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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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庆延的新书《谁的问题——现代社会的非标准答案》出来了,嘱托我作序。为了兄弟,勉为其难,这显然是现代学术的非标准操作。这不是一本正襟危坐、高高在上、开坛说法的学术著作,但处处都有厚重的学术功底和深沉的学术关怀。我不是社会学家,从狭义的学科分类来看,我和庆延不算同行,不过我懂庆延的学术,于是,这个非标准操作由我来完成有点儿奇怪,却正好合适。

这本书不和你讲社会学的大道理,没有搬出社会学的概念、逻辑、方法、体系吓唬你,就是和你聊天,聊我们身边的事情。那为什么我们要来和一个不正经八百讲学问的社会学家聊天呢?了解了庆延的人和文,你就知道这样的聊天很有趣了。

我和庆延是同事,都在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他在社会学院,我在他隔壁的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我喜欢社会学是从读韦伯和涂尔干开始的,喜欢活生生的社会学家是从喜欢庆延的导师应星老师开始的。同事告诉我庆延来学校工作的时候,我就准备会一会他。在我们相会的第一面,他就让我喜欢得不得了,不只是因为他幽默风趣、阳光开朗,关键是因为他对自己有清晰而独特的定位:“我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社会学家,我有我特别喜欢、特别投入、特别擅长的研究议题。”我一听就来劲了,倒不是因为喜欢标新立异,而是特别喜欢有自知之明的学者。“社会学不是拆解社会现象的学问,而是关心现代人究竟置身于一种什么样的既无法逃脱又不完全自知的处境当中。”听完这句,我兴奋地判断我们是同路人。我们在关心共同的大问题,只不过我们在运用自己的学科知识去面对它、解析它。学问最后能做成什么样,谁也无法预料,但庆延的大格局让我很兴奋,这至少意味着我们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聊得来。带着大问题去观察无数琐细的社会问题,才不容易简单地就事论事,不容易搞那种“针尖上究竟能有几个天使跳舞”的学术自娱自乐,不容易遗失了学问所必需的现实感和实践感而不自知。

庆延没有在这本书里摆各种现代社会理论的谱,这不是他的风格。他的强项是聊天。摆谱有摆谱的必要,聊天有聊天的好处。在学校里,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必须摆点儿谱的。面对专业的学生,引领他们走进学术的殿堂,必须把殿堂里的祖师爷们和他们留下的规矩先摆一摆,建立专业界限和专业纪律是必要的。有些时候,我们得抬出祖师爷们给新入门的弟子们立规矩,比如,马克思写《资本论》,抓住“资本”这个概念,把现代社会的核心机制围绕着它次第展开,致广大而尽精微;韦伯写《支配社会学》,抓住“支配”这个概念,把古往今来的权力逻辑讲了个头头是道,极高明而道中庸。

但你不是庆延的学生,这本书也不想建立师生关系,而是朋友之间的交流,就是聊天。聊天的好处在于它的新颖性和开放性,孔子讲的“友直,友谅,友多闻”,都可以在聊天中兑现。庆延带着他对社会的观察,直言不讳,虽然这些社会现象就在你身边,甚至就在你身上,但你未必像庆延一样看它们。听听庆延的看法,或许你更容易看懂这个社会,也更容易看懂自己。到这里,这本书的主书名“谁的问题”就可以解了。这个社会存在很多问题,就在你身边,甚至就在你身上,是你的问题吗?当然是你的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形成、发生、结构化、演化……全都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你却要为它们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不付还不行,你逃不掉。

人生的意义为什么很难找到?干了一锅心灵鸡汤,心满意足地洗洗睡了,第二天一觉醒来还是心里没着落……

游戏为什么总是让人沉迷?沉迷的人不理解,不沉迷的人也不理解,游戏的魔力究竟在哪里……

网络暴力为什么特别容易出现?是现代人更野蛮了,还是网络让野蛮变得更便利了,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网络的问题……

