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童话镇是人类族自古以来的栖息地。我们的祖先生于此地,归于此地,一代代人类耕耘于此,逐渐昌盛。这片富庶之地理应重新回到人类的控制之下,在圣族长老会的罪恶行径已昭然若揭之时,凡人们将在这片大地上重新站立,赢得属于我们人类族自己的整片土地、天空以及全部的自由!”
——陆亚(Luia)辑录《童话镇议事会上的演讲》
尽管全然摸不着正午的太阳,那漫天丝缕般的云也早已遮掩不了初阳的亮。林间的空气很清澈,微风宜人,万物充满生机,然而面前的这个老人还是给米波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那充满皱纹的、干瘪的脸上两颗无神眼珠,直直地盯着她,漆黑空洞,像是深渊,将要吞噬什么。
戈兰卡慢慢向那老人走去。他的步子很轻,也很平稳。米波牵着他的手,跟着向前走去。她刚刚下地,歪头歪脑,脚步很乱,总有些歪扭。心不平静,身体重心也不稳,左摇右晃,活像只企鹅。米波身上仍是那缠绵丝所作仙衣,化作人形后变得愈加精致,青绿色的丝线于莹白色布料上对称走出数对迷糊草的形状,脚上的白鞋也非俗物,看似单薄,祛热避寒的效用却是极佳。
那老人脚上穿着木屐,身穿羊毛背心,又披着一件破烂得已经不成样子的狼皮斗篷,左手里捏着卷烟,戴着骨戒的右手将火柴按在腿上,静默着,看着二人走近,手中旱烟兀自燃着。
戈兰卡一步步往前走去。他与那老人之间空无一物,却觉步子在逐步变沉,仿佛有一堵矮墙横在腿前。他隐约能猜到原因。二人走到老人四步远处时,只觉双腿沉硬如铁铸,戈兰卡尚可向前迈步,米波已是气喘吁吁,流了许多汗,站都快站不稳了,只得靠在戈兰卡身侧。
“远道而来,路途劳顿,二位要不去屋子里坐坐?”那老者看着二人驻足不前,于是开口,缓慢地说。
“悉听尊便。”戈兰卡答。
那老人不再接话,缓缓站起身来,慢慢悠悠向小屋去了。
猎人小屋,这是一个带有“打猎专用”这一意义的词。眼前这间破屋虽当其用,却无其能。小屋是由粗糙的木块——简单去皮切块的原木搭建而成。从外面看来,内部空间非常狭窄,倘若砍掉一半的高度,几乎就只是一个狗窝。这间屋子,真的能够再容纳下戈兰卡和米波两人吗?
米波对此很是怀疑。老人起身后,双腿又酸又痛的极度的不适感便消失了,这给了她喘口气和思索的时间。她看向戈兰卡,发现戈兰卡也关切地看着她,于是对他笑了笑,表示一切依你。
戈兰卡看着米波额头汗珠密布,脸上却是充满愉快的微笑,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那太古时期人们对神明侍者无比的信任与期待。那是一种身份,会让人在得知后给予无条件的信任;那是一种地位,能让其既受虫鱼鸟兽、万物生灵的尊重,又能与其无一丝一毫隔阂,如至亲一般同生活、共喜乐。这身份显耀,世间无人不夸赞;这地位高卓,世间无人不尊崇。非一般人可以受此名分,非平庸者可以取此位置。所谓神性,不过如此。人何尝不能取得。
老人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不顾戈兰卡与米波如何,自去往屋中了,眨眼间便消失不见。米波从屋外向内看,只见得一片漆黑,无物可识,那黑仿佛将光线都吃了下去,即使门被打开,阳光洒上,亦不减分毫。
要进入如此诡异的所在,米波自然害怕,紧紧揪着戈兰卡的衣袖,跟在戈兰卡侧后方。离那黑门越是接近,米波越觉得胸中发闷,仿佛有石块压在胸口。她有些怯了,但并未退缩,一步步跟着戈兰卡走入了屋中。
进了黑暗之中,却见得眼前一片金碧辉煌。灿金色的窗棂,碧玉装点;白玉样的立柱,雕纹细密。正前方金玉镶嵌的宝座熠熠生辉,左右旁高耸阔大的书柜满腹经纶;脚下柔软洁净的红毯铺陈有度,头顶水晶围簇的明灯排布考究。
幻觉吗?好像不是。戈兰卡感受四周,确定着附近的事物中是否有魔力流淌。
没有。
虽然很难相信,但周围的一切都是实在的无法更实在的实物。毫不真实的真实真切可感,那来自现实的荒谬感便相伴而生。
“很惊讶吗?看起来也没有。”
老人远远站在殿中央,面对着二人说。
“很少有人能来到这里,我还期待着来到这的人会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惊叹一时呢。现在看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这的确很让人惊叹。”
戈兰卡回应。
“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你还能认得我么?”
老人一边发问,一边缓慢地向戈兰卡走去。
“您是森林之神,尊号冥隐,居左席第一。”
戈兰卡答。
“倒也不错,倒也不错。”冥隐点点头,指了指两旁的书柜,“还请赏个脸,看看老朽写的书?”
