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象吹哨的时候谁会赢,一支管弦乐队闻起来像什么,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能穿透雾气,一个故事如何变成一个约定
曾经令人谈之色变的三分球射手米伦科·帕夫洛维奇,因为鼻子下面的胡须蓬乱而翘起,两颊下垂,人称海象。在职业生涯结束之后,他每周六都要去南斯拉夫最高级别的篮球联赛当裁判,直到第二天返回,吃午饭的时候才到家。在他执哨的六十场比赛当中,主场球队赢了五十五场。
1991年4月末的这个周六,他的儿子佐兰陪他去斯普利特[1]参加一场比赛。佐兰建议玩过宾果以后就回家。赛后,父子二人在全城最贵的酒店里玩宾果,吃排骨杂豆一锅烩。海象的杂烩,分量中规中矩,因为他在赛场上吹哨也中规中矩。在离终场吹哨还有四秒的时候,海象吹了进攻犯规,观众有节奏地齐声高喊:“海象!海象!海象!”竟然不喊自己球员的名字。东道主的胜利十分勉强,不那么勉强的是海象在宾果游戏里赢到的奖金。
“我受不了在副驾驶座上睡觉的人,”海象说,“要是你睡觉让我走神,我就把你丢在罗曼尼亚[2]山区。”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刚拿过排骨的手指舔干净。这位规矩的裁判规规矩矩地啃完了排骨上的肉,只剩下骨头。这道菜算在酒店账上,梨子蛋糕算在酒店账上,梨子烧酒也算在酒店账上。海象把第三杯酒灌下肚,和酒店经理喝起第四杯,庆祝斯普利特队的胜利。“海象!海象!海象!”侍者和贵宾们齐声喊道。
“海象!送海象一首歌!”酒店经理含糊不清地叫道。这是一个肥胖的匈牙利人,叫阿戈什顿·绍博尔奇。匈牙利人松了松自己的领带,一阵轻快的手风琴曲调从厨房滑到了屋里,宛若游动的蛇。厨师踢开房门,摇摇晃晃地穿过大厅。“在这儿,我就是乐队!”他把红色的手风琴扯开,手风琴下面是他那规模可观的肚子。一把油腻的肉叉挂在他腰间,晃来晃去,汗水滴进了他的微笑里。他粗短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前奏听起来像牛肉,像大蒜,像金属。很快,这首歌里面住进了二十个吃饱了的男人,二十个志得意满的声音。随着每一节歌词和每一个清澈的乐音,歌曲变得越来越破碎,越来越自得,越来越陷入热恋。厨师在那儿龇牙咧嘴,仿佛承受着折磨。厨师吹着口哨。厨师滴着汗。为了支住手风琴,厨师把脚架在椅子上,好像那脚是死的一样。“哟咿——”厨师满怀痛苦,点了烧酒,把一瓶烧酒灌进了自己的喉咙。当他从琴键上抬起手的时候,歌曲并没有戛然而止。“我是乐队!”他喊道,喉咙里仿佛还有烧酒流动的声音,“我!”
侍者们接下了厨师的单子,但厨师点多少烧酒,他们就给自己点上双份。他们用指尖转动着托盘,相互拥抱,随着一首首歌曲有节奏地摇摆着,宛若穿着黑衣的水手。
“第八杯,”海象叫道,把第七个玻璃杯丢到身后,“第八杯是为我儿子喝的,只是他还小,不能喝酒,我一直管着他。”
“你说的小,是指比我还小,我可以喝。”佐兰反驳说。他从每一个杯子里吸掉杯底的最后几滴,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化。阿戈什顿·绍博尔奇也和佐兰一样地喝,但他喝的是满杯。终于,在喝下第十杯以后,绍博尔奇睡着了,手肘抵到了烟灰缸。里面的烟灰装得太满,几乎要漫出来。“所有人都闭嘴!”厨师呵斥道,手风琴正在这位酒店经理耳边轻轻地唱着一首感人的查尔达斯舞曲。男人们站起来,寻找自己的位置,合围成一个圈。他们手挽着手登场了。玻璃杯碰到了墙壁,却没有碎,阿戈什顿·绍博尔奇还没有清醒就站起来跳舞了。米伦科也参与到了轮舞之中,脑袋向后仰着,与其说他是海象,倒不如说他更像一头狼。
在最初那一百公里,佐兰还是清醒的——只要旁边有他父亲唱歌,是根本不用想睡觉的。两个小时以后,他喝了保温瓶里的咖啡。快到萨拉热窝的时候,在吃了第三包葡萄糖之后,他已经感到有些不舒服了。当汽车在罗曼尼亚山区行驶的时候,他父亲叫醒他:“看看,佐兰,这雾气厚得和水泥一样!”一听到父亲的话,佐兰揉着眼睛,立刻叫道:“我一点儿也没睡过!”
