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卡伯勒先生
为了故事叙述方便起见,我有必要不止一次地打故事开头的那个时刻往回追溯一些事情,这样我在对出现的一些情况作交代时,也许就不至于感到十分棘手。而正是这些情况导致了我下面打算叙述的一些事件。因此,不妨这么说,本书开头的四章仅仅是个开场白,不过在那些巴望从故事中读到他们所感兴趣的事件的读者看来,也许这四章可算最趣味盎然了。
人们至今未曾忘却斯卡伯勒老先生宣布他那个遐迩闻名的大儿子不是婚生子的当儿,社会上产生强烈反应的情形。斯卡伯勒先生早年没有什么名气。他是斯塔福德郡(1)当地一位乡绅的独子。由于在这位乡绅的田产上修起了一座镇,还开办了几家陶器制造作坊,那原来不怎么殷实的家产价值大增,待到斯卡伯勒先生继承这份产业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是个富翁了。后来,他去了国外,娶了一位英国贵妇人为妻。几年后,他返回了特雷登庄园(他的府邸就叫这个名儿),也就在那儿他的太太亡故了。他归来时带来了两个儿子:蒙乔依和奥古斯塔斯;他一直就住在特雷登庄园,然而每年相当大一部分时间,他是在奥尔巴尼(2)的单人套间里度过的。他属于这么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多年来结交了一些与自己趣味相投的朋友;不过,我前面提到过,他在社会上没有多大名气。他生活奢侈,纵情享乐,对周围的舆论置若罔闻。可是对自己的两个孩子却十分钟爱;对于他们的利益,更确切地说对于他们的幸福,他比什么都牵肠挂肚。有关他的收入,流传着一些离奇的说法。由于他的庄园的土质和水质的原因,主要在他的庄园上盖起来的几座特雷登白釉蓝彩陶器工场,以及特雷登镇,就成了他的经济收入增加的主要来源。由于经营得法,他老父生而有之的原来四千英镑年收入,实际上已增长到二万英镑。然而,四千英镑也罢,二万英镑也罢,法律上严格规定全部都得按限定继承法(3)处理。自从小儿子出世以来,斯卡伯勒先生一直急于想为他也创立好一份丰厚的产业。不过凡熟悉斯卡伯勒其人的都清楚,他对限定继承权比什么都深恶痛疾。
两个孩子都在伊登(4)受的教育。老大在学习期间被允许去欧洲学习了一年语言,之后他便进了皇家禁卫队,后来又当上了科尔斯特利姆骑兵团(5)的旗手。打那时候起,他便过起挥霍无度的日子来。他的兄弟奥古斯塔斯却在同时间上了剑桥大学,后来成了一名出庭律师。他的律师头衔只保持了两年,他就获悉他父亲发表那则不寻常的声明的消息。此后,他觉得没有必要再操讼业,因此就再没有听到人们把他称作律师。不过大名鼎鼎的拉格比先生的律师办事处里认识这位后生的诸君断言说:命运的突变把一位才能出众的律师的前程给断送了。
外界广为传布的有关他哥哥蒙乔依,即斯卡伯勒上尉(早年就逐渐为人们所知的称呼)的流言蜚语更为离奇,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过的那种日子似乎让人觉得,他手中的财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有那么好几年,他父亲耐着性子容忍着他,给他的津贴加了个倍,还几次三番地为他偿还债务。他父亲颇为遗憾地认为,既然小儿子凭他自己那点学问今后肯定能够自食其力,他为小儿子的利益所做的事已经足够了。