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康熙驾崩,雍王继统
康熙是要强的人,许多政事又都很顺利,只是太子的事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他愧恨交加,所以第一次废胤礽时得了大病,再黜太子时,他虽说是谈笑间处理了事,实际怎能不在意,不伤心,不得病呢?五十四年(1715年)十月,康熙说他因病右手不能写字209。五十六年(1717年),他说自废胤礽起,“过伤心神,(身体)渐不及往时”210。在先经常率领皇子射箭习武,这年秋天身体不好,只能参观射击了211。到了冬天,心神恍惚,头昏,大病起来,开始行动让人扶持,后来腿肿下不了地。康熙面对现实,不忌讳死亡,在遗言中说:三代之事,不可全信,然自秦以来,一千九百六十余年,称帝而有年号的二百一十一人中,我有幸在位时间最长,已经满足了。《尚书·洪范》所载“五福”,其五曰“考终命”,这是很难得的,特别是皇王,事务殷繁,不能息肩,故而享年不永212。不讳辞世,是他身体不支的反映。五十七年(1718年)二月,康熙说他稍微早起,就“手颤头摇,观瞻不雅;或遇心跳之时,容颜顿改”213。过了这年春天,他的身体有所好转,此后又照常哨鹿打猎,但总的情形是年老衰弱多病。这里应述及米兰传教士兼内科医生佛奥塔博士于六十一年(1722年)春天给康熙检查身体的事,他的结论是:“陛下的健康状况非常好”214,与中国记载大不相同。不知是否他为讨好康熙而故意说好听的话,以便于他在华活动。陪同他查体并记载此事的马国贤在半年后碰上康熙亡故,并无一点惊异。看来佛奥塔的诊断不足以说明康熙身体好坏的状况。
康熙的死,据《清圣祖实录》所载,他于六十一年(1722年)十月二十一日往南苑打猎,十一月初七日身体欠安,回到畅春园,初九日因身体有病,命胤禛代行南郊冬至祭天大礼,初十至十二日,胤禛每日派遣护卫、太监至畅春园问安,康熙都传谕:“朕体稍愈。”十三日他病情沉重,急召胤禛于斋所,戌刻(19—21时)死于寝宫215。《永宪录》记载,十一月初七日,康熙由南苑回到畅春园,次日有病,传旨:“偶冒风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十三日戌刻死于畅春园216。《皇清通志纲要》则云:十一月初十日“上幸南苑,不豫,回畅春园,十三日甲午戌刻,上升遐”217。这三种文献都说康熙于十一月十三日戌刻死于畅春园,这个时间和地点没有疑义,问题是:
老年康熙帝画像
甲、哪一天得病的,是初七日?初八日?还是初十日?弘旺的记录不足征信,他说康熙初十日到南苑,生病又返回畅春园,这不是一天的事,康熙早就去南苑了,初十日得病之说可以排除。初七日或初八日生病,离十三日之死,都有六七天,这时间说长不长,说急骤也不是,官书《实录》无须乎为提前一天,伪造时日,故可径从其说。
乙、患的什么病?所谓“偶冒风寒,本日即透汗”,应是患的感冒,时值冬季,也正容易得这种病。
丙、病情重不重?宣布不收奏章,以及说“朕体稍愈”,看来感冒是比较重的。
丁、是否注意医疗?对皇帝的诊治,自不容忽视,但从“偶冒风寒,本日即透汗”语气上体察,似乎对病情不够重视。
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1722年12月20日),康熙结束了他的有意义的一生,享年六十九岁,以平定三藩、统一台湾、扫清漠北、稳定西藏、实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修治黄河、淮河等业绩,载入史册。这个人可以盖棺论定了。但是他的死因、他的传位遗诏,却是众说纷纭、久而不定的公案。
