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病与文明(译文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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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麻疹流行

法罗群岛,位于挪威与冰岛之间的北大西洋中,由18个总面积几乎与冲绳岛相同的火山型岛屿组成。其总面积约为1 400平方千米,属于丹麦的海外自治领地。岛上居民从古至今主要以渔业为生。

现在的人口已稍稍超过48 000人,而在19世纪中期,岛上曾经只有7 800人左右。

1846年,在这个法罗群岛上曾经流行过麻疹。为了应对麻疹疫情,丹麦政府决定派一名医生上岛。这位医生名叫彼得·卢德维格·帕纳(1),时年26岁。

年轻的帕纳积极地开展工作,走访村庄,面谈岛民,调查究竟是谁把麻疹带上了岛,把麻疹带上岛的人又是在哪里感染的。对于麻疹的流行经过,帕纳留下了详细的记录。

麻疹流行的记录

根据帕纳的记录,把麻疹带上岛的是为了捕鲸而从查内比村来到贝斯通曼哈翁村的10名男子。

这10名男子于1846年6月4日进村。6月18日,在先有咳嗽以及结膜炎的症状之后,10名男子全都出现了麻疹特有的发疹症状。约两周后,贝斯通曼哈翁村的村民间开始出现发疹症状,又过了两周,最初没被传染的村民也出现了发疹症状。

经过对42个村子的调查,帕纳发现从暴露于传染源到症状出现,潜伏期平均为10~12天;出现发疹症状的两天前,患者开始具有传染性;隔离对防止麻疹流行,最终并没有起效;没有出现65岁以上的麻疹患者。法罗群岛上一次出现麻疹疫情是在65年前的1718年,当时死者众多;这一次的麻疹疫情虽然在死者人数方面没上一次那么多,但7 800名居民中仍有6 100人被传染。

图0-1 法罗群岛

帕纳对法罗群岛的自然与风土也做了记录。这片荒凉的土地即使在盛夏时节也依然寒冷,哪怕在夏天,暖炉之火也必不可少。风大,植物以草本为主,几乎无树,风止之时寂静无声。冬季多雪,色调单一而悲凉的风景,与丹麦的宜人气候截然不同。

帕纳的报告发表于次年,即1847年。

根据帕纳的报告,我尝试再现了当时当地麻疹流行的情况(详情参见卷末附录“再现法罗群岛的麻疹疫情”)。

麻疹是如何扩散的

麻疹疫情最初是在一座拥有7 800名居民的小岛上,随着一名感染者的到来而开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染者人数越来越多。而感染者康复后,获得免疫的人数也开始增加。在麻疹流行30天后的时间节点,感染者人数的峰值达到900多。峰值过后,群体中具有“感受性”的人(即不具备免疫的人)的比例变小,因而病症流行的脚步也开始放缓。

按照这样的计算,最终约有6 900人感染麻疹,而病症的流行在约60天后偃旗息鼓。不过,感染人群的比例,在病症流行的任何时间节点,都没有超过总人口的13%(1 000人)。最严重的时候,曾出现过一天新增170名感染者的情况。但即便在如此严峻的病症流行情况下,最后依然有900人免于感染。为何那900人能够不被传染呢?

19世纪英国暴发天花时,流行范围很广,但仍然有人免于被感染。当时,得到最多支持的假说是,在人与人之间反复感染的过程中,天花病毒的感染性会降低。在所有人都感染病毒之前疫情就结束了,这一假说似乎很有说服力。

然而,样本计算显示,作为疫情结束的原因,病原体的感染性下降并非必要条件。随着疫情的进展,具有感染性的人所接触的人群中,具有感受性的人的比例会下降。这是疫情结束的主要原因。换言之,最后没有被感染的人,被已感染的人们保护了起来。用专业术语来说,这就叫“群体免疫”(参照卷末附录)。

例如麻疹,若群体中93%以上的人获得免疫,那就不会引发流行。或者即使发生数起感染的情况,疫情也会迅速结束。将这一理论用于法罗群岛的事例来看,若7 800人的居民中有7 254人获得免疫,那么即便病原体被带入岛内,也不会引爆疫情。

法罗群岛自1781年流行过麻疹以后,直到1846年的65年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麻疹流行。在这期间,不可能一次都没有麻疹病毒被带入岛内。然而,这期间,法罗群岛确实没有再发生过麻疹疫情。其理由之一必定是因为群体免疫的存在。

太平洋上最大的悲剧

1875年,斐济群岛暴发了麻疹疫情。这次疫情源于斐济王室对澳大利亚进行的国事访问。参与访问的卡考鲍国王(2)和他的儿子们在悉尼感染了麻疹;尽管如此,载着这行人的英国军舰继续在海上航行,既没有挂出通报船上已出现患者的黄色信号旗,也没有停船进行检疫。

