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里是布拉赫（Brahe），东海岸出现光柱，重复，东海岸出现光柱。
——尖顶驻东海潜望舰队第二十二条电讯
“早上好，K，昨晚睡得如何？”
“……还不错。”
K从草堆中支撑着站起来，回答了来人的寒暄。这是他来到第一区的第四天。从一开始，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登上中央尖塔，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办理手续的地方。
“今天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关于那座高塔。”
“我想没有。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它呢？我都不愿瞧上一眼，那玻璃墙晃眼极了。”
K没有再说什么。既然对方这样说，他便自认为已没有解释说明的必要。店里人很少，没有多少交谈的声音，零星的人匆匆来去，显得冷清。K要了一块干面包和一杯羊奶做早餐，独自在角落吃完，推门出了店。粗糙的音浪贯入他的双耳，喊叫声此起彼伏。嘈杂的交响，如同倾斜的乐谱被五十位倒立着的初学者奏唱。
♪Pack my nine millimeter 'cause I ain't finna go out——♪
“世纪魔药，让你冲向云霄！”
“沃尔金融报，让钱自己生钱！”
♪命揺らせ命揺らせ——♪
“护身宝石，让你容颜永驻！”
“超梦基础套装现仅需99塔金！超九十九种客制化配件，优质，亲和，环保，尽在顶峰科技！”
♪To get to you， to get to you——♪
走在街道上，K一边低头穿过人流，一边盘算着生计。还有177塔币。听说科技币暴涨了。可是已经涨过了。中介费也太吃亏。第一区医疗救护中心的诊疗费是三天的饭钱。白色是未来色的一种。一排排的垃圾桶，阴暗的巷道中。有你在的时候没有阴天。流线型的车身鱼一样流窜。
“啊哟。”
“抱歉抱歉，抱歉。”
K抬起头，见自己撞到了人，赶忙道歉。
“没事。”
人流在两人身边流畅地淌过。那人将衣兜中的右手取出来，摆了两摆，放回去，继续移动双腿。
很快，K与对方都回到了人流中。
一区是个环。环中有四个扇区。中央是高塔。玻璃塔，水晶塔，通天塔，能量塔，尖塔。正对着塔门的是B区，与B区相对，处于塔背的是E区，B与E左右，也是塔的左右的是C区与D区。你问A区？尖塔即是A区。
K从E与D区之间向B区走去，从别墅区向高楼区走去，从居住区向核心区走去。但他并不是从E区出发，而是在E与D的交界区出发。贫民窟。市井之地。嘈杂吵闹的繁华。毫不宁静，毫不高端，毫无气派的生机勃勃。交界区。灰地。
D区高楼林立，经过入区的关卡后，K走在了D区主干道上。街上没有一个人。宽阔的车道，崭新一般，高耸的楼宇，玻璃亮闪。蓝色与白色。安静刺眼。
K的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感觉。这空荡荡的世界仿佛只属于他一个人，又仿佛是在将他拒之门外。
还没来得及多想，或者是根本没有细想，他已经走到了B区的入口处。一排简单的铝合金安检门。没有人在。自动化。冷清的如同火山口里的积雪。他迈着中步——既不是缓慢的蹑手蹑脚的小碎步，也不是爽快的大手大脚的大步子，将身体拖到门前，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晃晃悠悠地过了金属的门。
空旷的B区，四周冰冷的金属高墙，浑然如冰川般矗立。宽广的停机坪，停放着两架共轴反桨直升机——“金翅雀”武装运输机。K感到汗毛竖起，因为他分明地看见了激光步枪和穿着沙漠迷彩的武装人员。四位，在直升机旁站岗。天空中“蝠鲼”广域探测巡逻器云般飘过，阴影在地面缓缓赶来K的身边。K的双腿僵硬起来，不自觉地后退，迈着机械的大步子回到了金属门外。
他靠着金属墙，在阴影中喘息着。心跳的感触，清晰地像高八度的琴音。为什么要躲呢，K？他在心中问。我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我不过是要去塔上而已。我生来有着双腿，一步步走上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理由？就说是有要紧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的。为何不能做呢？没什么可怕的，人们是自由的，所以我要上去看看，就是这样，再正常不过了。振作起来，K，何苦自己吓自己呢？