康熙致死的原因,在他死后,社会上盛传:“圣祖皇帝在畅春园病重,皇上(按指新皇帝胤禛)进一碗人参汤,不知如何,圣祖皇帝就崩了驾,皇上就登了位。”218康熙是被胤禛放毒药于人参汤中害死的吗?康熙因太子问题,防人暗算,他讲“五福”中“考终命”为难,并以南朝梁武帝台城之祸,隋文帝见害于逆子炀帝为戒,表明他警惕性高,谋害他谈何容易!病人喝参汤,确是那时人们的习惯,但具体到康熙又不一定适用。五十一年(1712年),他在苏州织造李煦奏报江宁织造曹寅病重代请赐药的折子上批道:“南方庸医,每每用补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原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219五十七年(1718年)又说:“南人最好服药服参,北人于参不合,朕从前不轻用药,恐与病不投,无益有损。”220这样认为用参有害而北方人尤不适宜的人,会肯饮参汤吗?毒他也难221!康熙久病缠身,患了重感冒,却没有引起足够注意,加之高龄体虚,还可能引起并发症,较快死亡。说他是寿终正寝的记载,还是可以相信的。
虚悬十载的国本问题,随着康熙的辞世,不得不解决了,这就是雍亲王皇四子胤禛的嗣统。胤禛自己说当日即位的情形是:
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冬至之前,朕奉皇考之命,代祀南郊。时皇考圣躬不豫,静摄于畅春园。朕请侍奉左右,皇考以南郊大典,应于斋所虔诚斋戒,朕遵旨于斋所至斋。至十三日,皇考召朕于斋所。朕未至畅春园之先,皇考命诚亲王允祉、淳亲王允祐、阿其那(按指允禩)、塞思黑(按指允禟)、允、允祹、怡亲王允祥、原任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至御榻前,谕曰:“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即皇帝位。”是时,惟恒亲王允祺以冬至命往孝东陵行礼,未在京师。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贝勒允禑、贝子允祎俱在寝宫外祗候。及朕驰至问安,皇考告以症候日增之故,朕含泪劝慰。其夜戌时,龙驭上宾。朕哀恸号呼,实不欲生,隆科多乃述皇考遗诏。朕闻之惊恸,昏仆于地。诚亲王等向朕叩首,劝朕节哀。朕始强起办理大事。222
当天夜里,康熙遗体用銮舆载运,像是皇帝日常出行一样,被扶回大内乾清宫,胤禛在隆科多保护下先回大内迎接。次日传出大行皇帝命胤禛嗣位的遗言,胤禛任命总理事务大臣,封胤禩、胤祥为亲王,召胤禵回京,关闭京城九门。十六日颁布遗诏,词意与五十六年冬天康熙预作的遗言基本相同,唯增加继承人和丧事遵照礼制办理两节:“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十九日,胤禛以登极遣官告祭天坛、太庙、社稷坛,京城开禁。二十日,胤禛御太和殿登极,受百官朝贺,因丧中免宣庆贺表,颁布即位诏书,宣称“皇考升遐之日,诏朕缵承大统”。宣布继承乃父法规,不作政治变更;呼吁宗室内部团结,谓“朕之昆弟子侄甚多,惟欲一体相关,敦睦罔替,共享升平之福,永图磐石之安。”诏书还公布了恩赐款项三十条,改年号为雍正,依照习惯,自次年开始实行。二十八日,诸王文武大臣拟上大行皇帝谥号,曰:“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庙号“圣祖”。胤禛表示满意,说诸臣如此举动,使“朕之哀思,庶可稍释”223,刺破中指,用血圈出“圣祖”二字。十二月初三日,康熙遗体移送景山寿皇殿停放。初九日,康熙辞世已过二十七天,胤禛释服,从倚庐乾清宫东庑移居养心殿。