“不敢。”
“但观无妨。”
冥隐说罢,挥一挥手便在近处变幻出三椅一桌,用材皆是精雕细刻的黑檀木,桌上茶水壶碗齐备,清一色金银胎掐丝珐琅。
这一次米波没有晕倒在地,甚至有冥隐施法作出的木椅可坐,却不如晕倒在地来得好了。听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些学问见解,颇为乏味,万千论述只几分新鲜尚能一听。不像一般闲谈,两人开头便大谈起最为复杂难有定论的巫术本原(即魔法原理学),所涉一二论题都是艰深至极,在米波看来简直像是换了种语言在聊天。幸好话题不久后转向了人文历史,使米波不至于躺倒在地呼呼大睡。
“你死后,天神一派,很快消无声息,死的死藏的藏。说来也有趣,那些恶魔却没有更加张狂,反而是收敛了。尽管对残余的天神极尽杀伐,还在欺压凡人,残害滥杀生灵,但也不会再作弄出以前那般大战来。就好像一帮苍蝇蚊子,没了大敌便散了,自找些山头领地软硬皆施便称了大王。
“那时的凡人还无法与恶魔抗衡,于是很多凡人帝王向精灵族抛了橄榄枝。这也有趣,想之前庸人们尊敬天神,将圣塔奉为天地至尊,倒是看不起那什么精灵,甚至有时为恶于精灵,暗中做些与恶魔同流合污之事,到那时候反而可怜兮兮向精灵们求援了。
“那时的精灵族正值林中仙子统治力为最盛,作为精灵族的守护灵,她自然不会给凡人们好脸色。不过这林中仙子也是天真善良,孩童心性,想自己既是凡人创生,又看着大陆生灵涂炭,心里也不好受,加之精灵族有许多在圣塔修学过的圣使,心里有些继承圣塔天命的愿想,多去向她请愿,最终整个精灵族还是向大陆上的凡人及其它生灵伸出了援手。
“对精灵来说,那一段时日真是凄惨悲哀。无数只在精灵岛那梦幻仙境生活过的精灵们被派往大陆,在那尔虞我诈、善恶难辨、真假莫测的地方,受尽了陷阱诡计、引诱欺骗、身心残害。凡人在精灵的帮助下,出现了许多能人大才,人们称其为英雄。殊不知真正的英雄早已遍体鳞伤,对凡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精灵们把那段时光称为黑暗的中古世纪(按新历法月历来看,实际在一纪元末期,后古世纪),而凡人们呢,则是称道为乱世出英雄的英雄时代。凡人们终于站稳了脚跟,能够独自与恶魔抗衡,然而也因此,凡人们的种种行为开始向恶魔一端倾斜。在圣塔的藏书中,古人类总是被宣扬为善良淳朴、热爱和平的种族,然而这一种族到了今天,已经是亦正亦邪,善恶难辨的第一种族。所谓的‘大人类’论产生并压倒了远古就盛极的‘万物皆神灵’之论,生灵们无论实际先祖为何,都要往古人类靠拢,免得被指为‘非我同族,其心必异’,遭到排挤和非难。以前那不被众神认可的‘神人同形同性’邪说,一转成为了人神魔都提倡的高论了,认为大家都可谓人类,并无他族。
“世界变得混沌了,我每次心里想到这句话,就想起那位来,心里不知是悲是喜。现世已不是善恶分明,尽管善恶的确从未全然分明过,可此时此刻,乃是最为混沌的时间。神明已逝,已经没有生灵会站在光明之上,将财富、权利、利益、情欲抛诸脑后,像爱自己一样爱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不因无名无功无利无效而放弃,教化善良,惩戒恶行。神子死后,世间再无神明。”
冥隐说罢,漆黑空洞的双眼直直盯着戈兰卡。
戈兰卡能感受到冥隐的注视,他的目光仍落在手中的那本《泛人类论》上,不时翻页,仿佛正书海遨游,并未听见。许久之后,他合上了书,才回应说:
“当年‘人神同形同性’被提出时,神族很多人都不乐意承认,认为即使神人与凡人体态相同,本质上也完全不同,神性要比凡人的人性高贵得多。然而,天神哪里能够免俗?不过是活得长久后投向了光明,所以济世渡人,并从中得以宽慰自己的内心。所谓善恶好坏不过是种种称谓,并非善恶中生发出了人神魔,而是人这一大类中生发出了善恶之分。那些形容,不过是一面之词。生命自始至终只有一种本性,这种本性会不断被种种因素雕饰,但在根本上何其相似,因而千万生灵同形同性,不仅凡人与天神,可惜哪里会有人明白。”
老人叹息一声,“我还是无法说服你,你还是那么固执。也许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你觉得我这些话太过于牵强,这也的确。但你没有亲见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你至少应该知晓精灵族的苦难,以及现状。”
可怜的米波,在冥隐说完这段话后便被伸指一点,昏昏睡去,错过了最为精彩的剧目。
冥隐站起身来,口中振振有词,周围的一切都化为幽蓝色的幻海,不久,一个个光斑在他们四周,幻海中,逐渐汇聚,幻化为洁白的墙壁与美丽的精灵……
冥隐施展的便是那幽蓝幻海,这世间当之无愧的第一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