可是后来,情况发展到非动用那笔已经积蓄起来的存款不可;接着终于出现最后那场灾难——他发现斯卡伯勒上尉已把他死后的遗产作抵押,从一些犹太人那儿取得了大笔借款。那帮犹太人干脆要求老父还这笔钱,或者还其中一部分;如果立即付清,他们会感到心满意足;不然的话——他们给他说得明明白白——整个家产在他死后将全部落到他们手中。谈判令人十分沮丧地拖了整整一年,这儿不必细说;但是后来终于出现了这么一个时刻:斯卡伯勒先生坐在他奥尔巴尼的套间里大胆地把自己的意图公布于众。他差人把自己的私人律师格雷先生请来,向他宣布斯卡伯勒上尉是私生子,把那位律师先生惊得目瞪口呆。
格雷先生起初根本就不愿相信向他宣布的那则声明的真实性。他十分熟悉这个家庭的事务,甚至代表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处理过婚后夫妇财产契约的事情。他熟悉斯卡伯勒先生——或者不如说,对他还不甚了解——不过他听到过有关他的不少传闻,因而对他有所怀疑。格雷先生是位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而斯卡伯勒先生虽然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还算光明正大,但毕竟还够不上是位不折不扣的君子。他有时跟他妻子住在一起,有时又不住在一起,就像人们常说的时断时续。虽说他为了上面提到的目的,积蓄了许多钱,但也花掉了其中不少;对于这种花钱的方式,格雷先生还颇有异议呢。格雷先生对斯卡伯勒先生的大儿子一百个不喜欢,而且简直见他有点怕。在迫不得已的几次会晤中,上尉曾盛气凌人地对待这位律师,后来终于发生了口角;说实话,在这场口角中,老子曾亲自出马为儿子帮腔。于是格雷先生火冒三丈了好一会,他简直希望斯卡伯勒先生能把他辞了,另请高明。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事情毕竟还没有闹到非得毁约的地步。斯卡伯勒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把他请到奥尔巴尼寓所来,在病榻上宣布他的长子为非婚所生。格雷先生开头认为这则声明是无稽之谈;在发表自己的看法时,竟然也使用一些有失礼仪的言辞。斯卡伯勒先生坚持说他的声明内容确有其事的当儿,格雷先生答道:“这事儿我宁可不管。”
斯卡伯勒先生用手按着一小叠文件说道:“可是这儿证据俱在啊。怎么使蒙乔依取他兄弟的地位而代之而又为人们所接受,这才是原来的困难和风险所在。我是在蒙乔依出生以后才正式结婚,这一点无庸置疑。”
格雷先生的好奇心给激起了,他开始提出疑问。首先,斯卡伯勒先生为何干出如此欺人瞒世的事来?当初他为何不与他妻子正式结婚?后来为何又娶了她?假如,如他所说,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提供证据,那他怎么会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跟国家的法律对着干?他这辈子为何要如此为非作歹——为何仅仅为了蒙骗斯卡伯勒上尉的债主们,竟如此跟与他结发为妻的女人作对,如此跟他称之为私生子的儿子为敌,还如此跟他眼下打算恢复其地位的另一个儿子过不去?