雍正元年(1723年)二月,正式确定康熙谥号、庙号。四月初二日,胤禛亲送乃父遗体至遵化山陵,安放享堂,一切按礼仪进行,胤禛很高兴,写朱谕告诉远在西北的年羹尧:“山陵入庙大典,诸凡如意,顺遂得十成尽力尽礼。”224在送灵之前,康亲王等疏请由王大臣等恭送,皇帝不必亲行,胤禛朱批:“朕亲送皇考梓宫已定,王大臣等勿再强奏。”225不顾京城可能出现的政治事故,终于顺利成行。十一月,诸臣以康熙梓宫奉安山陵大典已成,请求皇帝御门听政,胤禛遂御乾清门处理政务。九月,胤禛再往遵化,将康熙遗体安放地宫,墓名“景陵”,完成了康熙的葬礼,胤禛既尽了嗣子的义务,又行使了嗣皇帝的权力。他又为纪念乃父,特意在康熙喜爱居住的畅春园内建立恩佑寺,不时去顶礼膜拜。
胤禛的即位,是否如同他所讲的那样具有合法性?其时社会上议论丛生,说他违背乃父意志,篡夺乃弟胤禵的皇位,直到今日,人们仍聚讼不已,使它与“太后下嫁”“顺治出家”成为清初三大疑案之一。因此需要用些笔墨,作点可能是枯燥的考辨,这对于了解胤禛的历史以及康熙朝储位斗争的归宿、康熙后期和雍正前期的政治也是必要的。
胤禛说他承父命即位,证据何在?最有权威性的应是康熙亲自书写的遗诏。五十六年冬月的遗言没有涉及储贰,此外的遗言,就是胤禛所公布的,这个所谓“康熙遗诏”的汉文原件,现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文件所署时间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看似康熙逝世那天写的,然而胤禛十六日才公布遗诏,而且只宣读满文本,引起御史汤保等人参奏宣读诏书的鸿胪寺官,指责他们没有宣布汉文本,胤禛就此作了说明,但没有讲出道理226。看来当日汉文遗诏尚未草就,无从公布。毫无疑问,这个诏书是胤禛搞的,不是康熙的亲笔,也不是他在世时完成的,不能作为他指定胤禛嗣位的可靠证据。
康熙遗诏
但是这个遗诏,从原件看,书写比较草率,有四处涂抹,一个错字227。这些虽无害原意,然亦说明它系仓促写成,当是世宗即位初时之作,不是后来慢慢加工成的。胤禛二十日公布的即位诏,原件也藏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它的开头说:“惟我国家,受天绥祐,圣祖神宗,世祖皇帝统一疆隅,我皇考大行皇帝……”话不通顺,故《清世宗实录》改为:“惟我国家,受天绥祐,太祖太宗肇造区夏,世祖章皇帝统一疆隅,我皇考大行皇帝……”228即位诏原件“圣祖神宗”句中的“圣祖”,不是专有名词,因为八天以后,诸王大臣才为康熙拟出“圣祖”庙号,而且还没有最后确定,它同“神宗”连用,不过是说清室祖先神圣伟大。由此可知,这个诏书必写在二十日之前,实际应是所署时日以前的作品。《雍正朝起居注册》记叙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胤禛生母仁寿皇太后的话:“钦命予子缵承大统,实非梦想所期。”《起居注》比《实录》成书早,可靠性要大些。这几项资料的形成都比较早,它们对胤禛受诏即位的记载没有矛盾,反映他应命嗣位的一定真实性。
在康熙弥留之日,《清圣祖实录》说胤禛奉召至畅春园,三次进见父皇,康熙告诉他病势转重。他在斋戒期间,负有祭天重任,如果不特地召唤,不能离开斋所,否则,他到畅春园,就违背了皇帝旨意,会被谴责和驱逐。可见他多次见到乃父,说明他的前来,必为康熙所召。而这时的非常召见,当有特殊使命。这件事,可作为传位胤禛的侧面证明。
关于康熙的死亡及其时的宫廷动向,马国贤的记录特别值得重视。前述与佛奥塔一同为康熙检查身体的马国贤,六十一年(1722年)冬天,在畅春园附近的住处,得知康熙在南苑“忽然染上了炎症,可能是因为气候的关系,这种疾病在中国北方没有像在意大利南部那样流行”。他对比中国、意大利的冬季疾病,表明康熙在南苑得的是感冒。当康熙驾崩之夜,雍正即位的事,他在住所的闻见,在其回忆录中是这样写的:
