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追着目标，直直飞向闪着光亮的黑曜岩山体，冲进那道骇人的大裂谷。托马暗自咒骂了几句。这是地狱之谷，逃生的机会只有二分之一。在他身后，米格战斗机发射出的一串串子弹离他愈来愈近。他猛地拉起操纵杆，躲避开岩石嶙峋的巨大峰顶，之前他已撞上过那里。
两旁令人眩晕的岩壁仿佛正在彼此靠近，然而这是视觉上的幻象，只要将视线聚焦于最为平缓的悬崖，幻觉就会消失。只需想象，这里是一块起飞坪。幸好，台风战斗机立刻反应过来，它的能量护盾吸收了绝大多数敌方导弹的火力。托马并不后悔装载上这块护盾，即使等离子屏障的性能明显下降了。要是没有它，格鲁尔人的战斗机早已将他炸得粉身碎骨！但这也无法扭转局面，若是托马继续如此近距离地遭到轰炸，迟早会被后续战斗机命中。
一道三千千米深的峡谷劈开了约尔星球的黑石山脉，因此，战斗机不得不以两马赫的速度飞行——非胜即死，托马心头一颤。他稍稍减缓速度，好让追赶者确信能够将他拿下；然后，他按下按钮，机身旋转一圈，向方圆五十千米扫射，那是他的钻枪的最大射程。岩石被粉碎成无数黑色细末，一时间，驾驶舱外一片昏暗。余光里，他瞥见一场爆炸的刺目亮光，接着，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初始位置，正以更加稳健的速度飞行。
黑曜岩山的一道山脊炸裂了，台风战斗机受到冲击，机身处于稍许颠簸之中。爆炸的山脊很小，他甚至没有及时探测到，险些因此失去了一侧机翼！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攀升到大裂谷的边缘，确认机身没有受到严重的损伤。在他的上方，约尔星球的天空洒满紫红色的光芒。正值黄昏时分。他需要在被无人机发现之前结束战斗。方才，趁他搏命之时，格鲁尔战斗机群已然将他甩在后方。
重新追上目标需要多少时间？
屏幕上正闪动着些什么。一个黑点，两个……三个。
是超音速飞行器！
托马的速度更快。他将自上而下猛攻，就像猎鹰扑向兔子。
“托马！”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现在不行！目标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激光瞄准镜中。如同恶魔之眼，它们在绿屏上闪烁着亮光。再有十秒钟就……
“托马！我叫你的时候你要回答！”
这声音令他分神，而此时的分神太过危险。他咬紧牙关，发出哀叹。太晚了！不过是半秒钟的不留神，他就进入了雷达监测区域。无人机立刻开始以光速追捕他，那是他无法匹敌的速度。空对空导弹猛烈地击中了他，将他的护盾炸得粉碎，在那一刻，他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冲击带来的晃动。
他盯着自己的血条，因失望而颓丧至极。他差点就要成功了！
“托马？”
“我刚刚被炸了！你就不能等两分钟吗？”
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不是黑曜岩那种闪耀着光的黑色，而是屏幕熄灭后的暗无光亮。托马怒不可遏地起身。母亲拔了路由器！
他冲出房间，飞奔下楼，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阶梯上。
“你不是来真的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就要升到五级了！”
“你说呢？”
“妈妈！”
他生生咽下马上就要冲口而出的脏话。母亲还穿着雨衣，眉头紧皱，嘴边挤出一个冰冷的微笑。当她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他还是闭嘴为妙。
“‘妈妈’，然后呢？”她严厉地说。
在这时候，尤其不能顶嘴。他一言不发，只是耸了耸肩膀。
“你今天过得好吗？”
她这么问就是为了激怒他，于是他立马开始发作。
“当然不好！你刚把我这一天都毁了……”
“是嘛！那……”
“那什么？”
“那我呢，我这一天可是棒极了！我结束了一场特别精彩的会议；你多关心我呀，真是暖心极了……而且你还这么热情地迎接我！”
这一回合，他可算是“大获全胜”！他甚至没来得及补救就看到朱利安出现在厨房门口。“完美先生”用责备的眼神看向他，他套着围裙，挥舞着手中的木汤匙，就像老派的小学教师在挥舞教鞭。
“不应该这么对自己的妈妈说话。”
托马真心希望自己能保持沉默，以免激化眼前的局面，但话在嘴边，不吐不快：“你说得对，这是我自己的妈妈，而你呢，你不过是个新来的。”
朱利安走到葆拉身旁，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头发。她的脸上荡漾起无比幸福的微笑，而托马讨厌这种笑容。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傻女孩，和中学里的帅小伙约会，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我恋爱了！”
“来吧，亲爱的，放轻松，白汁小牛肉做好了。我再给你倒杯酒，然后你好好给我们讲一讲。”
尽管完美先生无趣得很，但托马不得不承认，在转移母亲的注意力这件事上，他是个中好手。这一次也是一样。原本，母亲会因为他买游戏光碟或是他糟糕的成绩喋喋不休一个小时，而托马得不断地为自己辩解，这下，那些来来回回的争执戛然而止了。