为了庆祝国王和他的儿子结束国事访问,各地的酋长从100多个岛上聚集到首都列雾卡所在的奥瓦劳岛上。连续十天,日日笙歌。当盛宴结束,酋长们返回各自的岛屿时,麻疹迅速蔓延至总面积超过18 000平方千米的斐济群岛全境。仅3个月的时间,约15万的总人口中有4万人死亡。死亡率超过总人口数的25%。成人和儿童都未能幸免。

这场只能用“可怕”来形容的麻疹疫情,被记录为“太平洋上最大的悲剧之一”。

常见病

麻疹的最后一次流行发生在北极圈内的岛屿上。在冰岛,麻疹疫情发生于1846年、1882年、1904年,周期为20~30年。1904年4月,麻疹病毒被挪威捕鲸渔民带入冰岛。偏僻的村庄教堂内弥撒做完后,为弥撒而来的人们成为了中介者,将麻疹扩散至全岛。

1951年在格陵兰岛上暴发的麻疹疫情被认为是处女地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麻疹疫情。住在南部的4 262名岛民中,免于被感染的只有数十人。由肺水肿引起的心力衰竭是最严重的并发症,约2%的感染者出现了这种并发症。在心力衰竭的患者中,除1人以外,其他都是35岁以上的成年人。还有6人患上了脑炎。很多人患上了肺炎或中耳炎,而最常见的并发症是流鼻血。

在这次麻疹疫情过后,有记录显示,格陵兰岛上新患结核病的病例有所增加。在麻疹流行前1个月接受X线检查并被诊断为无异常的352人中,有19人在麻疹流行3个月后的检查时发现肺部浸润。13人的痰检结果呈结核菌阳性。尽管尚不清楚麻疹的流行与结核病的发生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但当年的死亡率为每1 000人中有18人。

格陵兰岛上的疫情结束后,影响人口动态的大规模麻疹流行自此消失。这多半是因为随着飞机的发展,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而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作为一个群体,对麻疹获得了免疫。

麻疹,成为了所有传染病中的一种常见病。不,甚至在法罗群岛记录到疫情的19世纪中期,麻疹已在多个地方成为一种常见病。相反的是,在孤立偏僻的岛屿上,麻疹作为疫病流行开来反而属于一种例外。

麻疹与人类史

麻疹,是人类最初的文明兴起之时起源于狗或牛的病毒,通过跨物种感染并适应人体,演化成为一种人类的疾病。人类把野生动物变成家畜,人与变成家畜的动物的接触增加了病毒适应宿主的机会。

位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肥沃新月地带),是麻疹的诞生地。该地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拥有足够多的人口以维持麻疹持续流行的地区。

据说,麻疹暴发至少需要一个数十万人口规模的社会。在更小规模的人群中,感染只会是单发的,不会造成持续性的流行。随着农耕的开始和文明的兴起,具有数十万人口规模的社会出现在了地球上。从那时起,人类创造城市,发展工业,并迅速扩大人口。当然,在长达数百万年的人类史中,这些事都可谓发生在不久前的过去。

另一方面,岛屿人口动态也是因素之一。在多数情况下,少量岛民分散住在几个岛屿上。麻疹通常都是从外部传入,每隔几十年就会引起一次所谓的大流行。不过,疫情总是一时的,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法罗群岛、斐济群岛、格陵兰岛等偏远地区发生的麻疹疫情,正属于这种情况。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了岛屿以外的人类群体中。当出现麻疹等传染性很强的急性传染病时,病毒被带入群体并成为流行病,但由于人口规模小,无法维持流行,最终导致传染病逐渐消失。

在这一点上,麻疹病毒恰合时宜,遇到了美索不达米亚这一人类最初的文明摇篮。麻疹,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落脚于人类社会,在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当做常驻地的同时,在周边地区也反复引起突发性的流行。不久后,世界各地都开始了农耕,出现了拥有一定人口规模的社会。麻疹将它们作为新的常驻地,在世界各地扩散开来。

诞生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美索不达米亚的麻疹,终于在二十世纪中叶攻占了格陵兰岛这块地球最后的净土。麻疹传遍地球每个角落所花费的时间约为5 000年。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疾病攻占净土居然用了整整5 000年。我对此非常惊讶。

麻疹经过了5 000年的传播,成为了所有传染病中的常见病之一。单从麻疹的生物学特性而言,应该并不需要那么久的传播时间。是人类社会的演变最终导致人类失去了最后的净土,使麻疹成为了常见疾病之一。这个演变包括运输量巨大的交通手段的进步,以及全世界被统合为有各自分工的现代体系,这改变了麻疹流行的样态。无论地球上多么偏僻的地方,都不再有一个社会可以让麻疹作为一种疫病,从流入到流行到最后被隔绝。

“儿童传染病”

在现代社会,麻疹普遍被认为是“儿童传染病”。不只是麻疹,流行性腮腺炎、风疹、水痘等诸多传染性极强的传染病,也都是儿童疾病。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传染病对儿童具有特别高的传染性。如果没有免疫力,这些传染病对成人也具有很高的传染性。事实上,在斐济群岛的麻疹疫情中,与儿童相比,成人的感染率和死亡率都更高。不过,现代社会是成人具有免疫力的社会,于是儿童成了唯一的被感染者,令这些传染病看起来像是儿童的传染病。

