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神欲盗冥火以滋其能,与其妻爱神匿于冥河渡口。冥神知其求,化摆渡人近爱神,以情志说之,亦自耽爱神之玲珑,于是两相眷恋,私会再三。事出,火与冥神战于冥途荒路,火神落败,引冥火焚世以抒愤,生灵凋落,爱神自投火而亡。神子以秩断之,逐火神于渊洋,禁封冥途。孽生已出,遂使幽禁于圣塔枯室,以金笼锁之,世人称笼中之鸟。
——谢天知《旧神记》
戈兰卡嘱咐了阿特勒后,暂时告别了他与菲布尔,仍旧是独自往圣塔去。伊聂最为繁荣的地方,当属沙江以北与大江以南,也是王城与富丽大城金陵的所在。沙江江水多泥沙,两大旁支泾河渭河清浊分明。净泉在沙江以东,入海前的一地。此地依山傍水,水流清透明晰,与整条沙江有别,所以名净泉,建起一清幽的居所,名净泉阁。名门之后谢天知便清居此地。谢天知家世显赫,文脉相承,祖上与天神交往密切,曾参与石刻法典的编撰,家中多经卷珍奇。乱世中为接济百姓,家财尽散,与妖鬼相斗,亲友皆逝,只余下谢天知一婴,由渔人庇护抚养,后来独立,便回到祖地,入住了已破败荒芜的净泉阁,径年打理清扫,如今已可堪一住。
在菲布尔家蹭过午饭,戈兰卡行路悠哉,于青山绿水间颇为怡然,与之相对,谢天知却是焦躁不已。自神之子走近童话镇起,其存在就开始被各方发觉;离开童话镇时,北方黑巫前来规制;到达伊聂前后,被贫苦民众所知晓;久而传入长老会耳中;又被阿特勒请至黑石塔;谢天知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如今谢天知坐在屋中,心浮气躁,提笔欲作诗迎圣人来,却是苦思而不能。一来他现已年过半百,头脑不如少年;二来此时心焦意躁,思绪万千难以理清。思来想去数个时辰,不过写了三句,又勉强补得一句,凑了完整,于是有:
净泉阁喜会故人
圣钟鸣彻净泉丘,塔覆花凋千古幽。
苍生疾苦无人问,魑魅登作占巢鸠。
白衣血洒沙石地,锦袍欢淫安乐州。
试作闲言迎贵客,词衰章乱也无尤。
谢天知作了此诗,却是越看越不喜,于是搁在一边了,待到戈兰卡来也没有出示。
戈兰卡到来时,谢天知只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没有暗金色的赫恩圣礼服,没有青色的翡翠羽翎冠,没有华光流丽的金石剑权杖。只有一个穿着宽大黑袍的男人,面露微笑。然而他也能够感到戈兰卡的不凡。于淡紫色的深邃眼眸中,于舒缓平稳的步伐中,于悠然淡远的风姿中,
“谢家后人?看来过活的还好。近几百年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我大体知道。还未发生时,我就已在心中见过了。”
以及全知一般的识见中。
戈兰卡向谢天知询问了笼中鸟的事情。
“还在,只是看起来雾蒙蒙的,那里面真关着人,哦不,神吗?”
戈兰卡没有回答,坐在苍叶青枝中,饮一口茶,望向已很接近的圣塔。塔倒塌了一半,但没有完全塌下去。中间往下的部分是黑石和大块大块的完整的石块垒砌,很稳固。他接着向谢天知讲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你可能想象铁与石浇筑的房屋吗?
你可能想象人们身穿光滑柔顺的衣服,质地甚至胜过兽皮禽羽?
你可能想象有通天之梯使人不费吹灰之力登上高塔,将世界俯瞰?