吃完晚饭后,我正在和安吉洛神父聊天。当时我们听到一种不寻常的低沉的嘈杂声,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声音从宫中渐渐响起。鉴于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我马上把门锁上,对同伴说:要么是皇帝死了,再要么就是北京爆发了叛乱。为了摸清这次骚动的原因,我爬到我们居处的墙头上瞭望。墙角下有一条马路环绕,我吃惊地看到数不清的骑兵,相互之间谁也不说话,驾着马疯狂地往四面八方去。几次看过他们的行动后,我终于听到一些步行的人说:康熙皇帝死了。我随后就被告知,御医们断定皇帝不治后,陛下指定了第四子雍正为继承人。雍正即刻继位,人人都服从了他。新皇帝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装殓好他父亲的遗体,在当天晚上,由他自己骑着马,还有他的兄弟、孩子和皇亲国戚们随从着,更还有无数手持利剑的士兵们与他们一起,护送灵柩回到北京的宫里。次日凌晨,我和安吉洛神父及希普一起收拾行李,其目的是回北京去,以表示我们对康熙逝世的哀悼。229
马国贤告诉我们不少信息:其一,康熙是病逝的,死亡时有御医在场;其二,雍正的继位,是康熙临终指定的;其三,继位之际状况正常,人人服从雍正;其四,雍正办的第一件事是尽孝子之责,装殓康熙,将遗体从离宫护送回大内;其五,神情严肃的骑兵四出,应当是传递与康熙故世有关的信息。值得注意的是,马国贤是在事情发生的同时获得的资讯,用今天的话说是“第一时间”得到的,不是事后听闻,由消息发布者从容编造的故事,也即他所得知的信息作伪的可能性很小,换句话说可信度高。由马国贤的记叙,笔者得出的印象是:康熙是正常死亡,雍正是正常即位。
朝鲜迎接清朝告讣使的官员金演,早在康熙死后的一个月,即十二月十七日,就说听译员讲,康熙病重时,“召阁老马齐言曰:‘第四子雍亲王胤禛最贤,我死后立为嗣皇。胤禛第二子有英雄气象,必封为太子’”230。说明在胤禛嗣位之时,人们就将他的即位与弘历联系起来。后来弘历也这样说。他在讲乃祖传见其生母一事时说:“即今仰窥皇祖恩意,似已知予异日可以付托,因欲豫观圣母佛相也。”231在他的话下,乃父是乃祖的当然继承人,然后才有他的嗣统。后人因为这次召见和弘历的说明,产生康熙晚年爱弘历,因而及于乃父,立了胤禛的说法232。由爱孙而及子,历史上确有先例。明成祖先立仁宗为世子,甚不满意,常想更易,待后议立太子,想立汉王朱高煦,朝臣解缙请立仁宗,谓“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但成祖不以为然,解缙又说仁宗有好儿子宣宗——“好圣孙”233,这才打动了成祖的心,决定立仁宗为太子。胤禛因弘历而得位的说法,是否脱胎于此,不能排除它的可能性。但康熙晚年确实宠爱弘历,进而增加对胤禛的好感,选他为嗣君,也并非不可能。不过这里应注意的是,只有康熙先选择胤禛,才可能预期弘历的正位,这个因果关系不宜颠倒,不宜渲染因爱孙而及子。
乾隆前期文人萧奭笔述,康熙病危之时,“以所带念珠授雍亲王”234,朝鲜人对此事记录比较详细。前面提到的金演还说,听译员讲:康熙病剧,“解脱其头项所带念珠与胤禛,曰:‘此乃顺治皇帝临终时赠朕之物,今我赠尔,有意存焉,尔其知之’”235。不用说,这是胤禛的亲信以授念珠说明其主子即位的合法性,并在国内外广泛宣传。可是胤禛多次讲其继统的事,从来没有说过给念珠的话,如实有此事,他一定会大加张扬。