K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终于振作起来，和刚才一样迈中步走过了金属门，并且更进一步，一点一点地向A区入口处，两架金翅雀直升机的中央走去。他走得那样缓慢而稳，头直直地向前方看，汗珠在额头逐渐密集。令他惊奇的是，四名站岗的士兵好像没有见到他一般，仍然是直直地站着，如同雕塑，倘若没有汗水，没有眨眼，几乎可以说就是雕塑了。他于是顺利到达了玻璃屋，也即A区，也就是尖塔的入口处。
玻璃屋里没有人，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便感到彻底的绝望。一道电子门，需要刷卡验证的电子门。
既然没有人在，那么办理证件的地方显然在别处。那么为何周围的人们一无所知？难道人们从来都没有登上过这个塔？只是在塔底生活？也许他们隐瞒了，对他这个外来人。总该有的，他这样想。怎么会没有，不在入口，就在别处，不然别人如何办理好手续登上去呢？
他离开了B区。与C区的人流汇合，来到D与E的交界地。东灰地。街上人有的在攀谈，有的在买卖，有的在闲逛，都注目他的到来。K感到不舒服，于是将头低了下去。他低着头走着，冷不丁撞到一个坚硬的铁物什，使他吃痛，停了下来。眼前的是个黑色的鱼钩状的铁棍，抬眼去看，是位清瘦貌美的少女。短衫白裙，月白肌肤，鲜红的娇小嘴唇，闪亮亮的眼睛，左手提月牙状竹编小篮，右手握一柄比自己还要高些的牧羊杖。他知道这样子怎么来的，投影嘛，有点小钱的人会喜欢搞这个。看着根本不像是真人。皮肤的质感，果冻一样的软嫩，牛奶一般的绵白。唇色是任何唇膏都无法搞定的鲜艳如草莓樱桃的饱满的红。肩头膝部还带着几分粉嫩桃色。
“做我的玩具吗？”
对方这样问。不失清淡的女性的娇细声音。这是某种行话吗？K不懂。于是他说：
“抱歉，我赶时间。”
“由不得你。”
那少女这样说，抬手用那牧羊杖敲打一下他的左肩。K感到一阵酥麻，晕了过去。
要死了，或者，身上要丢些东西。身体里面，准确地说。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这样想。
K醒来时，在日落时分。他在尖塔上醒来。确切地说，是在A区的第二层的窗台上醒来。险些跌落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爬回玻璃墙内，是个办公室，柔软的皮质沙发，白花花的文件，绿色植物装在精致的大瓷罐子里摆在角落。空气温暖，干净。刚刚醒来，头脑还有几分昏沉，他站在窗边，吹着微弱的风，试图使自己更清醒些。忽然，他似乎瞧见远处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明亮的白色的光柱。接着，他听到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商业的冷静而专业的语调，在争吵，在谈论。他看到了水中的鱼，各式各样，与一艘潜艇，在他眼前，仿佛是真的，但绝对是假的。当他转过身去，他发现屋子里已经满是办公的人员，穿着同样的深蓝色西装，说着同样声调的话。他感到头痛欲裂，因为每个人的话都是那样的清晰，在他又一次昏迷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是来自一个男人，也许是个军人，或者上了些年纪的中年人的一句话：
“这里是布拉赫，东海岸出现光柱，重复，东海岸出现光柱。”
再次醒来时，K回到了那家酒店，又一次在草堆上醒来了。仿佛这一天他什么都没做。
我肯定是吃了点什么，迷幻药，所以出现了幻觉。没准已经没有了一个肾脏什么的。K这样想。他摸了摸上衣内兜里的钱，好像还在。于是站了起来，走去点一些吃的喝的。
“要瓶麦酒，两个肉馅饼。”K看着告示板说。
店员似乎在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甚至没有看见他一样，仍然在和别的客人说笑。
“嘿，打扰一下。嘿！”
对方仍然装作没有听见。K气愤起来，简直要动武了。忽然，他镇静下来，转着身子向周围看，并且感受到了一个可能的事实：没人可以简单地注意到他。
他于是用拳头砸了砸窗台，店员于是发觉了他的存在，惊讶地看着他，连连抱歉。K终于明白了那女子和他玩了什么样的游戏。
无论是否乐意，他已经游离在众人之外了。
他走到角落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钱。和四天前来到这里时的数目一样。柯洛诺斯体系的作品，犹格索托斯神系的伟力，门之钥的时空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