斯卡伯勒先生眼下正患着大病——病情严重,人们都认为他活不长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和颜悦色地回答了这些问题。他认为他待妻子很好,当初是她同意以一种新的关系跟他一起生活之后,他才娶她的。他待大儿子也很不差,曾打算把全部财产留给他。他也没有亏待老二,曾为他积了一笔钱。他如今的首要责任是保住家产。照他本人的观点看,他认为自己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却不乏与人为善之德。
尽管他等着第二天动大手术,可是格雷先生提到国家法律的当儿,他只是报以微笑。对于婚姻大事,他从来就不把它放在眼里,认为只是一种使男人和女人得以舒舒服服在一块儿生活的模式。至于格雷先生屡次提到的“违反国法”一说,他毫不在乎——事实上,在对待人们就他的行为所表示的看法上,他也持同样态度。如今他即将离开人世,他决意竭尽所能为儿子奥古斯塔斯谋利益。另外那个儿子已经没有一点希望了。他满有理由对老大的所作所为暴跳如雷,可他几乎已没有什么火气。他最后披露有关老大身份真相的明显动机,与其说是为了惩罚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同时公正地对待另一个,还不如说是有意让那些犹太人受骗上当,因为他们在他面前说起话来太张牙舞爪神气活现了。然而,即使谈起他们这些人,他态度也和和气气,至多带点儿冷嘲热讽而已,因为他一想到自己在他们面前已彻底占了上风,心里可得意呢。
“格雷先生,当我想到人们完全有可能在我死后发现这一切,就感到安慰。我本当应该把这些东西全毁掉,”他双手按着那些文件说道,“即使如此,真相仍旧有可能被发现。”
格雷先生禁不住想道,二十四年来——也就是老二出世到现在那段时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后来,他到底同意将这些文件接受下来,并答应仔细地看一遍。他作了这样的允诺后便拿走了这些文件,还保证说他隔一天就把它们送回来——假如斯卡伯勒先生到时候还健在的话。
斯卡伯勒先生此刻看上去精神很好,他坚持要补充下面一段话。
“你知道,那位外科大夫明天就来这儿,他的到来也许事关重大。你把文件拿去,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你准知道该怎么办。今儿晚上我要亲自见见蒙乔依。他不清楚让他来的原因,所以我想他会乐意来见我的。”
接着,这位父亲又微微一笑,律师便离开了。
斯卡伯勒先生虽然本性刚毅,可是等到与儿子会面的时刻来临之时,他委实有几分担忧。这次不得已的谈话自然是举足轻重的。他儿子已有好些时候一直怂恿他去接受那些所谓“家族债权人”(上尉胆大妄为,竟如此称呼他们)提出的条件。
“我这辈子从来不欠别人一文债,在我以前,我父亲也没有欠过债,现在却弄出什么家族债权人来,真是咄咄怪事。”父亲说道。
“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家产是有债权人了。”儿子怒气冲冲地说。
然而,这是十二个月以前的事,当时人们(包括那帮犹太人)还未得悉斯卡伯勒先生病魔缠身的消息。如今,斯卡伯勒先生跟这些先生打交道时无疑是处于有利的地位,因此,他知道即将向儿子宣布的这桩有失体面的事,不会像原来认为的那样令人难堪。他认为现在披露有关孩子母亲的事不至于会给儿子心灵上带来极大的痛苦。若不是意味着丧失遗产继承权,非婚所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这样想。他对于长子毕竟是长子这种优越感没有予以足够重视,而想到自己作为家庭的一员保全了产业却感到颇为得意。奥古斯塔斯只是上尉的兄弟,可他是斯卡伯勒老先生的儿子。到目前为止,哥儿俩相处得还算融洽,因为小的常能借点钱给大的,而大的也觉得他弟弟为人也挺随和,不斤斤计较。要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那他们会如何相处呢?对此,斯卡伯勒先生没有费心去问个究竟。上尉因自己肆无忌惮的愚蠢行为而失去了财富——失去了原来作为父亲的长子而传给他的全部财产。事到如今,婚生或非婚生,对他说来又能有多大关系呢?弟弟成了特雷登庄园的主人,可望比原来以职业谋生带来大得多的好处。
斯卡伯勒先生花了两年时间全盘考虑了这个问题,在第二年中他逐渐拿定主意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过去,他曾以假充真,无所顾忌地把他的头生儿子当作婚生子(6);如今把真相端出来公布于众,他照样会无所顾忌。眼看自己已风烛残年、行将就木,还有什么必要瞻前顾后呢?