餐具已经放好，热气腾腾的炖锅也在桌子中央摆着了。朱利安倒了两杯酒，葆拉和他凝视着对方，相互碰杯。他似乎挺享受扮演“贤良主妇”的角色。托马不太明白，这是因为他谈起恋爱就是这样，还是受母亲的影响——其实，托马对此不是太感兴趣；但有时候，他挺希望这位“亲爱的”能够卸下面具，显露出某个羞于承认的缺点，或是什么恼人的怪癖，比方说会给极右翼投票之类的。要是在电影里，他应该是个有着服务癖的精神病患者。但也很难相信这就是完美先生的毛病。到现在为止，他们认识多久了？一年？他在心里飞速计算着，而母亲品着酒，终于放松下来，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十个月了，差不多十一个月，而他还是像个大傻子一样亲吻他的母亲！他搬进他们家也快有四个月了。
白汁小牛肉入口即化，美味极了！托马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同时留心不让鼻子沾到汤汁。但他不会乐意说出“好吃”二字。在他的耳边一些声音嗡嗡作响：“新软件”“疯子才会干的工作”“学生”……他突然觉得很累。这也合理，整个周三下午他都在屏幕前度过。如果母亲问起来的话……
“托马，下个月，你去你爸爸那边待三个星期。我刚刚和他聊过了，他同意了。”
“什么？”
“我的工作太忙了，那套会计系统的新软件更是把我搞得筋疲力尽；而且，你从去年七月起就没见过他了！一起过复活节假期对你们俩是件好事；另外，你脸色差得像一张白纸，乡下的空气会让你振作起来。这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但假期才十五天！上学怎么办？”
“你可以请一周假，这应该让你开心啊。不是吗？”
“妈妈！”
“‘妈妈’什么？不要给我演好学生那一套，托马。你的成绩糟糕透了，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以后的方向！”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想干游戏这一行！”
“就算干这个你也得先拿到高中毕业证书！”
“不管怎么说，我这一学年已经搞砸了……”
“这我知道……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重修……”
托马低声咕哝，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愿意留级一年？”
“我想重修一遍，再选一次科目！我生在十二月，差不多比别人早读了一年；而且，你总说最重要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别想要说服我；我说的是真正的热爱，而不是在电脑屏幕前虚度光阴，然后在饭桌前冒出来，眼睛红得像得了白化病的兔子一样。”
“没错，这就是我喜欢的事！”
“行，这事儿就先这样。但你复活节还是得去卡马尔格(1)。”
“凭什么，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不可能！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初中最后一年挂科，已经够糟了，不过还能补救。但如果继续放任下去，你的未来会被自己彻底搞砸！我了解你这个家伙，我是不会让你整个假期都粘在屏幕前的，而且与此同时，我会整天被困在办公室里。就这么决定了，你去你爸爸那边。”
“你不能强迫我！”
“是吗？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两个人相互打量了一会儿，各自在心里揣摩着对方有多坚定。
“你可真是走大运了，卡马尔格是个极漂亮的地方！”
朱利安佯装热情地加入了这场争吵。作为一名优秀的计算机老师，他习惯与那些冥顽不灵的学生打交道，但这偏偏让托马越发恼火。
“那里的一切都棒极了：大海、火烈鸟、沼泽地、公牛、马……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开心得不得了！”
“是啊，太棒了！只可惜你不是我！”
“托马，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就离开这张桌子。”
她的语气生硬冷冰。葆拉讨厌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攻击她的“亲爱的”。
“好吧。”
托马知道，他输了。与其再这么继续斗得一败涂地，他宁可回房间去。在楼梯角落，他毫不掩饰地把路由器重新连上。他了解母亲。在他离开之前，她会避免和他起新的冲突。其实，她一点都不在乎他要不要重修一年。她只想好好地和她的完美先生你侬我侬！
在厨房里，葆拉怒气冲冲，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双手抱着头。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我是哪里搞砸了！”
“没有，亲爱的……没有。托马只是个孩子，他正在这个世界中找寻自己的位置，而他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不，朱利安。他并不‘只是个孩子’，他是我的儿子，而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从前，他充满了好奇心，总想去探索一切，而现在，他就像个偏执狂，眼里除了该死的游戏手柄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会过去的。”
“是，或许吧，等他长成了大人，还长满了胡子，而到时候他的老母亲只会有满腔的悔恨！”
(1) Camargue，位于法国南部阿尔勒市罗讷河三角洲两股支流间，全球最重要的湿地保护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