“对,对,你就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和我一样。我们两个都要赶紧睁大眼睛了,下一次,也许草地就救不了我们了。”车子有很大一部分开进了田里,右手边地形陡峭,向山下延伸,但看不到通向哪里。凌晨5点,雾气像水泥。
在罗曼尼亚山区,黑夜、清晨、寒冷和春天是合为一体的。父亲和儿子下了车,这个大个子的男人伸展了一下肢体,抓了抓上唇的胡须。佐兰打着哈欠,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浓雾里。草丛和鞋子上都挂着露珠。他们在一棵枞树的左右撒尿,尿液从山上洒下去,穿过水泥一样厚重的雾气。他们各自吹着口哨,各自都很快活。海象倚靠在温热的引擎盖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支烟。佐兰采摘着蒲公英、雏菊,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淡蓝色花草,把这些扎成一捆花束。他把剩下的排骨拿出来,用空出来的铝箔纸把花束的茎干包起来。他对花一向不太在乎,他扎的这束花看起来也确实差点意思。“这束花就像屎一样,”他父亲这么夸他,“但花毕竟是花,你妈妈会高兴的。”
妈妈并不高兴。房门开着,佐兰的妈妈披头散发。她并不高兴,她光着身子。“为什么说雾气厚得跟水泥一样?”佐兰问道。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比那个星期天罗曼尼亚山区的雾更柔软。在这个星期天,佐兰和他父亲——人称海象的米伦科,清晨就进了屋,比计划早了六个小时。门是敞开的,同样敞开的是烟店老板博戈柳布·巴尔万裤子上的拉链。
佐兰坐在斯坦科夫斯基师傅理发店的台阶上,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张照片。佐兰喜欢女孩们中间的公主——她们一定要有长头发,一定要苍白、修长、高傲,就像照片上这个女人一样。就像安基察一样——属于佐兰的,有着黑色卷发的安基察。
我坐到佐兰的旁边,递给他一包葵花子。佐兰比我大三岁,有时候,他允许我为他做些事情。今天,我要和他的安基察谈谈。我必须替他向安基察道歉。
尽管今天理发店关门,佐兰还是要来。斯坦科夫斯基师傅要去度几天假,佐兰得帮他收拾。当我今天早上第一次碰到他的时候,他用食指把眼睛下面的皮往下一拉,做了个鬼脸,说:“度假——当然了。”
“当然。”我说,也做了个和他一样的动作。
平时,佐兰把头发扫到一起,擦干净镜子,用很小的刷子清理那两个帕纳萨米格牌的刮胡刀。斯坦科夫斯基师傅声称,那两个刮胡刀比松下[3]的刮胡刀更好——更锋利,也更便宜,而且说良心话:日本人怎么会知道什么对胡子好?他们根本就没有胡子。
“我的这个奥地利小女孩不像安基察吗?”佐兰问道。当时,我正把葵花子递给他,而他正在擦拭那张皱巴巴的黑白照片上看不见的微尘。
“我看她的眼睛,觉得有点眼熟。”我点点头,更仔细地观察着照片上这个留着长卷发,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我很熟悉这张照片,每当佐兰对奥地利和姑娘们想入非非的时候,就会给我看这张照片。
“在那儿,所有人都这么看人,”佐兰说,“公主会严厉地打量我们,你能想象一个国家里所有姑娘都这么看人吗?太疯狂了!”