至于说到那次父子会面的情形,对蒙乔依·斯卡伯勒上尉颇为熟悉的那些个俱乐部和协会里,倒有不少传说;可是真实情况到底如何,简直没有怎么透露过。人们获悉,斯卡伯勒上尉是在药剂师和仆人们的共同督促下才离开了屋子,而那老人则在会见之中昏厥了过去。他无疑就像当时对格雷先生宣布的那样,跟儿子谈了那些简单的事实,可是认为没有必要拿出任何证据来进一步证实他的声明的真实性。其实,所谓证据(指的是书面证明文件)此刻在格雷先生手中,而且这位做父亲的最后已把儿子交托给格雷先生了。但是,儿子有好一会根本拒绝相信这段故事的真实性,还断言说他老子和格雷先生沆瀣一气,阴谋剥夺他的继承权,毁坏他的名誉。会见终告结束;斯卡伯勒先生刚才还痛心得死去活来,这会儿却给丢在那儿独自寻思。
斯卡伯勒上尉离开父亲的卧室后,发觉自己出了奥尔巴尼寓所,走进皮卡迪利大街(7),这当儿他既怒火中烧又垂头丧气。他确实认为这是一宗预先策划好的阴谋,因而决意要竭尽全力粉碎它,不管这么做会给那笔财产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都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他心中还是有这么一个强烈的感觉——这场骗局到头来会得逞。有谁还比他眼下的处境更糟糕呢?他知道自己不单单是欠了几个债主的一大笔钱,尤其使他烦恼的是,他欠的是赌账,而这些账他除了指望他弟弟来帮他偿还之外,别无他法。想到这里,他确信弟弟在这宗阴谋中肯定跟老父和那个律师串通一气。他还觉得,要是见到格雷先生或者他弟弟的面,他准会破口大骂他们一顿。世界上的人都可以死尽灭绝,而他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宣告他蒙乔依·斯卡伯勒上尉是特雷登庄园主人。虽说他心里明白,除非他能从弟弟那儿筹借到五百英镑,不然到时候他自己准得完蛋(就其跟伙伴们厮混的社交生活而言),他还认为,倘若让他去见弟弟,他准会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大骂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坏蛋。
这当儿,他走到了邦德街的拐角,真的碰到了他兄弟。
“这是怎么回事?”他恶声恶气地说。
“你说啥?”奥古斯塔斯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什么事啦?”
“我刚从父亲那儿来。”
“老头子怎么啦?要是我换了他,准会吓得魂不附体,准会成天想着那个明儿带着一大把刀子来的人。可他却那么镇静自若。”
这几句话虽然没有彻底消除上尉原来的想法,但立刻起了动摇的作用,于是他提起财产的事儿。接着是有问有答,这时上尉没有透露他已被告知的那件事的始末,可这位律师却明确表示,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听到过什么重要消息。关于特雷登庄园一事,与其说是弟弟的言词,倒不如说是他的神态,更能使上尉感到信服。这位出庭律师实际上确实尚未听说过别人打算为他做好事。
会面结束后,两人一起去俱乐部吃了一顿饭,就在那儿上尉把父亲捏造出来的那桩丑事原原本本给弟弟说了。
奥古斯塔斯听的时候几乎一声不吭。对哥哥的这一通咄咄逼人的谈话,他报以沉默。这一切对他说来闻所未闻,然而他也似乎觉得这一切确实难以令人相信。他丝毫没有让自己认为格雷先生参与共谋,但他倒也没有因为顾念父子之情而觉得父亲毕竟是父亲,不会策划这种阴谋。父亲此举是为了免遭阿美尔克的后裔(8)的抢劫,他把自己的这种想法确实在哥哥面前稍稍露了点口风。
“我决不答应他们干出这种事来!”上尉说。
