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棕枝节(3)前一天晚上,我爸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问这话的时候,他穿着一双磨秃了跟的鞋子,朝饭厅走去。我说,还不知道呢,要先等我们把公寓弄好。
“那还要多久?”
我告诉他,我也说不好,因为得看要装修多久。起码有五层墙纸要铲,乔想铲得干干净净,因为他希望一切完美无缺,最好能用上一辈子。
“叫他星期天中午来吃饭。”
我说给乔听,他气得跳脚。
“我之前去找他,向你求婚。他想打我,说我已经是第三个了,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个,真是气死个人。现在,他又请我星期天中午去吃饭?等咱俩结了婚再说吧。”
我们去领降福。街上的男孩拿着编成辫子的棕榈叶,女孩拿着小棕榈叶,男孩、女孩们都拿着玩具响板,有些挥着木头锤子,敲打画在墙上、地上、铁皮罐头上、旧水桶上和其他地方的犹太人。我们走到约瑟佩斯教堂的时候,大家都在欢呼。马修跟我们一起走,怀里抱着女儿。那小姑娘漂亮得像朵花儿,马修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也像捧着一束花。小姑娘一头可爱的鬈发,蓝眼睛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只可惜从来不笑。她手里紧紧抓着一片棕榈叶,里面装了浇糖浆的樱桃,马修帮她扶着。另外一个爸爸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抓着一片白色的小棕榈叶,上面系着用蓝丝带打的蝴蝶结,点缀着闪闪发光的小星星。人群推来搡去,两个爸爸不知不觉被挤到了一起。小男孩开始抢马修女儿棕榈叶上的樱桃,等我们反应过来,叶子里的樱桃已经少了一半。
我们去乔的妈妈家吃午饭。桌上放了个小盒子,里面摆着好几把系红丝带的小棕树枝,还有不少扎天蓝色丝带的小棕榈叶。她说,为了让客人们高兴,她每年都这么做。她送给我一根系红丝带的小棕树枝,因为我说我去领了棕枝节的降福。有个太太穿过花园走了进来,乔的妈妈给我们做了介绍。她是乔的妈妈请来吃饭的邻居,因为她刚跟丈夫吵了一架。
我们开始吃午饭,乔说要加盐。他妈妈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瞥了他一眼,说她烧菜总是放很多盐。乔说,今天吃起来没味道。邻居太太说,她觉得不咸不淡,味道刚刚好。可乔说,简直淡得没法再淡了。他妈妈僵硬地起身,走进厨房,拿来一只兔子形状的盐罐,盐是从兔耳朵里撒出来的。她把盐罐摆在桌上,气冲冲地说:“盐。”乔没往自己盘子里撒盐,而是絮叨起来,说我们都是盐做的,因为那女人不听丈夫的话,丈夫叫她笔直往前走,她却突然回过头去。(4)他妈妈叫他别说了,好好吃饭。乔却问邻居太太:“是不是?那女人是不是不该回头?”邻居太太细嚼慢咽地吃着菜,说不懂他在说什么。
乔骂了句“净鬼扯”,就闭嘴不说了,开始往自己的盘子里狂撒盐,然后对他妈妈说:“瞧呀,瞧见了吗?菜里一点盐都没有。你成天忙着打蝴蝶结,怎么就不记得放盐?”我站在他妈妈那一边,说她放了盐。邻居太太也说,她不喜欢菜太咸。乔说,他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妈妈没放盐是为了讨好她,可烧菜讨好邻居是一码事,让儿子相信她放了盐,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说完,他不停地往盘子里撒盐。他妈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等乔觉得撒够了,才把盐罐放回桌上,接着说盐的事。