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在我吼完金喆后的下一刻，无力感再次充满我的全身，使我瘫坐在地上。因为我看到了，看到了金喆她那双依旧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眼神。
没等金喆彻底把我推开，我便开口命令道：“你在这儿好好待着，等热水烧好，你再洗。在这儿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往离开这儿。”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语气太过激烈，将金喆吓住了；还是因为她明白了我的好意，竟真的待在房间里，直到我把热水带来才去洗衣服。
在这之后，我就经常看到金喆一个坐在窗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仅如此，金喆日历上的对勾也在那天以后消失了。作息表上也多了一行字，是她自己添上去的。
“记得多在乎自己。”
这字迹与之前的作息表上的提示字迹并不相同。
金喆的变化使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即使我们之间依旧没有交流，她也依旧没有找回失去的灵魂，我也依然坚信我们能成功。
为了拉近我和金喆之间的关系，我开始不断找她搭话。说实话，我的搭话技术着实够烂的。每当我费尽心思找到话题之后，总是三两句就结束，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烦了。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多聊了几句，她反而去工作了，使我的话被晾在半空，属实给我气得够呛。
不过，好在老天不负有心人，我终找到了金喆感兴趣的内容：她很喜欢看书。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得进去，但至少还是个突破口。我当即决定将《七十四城》分享给她，她也接受了这份礼物。
当然，只有这样是不够。这之后，我又跟她讲了我写小说的事，同时也和她一起，重新回顾了一下我的小说《荷叶》。这时的《荷叶》已经从原来的十七章，更新到了现在的四十三章。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不是在讨论《七十四城》，就是在构思《荷叶》之后的剧情。
可是，随着《荷叶》剧情的不断推进，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荷叶》的前三十章左右大概都是写阴暗面的故事，其中的内容令人感到压抑与不适。我很担心这样的内容对于她来说，是否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庆幸的是，从金喆的空洞眼神中，我没有看到任何变化，证明了她并没有受到影响。而在后面的剧情里，金喆会为叶苛的觉醒感到喜悦，也会对叶苛的反抗表示支持、担心叶苛的处境艰难；她会为叶苛渡过难关而松了口气，也会在叶苛身处险境时屏息凝神。
金喆说，她要和我一起，见证《荷叶》的完结。那时的她，眼中闪着七彩色的光，真的很漂亮。我欣然同意。可是，我心里却莫名生出一股担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荷叶》也将近尾声。春天也已经到来，四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样子。龙泉湖的冰全都化开了，岸边的湖面上渐渐多了几分绿色。
孙叔托人在外面给我们四个人都买了身新衣服。当新衣服拿到手时，三个女生不论是谁，都兴奋得不能自己。
金喆不再是寸头，而是一头垂到后颈的直发。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配上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再加上高挑的身材，活生生的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孙叔买了三个连衣裙和一套休闲装。三女的裙子各不相同，金喆的是洁白如雪的长裙，颜诗的是淡黄色的碎花短裙，而余晴的则是亮红色的百褶裙配白色衬衫。她们每个人都很美，都是有着豆蔻年华的女孩，仿佛身上从未经历过那些痛苦。
半年了，自我来到新生部已经有半年之久了。三女和我都换上了新衣服，整齐地站在孙叔面前。我们四人相互看向彼此，而后同时看向孙叔，齐声喊道：“谢谢孙爸！”然后一起扑到孙叔身上，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半年来，我每天都在做着重复但不枯躁的事情，不论是每天的工作，还是写作，给我带来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是和金喆的相处。虽然她很少说话，但是我仍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和我一起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挑了个温暖的夜晚，将金喆带到了龙泉湖边。我把已经完结的《荷叶》递到她手上并打开了手里的手电，“写完了，你读吧。就在这儿。”相处时间长了，我也变得和金喆一样，习惯说短句。
金喆从我手里接过本子和我另一只手里的毯子。将毛子铺在实木阶上，自己也坐了下去，接过我手里拿着的手电，读了起来。
《荷叶》全书共六十四章，约18万字，历时约九个月，是我的处女作。我感受到这个本子很重，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自己也已经写作这么长时间了。
我一边静静地看着正在阅读的身影，一边思考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
走到如今的地步很不容易吧？你应该很累吧？你确定要休息休息吗？看看周围的风景，闻闻花香看看鱼虫什么的？我在脑海里不停地问着自己一个又一个问题。回想起金喆的作息表，又回想起颜诗的一罐子星星时，我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不，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我的身后还有很多人需要我。
“怎么样？”金喆读完了，我便坐在她边问道。
“叶苛真的不是你吗？”金喆问道，“他和你好像啊！”
虽然不只一遍听到过这个问题了，我的心还是微微一抖。“想什么呢？傻丫头，我不是说过吗？这只是小说啊。”“傻丫头”是我一直以对她的称谓。她从来没有否定过，我也就一直这么叫了。
“可是，你和他都那么傻，只知道救别人，却忘记了自己也是需要帮助之人。正因为这样，叶苛才会常常身处险境，而你不也是因为保全你的那个兄弟才来到这儿的吗？所以我才会说，你们真的很像呢。”那一刻，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悲伤与怜悯。她眼中的光依然在，借着灯光，我可以看到她那双深邃的黑眸之中潜藏的灵魂和生机。
她活了。