“呃,不,”这位出庭律师答道,“我想他们不会来征得你或我的允许;看来好像是一场被授意安排在可怜的老父坟地上演出的闹剧。老父准备了一段浪漫故事,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你我俩都不可能被叫去作证人。”
上尉心里明白,按他兄弟的想法,这个阴谋计划是由于他们的父亲自知寿终在即而亲自炮制的。不过,有了弟弟的帮助,老大急需的日常开销也就不愁没有着落了。
第二天是令人提心吊胆的一天,然而无论在那天,或是在接下来的那周里,有关老乡绅的计划的事儿没有听到进一步的情况。不出两天,人们得知他可能已命在旦夕;可是到了第三天,据说由于小儿子对他说了不少孝顺话,他也许会“出现起色”。小儿子一直守候在父亲身旁,但却只字不提财产的事儿。老大心境不好,不见人影;其实,在接下来的那一周里,他有好几天不在伦敦。奥古斯塔斯·斯卡伯勒果真去拜访了格雷先生,不过从他那儿得知,那段故事的的确确是他父亲亲口所述,如此而已。格雷不愿多说,只表示有关此事他暂且无可奉告。
奥古斯塔斯离开律师办公室时说道:“对于您说的无可奉告,本人不得不承认颇感惊讶。看来我只能等待,看看命运之神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
两个星期刚过去,斯卡伯勒先生的体力已恢复到足以能够移居特雷登庄园的程度,于是他就去了那儿。这以后没几天,“外界”才初次获悉斯卡伯勒上尉不是他父亲的继承人。“外界”听到这则消息后,表面上显得一片惊讶,内心却无不感到高兴——人们高兴的是放债的竟然给骗走了钱;像斯卡伯勒上尉这么个赌徒竟然一下子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私生子;更有趣的是,一位家道富裕、品行端正(虽然实际上并不受人尊敬)的乡绅,竟然证实自己是个厚颜无耻的流氓。这一切使社会上普遍感到乐不可支。起初,只出现没有指名道姓的三言两语的议论;几小时之后,那些个好事之徒连名带姓都打听到了;没隔多久,这些姓名甚至在整个上流社会中不胫而走,那些大人先生们发觉自己让人以异乎寻常的方式欺骗了。
我没有必要在这儿把那种欺骗行径的全部原始情况重新叙述一遍,因为一场十足的骗局早已展开了。当初,那欺人瞒世的计划一定是斯卡伯勒先生独出心裁地准备了一些文件,同时将事情作了如此安排,即要不是他本人亲口道破真相,大儿子本该毫无疑问地继承那份产业的。眼下这帮债主们正在大吵大嚷,格雷先生的办公室外间被包围了,而他的办事员只是声明说,一俟斯卡伯勒先生去世,会向他们彻底澄清事实真相的。咒骂这位老乡绅的话既尖刻又恶毒,可是在这期间,他的生命恐怕仍然处于朝不保夕的情况之中,实际上连他本人也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已屈指可数。那帮债权人自然认为那段故事纯属虚构。他们谁都没法儿见到斯卡伯勒上尉,因为他没隔多久就从场面上销声匿迹了。不过,他们全都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上尉跟他老子是串通好的。
有那么一个人,他除了贷款给一个赌徒(条件是以一位当时已风烛残年的绅士死后的遗产作抵押,利率是借四十英镑还一百英镑)之外,还期望一些更好的事会发生。因为后来人们证实,这位梯利特先生曾经向老乡绅的底下人详详细细地打听过有关他们老爷的健康状况。他提供了四万英镑的贷款(所以待老乡绅一死,他就可以拿到十万英镑),同时却声称自己肯定难以如数收回这笔钱。然而,他收的这笔账利率要比他的伙伴们优惠,于是他在这桩事情中成了一个明显令人憎恶的角色。
大约一个月以后,人们普遍认为斯卡伯勒先生把事情处理得相当妥帖,因而他的计划会奏效。有人力争要把事情诉诸法律解决,但这一企图暂时无法实现。据说这位乡绅住在特雷登庄园目前病情严重,但等他情况一有好转就要对他提出起诉。谣传他会被拘留,甚至有人断言特雷登庄园宅邸里已经出现两名警察。然而,不久人们获悉,那儿没有什么警察,老乡绅行动完全自由,他愿去哪儿就去哪儿,或者说得确切些,只要他体力允许,他可以随便走动。说实话,尽管有人想整他,甚至想使他身陷囹圄,但谁也没有办法伤他一根毫毛。