“嘿,佐兰,”我说,“她们看人的样子好像李小龙……”
“没错,”他毫不惊讶地答道,仿佛沉浸在梦幻里,“奥地利女人都像李小龙那样看人。但她们的头发很漂亮,你看这脖子……”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都看着照片。“这脖子!”佐兰闻着葵花子的味道说。和佐兰一起保持沉默不难,因为反倒是和他聊天并不容易。他感兴趣的只有书本,公主们,当然主要是安基察,还有奥地利以及他爸爸海象。佐兰的牛仔裤屁股兜里永远都插着一本书,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运动鞋上有一颗白色的星星图案。
“问猴(候)上帝。”[4]他悄悄地对照片说,亲吻了一下照片的一角。在那个角落里,用花体字写着“Hissi”或是“Sissi”[5]。“问猴(候)上帝,温(吻)手,飘(漂)亮女人!”当佐兰说奥地利德语的时候,他的嘴唇就轻微地向前拱,嘴尖做出轻吻的动作,“温(吻)手,飘(漂)亮女人,温(吻)手!功夫!”
佐兰向后一倒,靠着椅背,紧紧地闭上眼睛。太阳已经很低,街上几乎看不见人了。和佐兰一起沉默之所以不难,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该如何给他提问题。
“你刚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他问我,朝街上吐了一个葵花子壳,抛出一条高高的弧线。
“在家待了一会儿。我们家老头老太吵架了,我贴在门上偷听。”
“是谁不对?”
“和他们自己没关系。他们吵的是所有人都坐车跑了。还有形势。形势,形势,形势……出现了什么苗头,应该怎么办什么的。”
“呃,”佐兰在牙缝间嗑开一颗葵花子,把照片放在台阶上,用手梳着自己的头发,“出现了什么苗头?”
“不知道,说到那儿的时候,老头老太就猛地把门推开了。”
“呃。”
和佐兰说话的时候,我管自己父母叫“老头老太”。说完,我们又沉默了,只听得到嗑葵花子和吐壳的声音。一只麻雀落在了地上的葵花子壳前面。
当本就寂静的周围变得太寂静的时候,我开口了:“我转告了她。”佐兰眯缝着眼睛,看着太阳。“就像你吩咐的,我告诉她的时候,没有第三个人听见。然后我就跟她说,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佐兰重复了一遍。
“没错,我说了你很抱歉。你向她说对不起。对,我还说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她当时看起来怎么样?”
“什么?”
“我的安基察当时看起来怎么样?”
“哦对,嗯,就和平时一样,卷发和眼睛,还有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她说了,你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时候都保证过以后不会这样,但根本没用。她说,她恨你,再也不想见你。她说,如果你想和她谈谈,最好不要打发小矮人去她那儿,这几乎比你的冲动还要糟糕。我觉得她这样说不太好。”
“她不会说冲动。”佐兰摇摇头,用手指弹开一个葵花子壳。
“她说了耳光,对,她说了。她说,你真的够了,你让她不再开心了。”
佐兰打过他的安基察,扇过她耳光,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的安基察,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安基察,而佐兰是安基察的佐兰。据说,第一次打她的时候,佐兰说过:“这一耳光是因为别人夺走了我再也拿不回来的东西。”
“你真的应该亲自去跟她道歉,佐兰,”我说,“要我说那些话,我觉得很尴尬。我在一部电影里听过类似的话,但在电影里,这些话听起来要好一千倍,里面讲的是一个侦探长年跟踪一个女人,但他跟错了人。”
佐兰站起来,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上。他又开始看着手里的照片。
我问他:“说实话,你打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不敢跟他说要遵守和安基察的约定,不能动手。
“不读书以后,”佐兰对着照片说,“我就要去这个奥地利。明天,安基察会收到玫瑰。亚历山大,你记住一点:花可不仅仅是花。安基察会跟着我来的,那我就不需要奥地利女人了,她们可以随便像李小龙一样看着别人,只要她们愿意,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您好,年轻的消(小)姐,您好……”佐兰把照片藏到上衣口袋里,说,“从第一天起,你就一定要吃定你的女孩,如果这样,我爸爸碰见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1] 斯普利特(Split),克罗地亚港口城市。斯普利特篮球俱乐部在1989—1991年连续三次蝉联欧洲篮球联赛冠军。
[2] 罗曼尼亚(Romanija),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东部的山区。
[3] 松下(Panasonic)和帕纳萨米格(Panesamig)在原文中发音相似。
[4] 原文“Grissgott”,即奥地利及德国南部地区礼貌用语“Grüß Gott”,此处表现佐兰发音不标准。下文佐兰的话也是如此。
[5] 指茜茜公主,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