…………

这都不是你的问题,这是社会问题,是系统性问题,而你是这个社会的人,是系统中人,所以这些问题都少不了有你一份儿。和庆延聊天,就是聊聊到底都是些什么问题。庆延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凭借扎实的训练和天生的机灵,他总是会给出不从众、不流俗的诊断。庆延还邀请了很多大师来一起聊,有社会学的三大宗师马克思、韦伯、涂尔干,有许多社会学怪杰,比如福柯、埃利亚斯、布尔迪厄、齐美尔、鲍德里亚,还有很多非常著名的“兼职”社会学家,比如托克维尔、弗洛伊德、勒庞。大家各展所长,各抒己见,好生热闹。在这样一个“群贤毕至,流觞曲水”的好局当中,有你一席。朋友们一起聊天不是非得有结论,所以,这本书是“非标准答案”。它既和主流的标准答案不一样,又不排斥其他的非标准答案。

社会问题层出不穷,说明社会有病;社会有病,你就有病,那庆延有药吗?他没说,而且,即便他有,他也不能给你。社会学家通常都说社会有病,马克思如此,韦伯如此,涂尔干也如此,但开药方的并不多,像马克思那样下猛药的就更少了。因为从总体上来说,社会学家比其他几乎所有学家都清楚社会的复杂性,对于他们来说,社会问题都是综合性的问题。虽然他们可以借助某个独特的概念或者视角犀利地做出诊断,但他们非常清楚病因是极为复杂的,并不是通过这个概念或者视角就能简单治疗的。就好比核磁共振机器容易检测癌症,但它不是治疗癌症的设备。好诊断,并不必然蕴含好手段。跟你说能用核磁共振机器或者抽血的针管就能治好你的病的,一定不是医生,而是江湖骗子。所以,轻易开药方的社会学家也大概率是江湖骗子。

你可能要失望了。聊那么多社会问题,居然一个个在你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症状,却不给疗法,是不是“逗你玩儿”啊?(此处请用庆延的天津话发音。)当然不是,庆延的“友谅”恰恰体现在这个地方。所谓“谅”,就是正直、坦诚、诚实、体恤,还有同理心、同情心、共情的善意。只要是你的问题,你就得自己解决,靠别人是决计不行的,而庆延的聊天就是陪你面对、陪你琢磨、陪你看懂这些问题。对于庆延来说,概念、逻辑、方法、体系不是外在于柔软人心的黄钟大吕,他敲得振聋发聩,非要叫醒装睡的你。他会在研究中,更在这本书中设身处地体会各种“当事人”的情感纠结和抉择困境,不过,不是在你有情绪的时候灌你一碗香浓的心灵鸡汤,而是给你温情的呼应。当你愿意用轻松却严肃的思考来面对自己和社会的问题时,你会发现,庆延“幸福着你的幸福,悲伤着你的悲伤”。认真面对难题的你是有伴儿的,就像孔子说的那样,“德不孤,必有邻”!

问题(你的和社会的),并不会因为思考就被解决,而你,却会因为有思考、有共鸣而不一样:它们对你来说究竟是不是问题;它们如果对你来说是问题,需不需要解决或者摆脱;如果需要解决或者摆脱,你愿意花多大代价……这一系列抉择都要你自己做出。任何学家凭借任何学问都不能替代任何人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抉择。聊天的好处就在于你可以严肃地思考,为抉择积攒自己的力量,却可以是轻松的,不被大宗师、大专著、大命题吓住,让你心中思考的涓涓细流成为温暖你自己生命的力量。在庆延陪伴的思考中,你不是非得如项羽一般“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去针对社会问题,更好的状态也许是像庄子那样,在庖丁解了牛之后有一份从容和恬淡,去面对自己和社会。

和庆延聊天,你不必有负担,这本书会帮他一直待命,无论是通宵达旦,还是闲来一聚,都可以。我很喜欢和庆延聊天,但愿你也喜欢。

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