接着有人宣布:他丝毫也没有违反法律——没有证据说明他有过任何不轨行为;尽管他曾不正当地希望他的大儿子能继承遗产,但也只是希望;而现在他不过让自己的愿望跟法律保持一致而已,他放弃了原来只是想干而没有干的违法行为。当梯利特先生搞的勾当渐渐为人所知时,社会上确实普遍对老乡绅产生了怜悯之情。因为不少人认为,梯利特先生企图独占特雷登庄园。
然而,这帮债主却照旧吵吵嚷嚷,牢骚满腹。他们和他们派出的密使在特雷登庄园周围转来转去,想弄清楚上尉的影踪。老父对上尉的去向全然不知,甚至连他是否还活着也说不上;因为上尉事实上已从社会生活中消失,所以他的债主们无法获得有关他的任何消息。这期间,而且在以后好长一段时期里,他们凭想象以为上尉跟他父亲狼狈为奸,因而决意待老乡绅一断气就把上尉出生的合法性问题提出来打官司。可是这位乡绅没有死。尽管别人猜测他性命难保,可他照样活着,而且还渐有起色呢。不过,他待在特雷登庄园闭户不出,断然拒绝会见任何债主派来的任何密使。说句公道话,得承认梯利特先生倒没有派出他的密使,因为他宁可把这桩事情委托一位非常精明的讼师来经办。不过其他债权人都派出了密使,但不久全都从庄园园林里给撵了出来。
你瞧,斯卡伯勒先生在这儿照旧活着。在炎热的七月天里,他还到户外草坪上,坐在安乐椅里边抽雪茄烟边读法国小说呢。老实说,他根本不把那些来访的密使当回事儿,只是对这伙人竟被允许来打扰他本人的安宁颇为不满。这期间,他让人从伦敦把他的几位好朋友请来乡间,跟他一起凑成一桌惠斯特(9);但他发现小儿子的偶尔来访成为他生活中的主要关注。
“依我看,蒙乔依全完啦。”他说。
“不过他事实上是完啦。”他的另一个儿子回答道。
“这我不在乎。可我不信一个人被谋杀了会一点儿不留痕迹,就是从船上投河自杀也不可能不被发觉。他的去向我不清楚——一无所知。不过,我得说他的失踪让我松了口气。现在这世界留给我的唯一安慰是你,还有那些我仍旧能得以享用的物质财富。”
老乡绅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所挑选的继承人声明说,他对老大的情况全然不知,因为他觉得奥古斯塔斯完全有可能持有他所得知的普遍看法。当时有一种观点无疑非常盛行:老乡绅与上尉沆瀣一气欺骗债主,有关他长子的情况老头儿比谁都清楚(在这段时期,他获得了——虽然极不相称——具有马基雅维里(10)式的诡计多端的名声)。但实际上他起先确实不甚了了,而眼下他对小儿子就此所作的种种保证也完全是白费了口舌,因为对于这件事,小儿子肚里全清楚。
(1) 斯塔福德郡(Staffordshire):在英格兰中西部。
(2) 伦敦的地名。
(3) 指英国当时法律上规定长子对父母遗产具有全部继承权。
(4) 即伊登公学,英国的一所培养贵族和富家子弟的中学,创立于1440年。
(5) 即科尔斯特利姆皇家骑兵团(The Coldstream Guards)。科尔斯特利姆原来是苏格兰东南部与英格兰接界的伯维克郡的一个自治镇。1660年蒙克将军在该地招兵买马建立军队,后来进军英格兰使查尔斯二世得以复辟掌政。后来那支军队便成为著名的皇家禁卫部队的科尔斯特利姆骑兵团。
(6) 指合法婚姻所生的孩子。
(7) 伦敦市中心的一条著名街道。
(8) 指中东西奈半岛、死海和地中海之间地区的土著居民,这儿泛指犹太人。
(9) 惠斯特(whist):类似桥牌的一种纸牌戏。
(10) 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兼历史学家,以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政治手腕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