在未刻前别人传抄时所加而误刻入者。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现在不加删除,仍照旧附印。

原载中华书局1958年版《诗经通论》,此据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北京社科名家文库《治学清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