记载都说隆科多是传遗诏的人,他是如实传诏,抑或矫诏立胤禛,则说法不一,然而有一件事应当注意,雍正五年(1727年),胤禛给隆科多定罪,有一条是说隆科多曾讲“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236。这是说传遗诏的人身为重臣,会被皇帝所忌而有杀身之祸。这也意味着他是受命辅佐胤禛。
康熙讲择个坚固可托之人作嗣子,《清世宗实录》就此说这个人是指世宗皇帝——“天心默定,神器攸归久矣”237。乾隆中礼亲王昭梿也认为这个人就是指的“宪皇帝”238。他们可能是从胤禛性格刚毅与康熙所要求的相同而得出的结论。这也可作立胤禛的一种说法。
总起来说,胤禛讲康熙遗言传位给他,并没有留下令人确信无疑的材料,但是联系康熙生前比较看重他的情况分析,在弥留之际决定传位给他,并从斋所召其至畅春园继统是完全可能的。胤禛嗣位初期的许多资料所描述的这一情况,他于十三日到畅春园的问安,康熙综合考虑胤禛和弘历父子的品格,隆科多的传诏,都具有可信的成分,所以说不能排除康熙传位胤禛的说法。当然,怀疑他得位不正的论点论据,也是必须认真对待的,应与胤禛合法即位说的资料一并考察。
与传位胤禛说最对立的是传位胤禵说。胤禛在位时就有人说:“圣祖皇帝原传十四阿哥胤禵天下,皇上将十字改为于字”篡了位239。后人就此说得更生动:康熙第十四子胤禵,原名“胤祯”,康熙的遗诏是“皇位传十四子胤祯”,雍亲王原来的名字也不叫“胤禛”(叫什么还不知道),他把遗诏中的“十”字改为“于”字,“祯”字易作“禛”字,使遗诏变成“皇位传于四子胤禛”。这种观点,可以叫做盗名改诏篡位说。这是以汉文书写遗诏作前提的说法。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明了清代关于皇子的书写制度。在明代,书写“太子”,文前必冠以“皇”字,成“皇太子”,皇帝的其他儿子则不必带这个字。清代制度不同,书写皇子,不是“某子”,或“某某子”,一定要冠以“皇”字,作“皇某子”“皇某某子”,如“皇四子”“皇十四子”,这是制度,违错不得。说“皇位传十四子”,若十四子之前没有皇字,不合清朝制度;若前面加个皇字,则原文为“皇位传皇十四子”,若将十字改为于字,遗诏变为“皇位传皇于四子”,就不可解了,是以胤禛不可能作这样的篡改。又传位给谁,应用“於”字,“於”“于”在清代并不通用,事关国本的诏书,在关键字上写别字,容易暴露作伪者的马脚,胤禛应当考虑得到。雍亲王的名字,康熙年间历次所修的《宗室玉牒》240都作“胤禛”,各种官书也是以此作为他的御名,原没有错,也没有改名字,既然找不出他有别的名字,也说明他只有胤禛这一正式名讳241。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的名字,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修的《宗室玉牒》写作“胤禵”,四十七年(1708年),康熙封他为贝子的上谕称之为“胤祯”,他在抚远大将军任上亦用“胤祯”一名,雍亲王即位后,复其名为胤禵,故其名始曰胤禵,更名胤祯,复称胤禵242。雍亲王本名胤禛,即使篡改遗诏,也没有更易名字的必要。“祯”“禛”二字固然字形相近,但把“祯”改为“禛”,即使改得巧妙,也不能不显痕迹。若雍亲王真改了遗诏,使诏书成为“皇位传皇于四子胤禛”,文字不通,字迹变易,拿这样的遗诏骗得了谁?精明的胤禛岂能出此下策?盗名改诏篡位说实于理不通。
还有一种传位胤禵的说法,也是雍正年间就流传于社会各阶层的。民间传说,康熙病中,“降旨召胤禵来京,其旨为隆科多所隐,先帝宾天之日,胤禵不到,隆科多传旨遂立当今”243。康熙降旨召胤禵,应由内阁承办,纂写诏书,由兵部所管的驿站发送。隆科多既非内阁大学士,又不是兵部主管,他怎么能一手遮天,阻止得了康熙召回胤禵?再说即使康熙原想传位十四子,但后者在数千里之外,从下达诏书到他抵京,须要二十几天的时间244,在诸皇子激烈争位的情况下,这么多天没有国君,天下岂不大乱?所以康熙也很难这样办。