随着社会发展,原来的儿童传染病也可能变得不再是儿童传染病。在发达国家,脊髓灰质炎和水痘就呈现出这样的趋势。随着卫生环境的改善,家庭人口不再像过去那样密集,人们在儿童时期接触病原体的机会不断减少。在儿童期免于被感染的孩子到了青春期或成人后发病的情况会有所增多。

2007年春天,以日本东京首都圈为中心,在大学生群体间出现了麻疹疫情,多所大学因此停课。在日本,根据《传染病法》的规定,麻疹属于“哨点监测疾病”之一,全国共有3 000家定点小儿科每周报告患者人数(麻疹从2008年起变为“法定申报传染病”)。报告显示,感染者年龄多为1岁,约半数感染者为2岁以下。然而近年来,疫苗接种率有所降低,成年人的感染比例呈现出增长趋势。

通常情况下,疫苗接种有让平均感染年龄上升的效果。若集体接种疫苗,让获得免疫力的人的比例有所增加,那么在儿童期被暴露于病毒的频度就会降低。其结果,古典型的“儿童传染病”在儿童期发病的可能就会降低。

麻疹之谜

麻疹在孤立群体中的突然流行,曾造成过巨大的破坏。1875年斐济群岛的流行病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杀死了总人口四分之一以上,约4万人。1900年在阿拉斯加孤立的因纽特人群体中出现麻疹疫情时,死亡率也曾超过40%。

对青年群体的危害较大,也可能是在净土暴发的麻疹疫情的一个特征。1846年对法罗群岛的传染病进行了调查的帕纳也曾将青年人的高死亡率作为疫病学的特征之一记录在案。以户籍为单位,对1835—1845年间各年龄段死亡率进行调查时,在比较麻疹流行年与非流行年的死亡率后发现,在1~20岁的年龄段中,两者几乎没有变化,而在30~50岁的年龄段中,却高至2.5倍。

在欧美,从20世纪初开始,麻疹的致死率已经有了大幅的下降。麻疹,从一种致命疾病变成了一种发展相对稳定的儿童期疾病。在预防接种机制被引入的十几年前,在20世纪40年代的欧美各国,麻疹的死亡率已经跌至100年前的10%;虽然同一时期,在极地突发的疫情依然造成了众多牺牲。

在发展中国家,即使现在,麻疹的死亡率仍然很高(5%~10%)。一些研究人员提出了营养不良等原因,但已有研究结果表明,营养不良并非导致高死亡率的主因。原因究竟为何,至今尚未得出结论。

为何麻疹的死亡率会因时代或社会的不同而产生如此迥异的结果?这正是有关麻疹的谜团之一。

大悲剧、小悲剧

在帕纳的记录中,麻疹非流行年间,法罗群岛的儿童比丹麦本土的死亡率要低。10岁以下的儿童死亡率,每1 000人中,丹麦本土的约360人,而法罗群岛的约260人。其结果是,法罗群岛的平均寿命约为45岁,比同一时期欧洲各国的平均寿命都长。当时,俄国的平均寿命是21岁,德国30岁,瑞士35岁,法国、丹麦、比利时为36岁,英国是39岁。关于其理由,帕纳认为在法罗群岛上,至少在1835—1845年之间,没有出现过天花、麻疹、百日咳、猩红热等急性传染病。

猩红热是一种通过飞沫传播的发疹性传染病,多发于2~10岁的儿童间。可并发中耳炎、肾炎、风湿热等,在抗生素被研制出来之前,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疾病。

此外,帕纳还在记录中写道,在岛上流行天花的1705年,有个村子因此全灭。

像这样,在急性传染病还没有成为“儿童病”的时代,每隔几十年就会突然暴发的急性传染病不仅对儿童,也对包括成人在内的整个社会造成了破坏性的影响。受到这类影响的社会往往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进行再生。而那却又是新的悲剧的开幕。人类社会一直在重复着这种“大悲剧”。为这种大悲剧画上终止符的,正是急性传染病的“儿童疾病化”。

然而,与此同时也会造成每年都会发生的“小悲剧”。

怎样才能避免毁灭社会的大悲剧同时把小悲剧降到最少?我们需要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若只根除病原体,则无法实现上述目的。根除病原体,就如同充满岩浆的地壳等待下一次喷发的瞬间,不过是在为将要发生的大悲剧的序章做准备。根除,不可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人类必须与病原体共生,即使这并非理想中的适应,对我们人类而言也绝谈不上舒适。

为了寻求这种“共生”的形态,让我们踏上追溯传染病与人类关系的旅途吧。


(1) Peter Ludwig Panum(1820—1885),丹麦生理学家和病理学家,最早发现了细菌内毒素。

(2) Seru Epenisa Cakobau(1815—1883),于1871年6月5日至1874年10月10日期间为斐济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