那是智慧的光芒,
是千百年来被放逐者的灵魂、意志与血,
是异教徒、渎神者们高傲的孑立。
是尖顶(The spire)。
她在魔窟之后的荒漠中伸展开双翼,
熔炉成为她的心脏,蒸汽成为她的魂灵,
钢铁铸就她的躯体,水晶织就她的天衣。
跃升于深渊的冥火之神在她的肩头守望,
星辰般的英杰拱卫四方。
她的目光投向寰宇中的每一寸土地,
她的手指抚过天空下每一片波涛。
她骄傲地啜饮地母的生命,如骄阳一般绽放,
在世界之尽头将海洋征服,
在东海深渊将旧神打捞。
生命不过是她的玩物,
灵魂不过是她的消遣,
她面向东方,向旧世界投以谨慎的犹疑。
混沌一体的世界由此二分。
两座高塔命中注定般
相隔着整个世界对望,
身后皆是秘海的波浪。
“这里没有活着的你的位置,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是我们的时代。”
——你未免太自信了,人类。
戈兰卡与混沌的躯体被带到尖顶的白房子中,灵魂于是在朦胧中醒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异界。
混沌将天地撕裂,战于摩羯星位卡普恩康诺斯(Capricornus)、天秤星位李步若(Libra)、冥王星位普鲁特(Pluto),楼宇崩塌,天火坠落,海潮溢漫。冥火神欧克淮斯克斯(Vulcphaestus)与萨迪尔(Sardier)御幽火抵潮,远望激战,且与戈兰卡俯仰相对,三人相持半日,终于止戈,混沌与戈兰卡于是远遁。
世界之西极山峦连绵,荒漠广布,严寒与酷热并行,人迹罕至,灵妖、恶魔、幽鬼、怪物偏爱。魔王于黑石山洞窟中立四柱,封四大邪秽为神,后又升列九天九地,盘踞西极。于是有狩魔人于人地边陲守望,四时无歇。又有神魔颉颃,圣战三番。而后神陨天落,恶魔虽一时肆虐,终告死灭。
“冥隐很喜欢那种说法——认为天地运转像一根线,线的两端既是它的两极,也是一种支点,平和的发展蕴含在两极点的不断扯拽之中。生与死,正与邪,善与恶,真与假,对与错,得与失。倘若其中一极倒塌,不但不能够走向平和前进,反而会走向极端的混乱与灾难中去。他于是提出取和均除之术。这实在是太过对立的思维,不过也并非全不可取。人与神之间的关系足够紧密过吗?恐怕从来没有。世界的每一处都弥漫着相对而立的气氛。相对而立,将双手背在身后,好像在藏起一双看不见的眼目,寒冷而尖刻。”
虹河地处高原,如天上仙境,难以触碰。从高崖穿过古森林,便是中原,奥罗姆人的故土,四方诸国注目之地。富有的国度。乐观、勇敢乃至狂妄的奥罗姆人,以蔑视教条为荣的奥罗姆人,在秩序之神的治下维持了王国长久的稳定,这份稳定在许久以后终于化为腐朽。
——泰芙努特实在过于尽力了。那人类的王国,有什么价值可言呢?不过是一种囚笼而已。然而泰芙努特相信秩序与光明,并要尽力将其播撒到奥罗姆的土地上。她的确做到了,她是奥罗姆人最严厉的母亲。归功于她对秩序的维护,奥罗姆人将以肆意妄为、不服管教、沉迷声色、爱慕虚荣为其魂灵的风度。
大北方诸国的松散联合,多样的种族,多样的风俗,多样的魂灵。由暗影神黑兹来统治实在是恰如其分。隐于幕后的神秘莫测,使每一个人都心生敬畏。因他们并不见到祂的样貌,祂的性格,祂的神思与魂灵,只见到神迹,见到一束束极光,那样美幻而玄秘,仿佛世间至上之物。最为完美之物,便是黑暗中倏然升起的无所凭依的神秘弧光。
“混沌不认可冥隐的说法。他谁都不认。他认为世界根本没有二元,只有唯一一个元,可称为念,神、魔、人不过是它的三个表现‘地’。旧神初生的世界是浑然的无识世界,神与自然万物没有区分,于念上一体。神魔共生的世界是破裂的排异世界,隔阂与对抗随着‘他念’与‘我念’的出现而出现。人神魔的世界是碎裂的人间世界,他念扩大成为一切的中心,‘我念’不再是‘我念’。一切都在冲突与共存中,复杂地存在着,时间的浪潮不由任何元质独自决定,因而没有简单的二元与简单的对立。世界浑然一体,却又处处离析。”
世界之东极是圣塔屹立之地,曾几何时,圣塔之东只有无数荒凉的岛屿。太古大陆,世界支离破碎之际最为稳固的事物。寰宇中生命唯一的落脚点。最独特的生灵却疏离其身,于那东海群岛中挺立。曾只出现在吟游诗人口中的虚幻之物,英雄勇武事迹水晶般的点缀,凭依自然的奥妙诞生于世。有的人将其指斥为欲火沸腾的妖魔,有的人将其赞颂为玲珑珍巧的仙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奥罗姆人,伊聂人,格莱人,南地人,虹河人,尽管样貌不尽相同,至少皆为人类。神之下,人之上,这狭窄的缝隙中,精灵,挤了进来。无边的注目。目光的接触犹如灵魂的接触。洞穿外衣,越过皮肉。寒冷,颤抖。人自认为不同于动物。所以精灵?割穿外衣,钻过皮肉。疼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