他说:“大家都知道魔鬼……”他妈妈叫他别唠叨了,可他还是说个没完,说魔鬼创造了糖尿病人,糖尿病人是糖做的,魔鬼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让人不爽。他还说,我们全是盐、汗和眼泪做的……他对我说:“舔舔你的手,尝尝是啥味道。”然后,他又开始说魔鬼。邻居太太说:“猜你还是个相信有魔鬼的小屁孩吧?”乔的妈妈叫他闭嘴。这时候,我们都已经吃了一半了,乔还没吃上一口。他说,魔鬼是上帝的影子,跟上帝一样无处不在,在植物里,在大山上,在屋外面,在大街上,在屋子里,在地面上,在地底下。他会扮成一只大头黑苍蝇,浑身闪着红光、蓝光,嗡嗡叫着飞来飞去。扮大头苍蝇的时候,他会大口大口地吃垃圾,还有垃圾堆顶上腐烂的死畜生。说完,他推开盘子,说他不饿,只想吃饭后甜点。
下一个星期天,他来我家吃午饭,给我爸带了雪茄做礼物,给我带了一条长长的奶油蛋糕卷。吃饭的时候,乔一直在说木头,说有些木头比别的木头耐用。饭后喝咖啡的时候,乔问我是想这就走,还是再待一会儿,我说都行。可我爸的现任太太说,年轻人还是出去玩玩比较好,于是我们很快出了门,顶着下午三点的烈日走上了街头。
我们去公寓铲墙纸,发现厄尼在那儿。他带了两卷墙纸过来,正跟马修一起打量它们呢。厄尼说他认识一个油漆匠,可以免费帮我们贴墙纸,只要乔给他的一张桌子打四条腿。原来的桌腿被虫蛀坏了,摇摇晃晃的快散架了,因为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小孩子总拿桌腿撞地板,想让它快点儿散架。双方很快就谈妥了。
饭厅的墙纸贴好以后,墙的右下角有一大块水渍。他们把贴墙纸的小伙子叫回来,他说这不怪他,水渍肯定是后来才有的,要怪就怪那堵墙,墙里肯定有水管裂了。乔说那块水渍一直都在,小伙子本该告诉我们墙上漏水的。马修说,我们最好去问问邻居,因为他们那边的水槽可能漏了,如果是他们那边的问题,我们就惨了。
他们三个人去了隔壁。隔壁的邻居很不客气,说我们这边有水渍,他们那边又没有,还给了我们他们房东的地址。隔壁房东说会找人来看看,可一直没人来。最后,隔壁房东自己过来了,说该由我们或者我们的房东付钱,因为漏水是我们用钻头造成的。乔说我们没用过钻头。但隔壁房东一口咬定,是我们装修厨房的时候敲敲打打造成的,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才不管呢。乔简直要气疯了。马修说,如果必须找人来修,最好两边各付一半。可隔壁房东不想管,说:“你们去找自己的房东吧。”
“水是从你那边漏过来的,找我们房东干吗?”可隔壁房东说,就算水是从他那边漏过来的,他也能证明,他那边没有什么会导致出现水渍。隔壁房东离开后,他们三个人吵了起来。所有的心烦、咒骂和发火都是白费,因为根本不值得费那个劲儿。事实上,我们把碗柜靠在那堵墙前面,就看不见水渍了。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去纪念斗牛场那边喝东西,吃八爪鱼。有一天,一个穿黄衬衫的男人走上前来,兜售某个女艺人的明信片,那女人几年前在巴黎名头很响。他说,他是那个女艺人的经纪人,那女人以前是王孙公子的座上客,现在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不得不变卖各种东西,以及纪念品。乔冲他大吼,叫他滚开。我们离开的时候,乔叫我先回家,因为他得去见一位先生,那个人要翻新三间卧室。我在主街上逛了逛,看橱窗饱眼福,特别是百货商场橱窗里的洋娃娃。有几个白痴过来跟我搭讪,嘴里不干不净的。有个看起来像吉卜赛人的白痴凑得最近,他说:“她闻着香喷喷的。”就跟我是一碗汤似的。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烦。就像我爸说的,我这人脾气暴,一点就着……但话说回来,我真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