传位胤禵的这两种说法,材料并不可信,很难成立。但是,对胤禛登极的合法性,仍然有不少疑问:
胤禛说他十三日晋谒乃翁,还作了交谈,康熙为什么不当面宣布立他为储君,何劳隆科多传达245?这事是有点怪,是否他在制造谎言?其实,这种事说怪也不怪,康熙多年不立、也不准立太子,如果面封胤禛,就不符合他的做法,他可以要求等他死后再行宣布。
康熙丧事一出来,胤禛便采取一些非常措施,“诸王非传令旨不得进”大内246,关闭京城九门六天,朝鲜政府认为这是秘不发丧247。其实,这是由当时形势所决定。诸皇子集团本不相让,康熙病中真指定了继承人,他一死,大家也不一定心服,可能出现政变或战争。对这种情况,朝鲜人很敏感,早在第一次废胤礽后,朝鲜大臣就预言:“康熙死后,兵乱可翘足而待”248。及至康熙凶耗传出,朝鲜人说:“彼国不豫建太子,似必有五公子争立之事。”249“康熙既殁之后,祸乱之作,十居八九。”250清朝终于没有出现诸皇子停尸相战的事,康熙后事办理得也较顺利。胤禛的保安措施,防止了可能发生的政治变故,这是应当肯定的,由此怀疑他系出自篡位需要,则属不察当时形势脱离实际的议论了,自不能说明胤禛得位的不正。
如果立胤禛之说没有破绽,哪来的这些异说呢?似乎也不难理解。因为争储位是激烈的权力之争,有了新君之后,失败者也不会甘心,胤禛的政敌必然要在其继位的合法性问题上大做文章,倒他的台。疑问能在当时群众中流传,是百姓对康熙后期十分严重的太子问题早有议论和担心,而不管谁上台,对于鞭挞他的观点,容易为一些人所接受。同情失败者,也是人之常情。
至此,关于嗣君问题,是否可以归纳说,康熙原本要在胤禵和胤禛两人中选择一个继承人,而最终确定了胤禛。如果这样说证据不足,也可以说康熙临终所指定的皇储,胤禛比乃弟的可能性要大251。
胤禛能在角逐中赢得胜利,有其原因。他的精明、务实而又严格的政治观点和作风,会取得一部分人的支持,康熙也未尝不因此而欣赏他、取中他,此其一。其二,他善于耍两面派手法,从而欺骗了对手和他的父皇,使政敌不以他为意,不集中力量对付他,他从而轻巧地取得了成功。其三,他有一个集团,在关键时候用上了力。步军统领隆科多,统辖八旗步军五营,约有2万名官兵,掌管京城内九门管钥,有他帮助,胤禛顺利地控制了京城的治安和局势,使反对派不能发动事变。胤禵驻兵之所,基本上就是川陕总督年羹尧的辖地,年的治所西安,是内地通往西北前线的必经之处,容易控制胤禵与内地的联系。因此,胤禵若在青海、甘肃举兵反对胤禛,也难于进入关中,更不要说称兵犯阙了,年羹尧起到了震慑胤禵、稳定西北局势的作用。胤禛的奴才戴铎获知主子龙飞九五时正在四川布政使任上,立即向巡抚蔡珽表示,若胤禵闹事,四川应该出兵丁钱粮支持主子政权252。蔡珽则向新皇帝上疏,劝其节哀,又提出优待八旗、从西边撤军等建议,以便稳定人心军心253。可见胤禛党人从各方面维护他们的新政权。有了朝内外的一批骨干和拥护者,胤禛顺顺当当地坐住了龙庭。
六十一年(1722年)十一月二十日,确切地说是十三日,把胤禛的一生划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结束了他四十五年的皇子生活。雍亲王由名义上的“富贵闲人”、实际上的党争忙人,变为“真龙天子”,日理万机,实行他的新政策,以此影响着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变化和发展。此后,叙述胤禛在位期间的历史,就以“雍正”表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