“傻丫头，我问你，你认为什么是恨呢？”我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岔开话题问道。
“恨？我觉得恨就是，当你看到你恨的那个人或物之后控制不住的愤怒吧。不过，在我看来，如果恨到一定程度，也就不那么恨了吧。毕竟，到那时，你也没有机会去终结这份恨了。”金喆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回答使我很不舒服。她说的没错，当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那种情感也就称不上是恨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底层的人没有讨公平的权力罢了。
我极力劝说自己，这才让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我再次向她问道，“那你认为什么是家？”
金喆的手指缠绕着发丝，依旧没有抬起头，眼神直勾勾盯着湖面。“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很好，每个人都很亲切，对我也很照顾。我很喜欢这里。我喜欢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工作、学习，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人和事，这里的一切。”
出了这儿，没有父母、没有房子、甚至连活下去的权力也没有。而在这儿，她可以活。可是之前的她，肉体确实活下来了，而灵魂却已经死了。现在，她那虚无缥缈的灵魂似乎是活过来了。
“你知道的，我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离开的。如果真到了离开那天，我可以带你一起离开，你愿意吗？”我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愿意。”金喆猛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闪着金光望着我，激动地叫着。
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真正活着的金喆。她就站在我面前，穿着那身洁白的长裙，就像是一个仙子。
“真的？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是考大学，还是直接找工作，或者其它什么？”
“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和你一起，那么未来我做什么都会很开心的。这里并不是我的全部，你才是。你明白吗，汪丞？”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湖边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来时一样。
“傻丫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这片湖，因为湖水可以照鉴人心。而在湖边四下无人的你我，也可以彼此坦露心声，不是吗？可是，我却无法真正表达内心的情感。我对你有亏欠，可我只能这么做，对不起，对不起……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我们谁也不要来到这儿，我们都要好好的。”
晚上，宿舍里。三女早已入睡，我的心却不宁静。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这份预感正来自于颜诗的回答。这种预感令我恐惧，使我在恐惧中入睡。
我躺在床上，手脚却被麻绳捆绑在床的四角。我想挣扎，发现毫无作用。忽然，我身上被泼了一盆冷水，很冷，寒意深入骨髓。我抬眼看去，然发现这冷水竟是诡异的暗红色。一盆又一盆冷水泼来，寒意不断冲刷我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冷水不再泼了。我感觉身体脱离了束缚，开始了下坠。空洞、深邃、难以直视的一双眼睛出现在周围，紧紧盯着我。我不敢与其对视，随即将头扭了过去。可是周围全是那种眼睛，根本无法躲避。我想闭上眼睛，可是闭上之后还是可以看到。无助的我想要离开，可是，我的身体这时候却根本不属于我。它被肆意扔进深渊里，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之中重复、徘徊、濒临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的汗臭和焦急的惊呼将我从这冰冷之中拉了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利落地穿好衣服，下床询问惊呼的二女。她们刚要过来叫醒我的动作戛然而止，转而急切道：“啊，你醒了！我们发现金喆不见了，只留下了给你的信。我们不清楚情况，不知道金喆是出事儿了还是有事出去了所以这信，我们就没打开。”说完，余晴就将桌上的信封递给了我。
看着这封信，我不自觉得想起了肖阁收到的那封信。心中的不安与急切使我马不停蹄地打开信封，丝毫没有介意身旁的二女。
“亲爱的汪丞：”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再也见不到彼此了。这一别，便是永远。”
“请不要为我感到难过。人总归是要死的，只是有的人想在死之前多做点儿事，多见点儿人，我只是没有太多想要做的事而已，如果真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就只有你了。”
“我真的好开心呀！穿上了那么漂亮的裙子，还一起拍了照。在家里面每天都很开心，因为能和家人们在一起。老天眷顾着我，能够在我生命中的最后时间里遇见你们，真好。”
“汪丞，我穿上裙子，留起长发，漂亮吗？我猜你一定会夸我漂亮。我今天也是化了妆的哦，虽然不是特别的熟练，应该也不会太差吧！小时候听爸爸说，化妆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的技能，我这么漂亮、聪明，一定也会，长大了就一定会了。我现在会了，应该算是长大了吧？如果爸爸看见现在漂亮的我，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汪丞，你真得好温柔啊！每天都耐心地教我如何爱自己，耐心地引导，不间断的关心照顾。我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让人如此不省心呢？你就像是我的第二位父亲，再一次教会我成长。”
“对不起，汪丞。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生我的气，可我的心里还是不安。你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救不回来我。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不是吗？你我都在努力着，只是……只是我累了，我想爸爸了。爸爸的腿脚不好，走不了太远的路。他已经在原地等了我太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