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大陆 Lost Continent
1
阿里的舅舅抓住他的右胳膊,递给那个陌生人,陌生人紧紧扣住了阿里的手腕。
“从此刻起,你必须服从这个人,”舅舅命令他,“要像服从你父亲一样服从他。你的生死就仰仗此人。”
“是,舅舅。”阿里恭顺地垂着眼。
“跟我来,孩子。”陌生人说着往门口走去。
“是,哈吉[1]。”阿里喃喃道,温顺地跟在后面。他听见母亲还在隔壁屋里轻声啜泣,而他不得不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他已向母亲和舅舅道了别,却没有机会和堂兄弟们说些告别的话。现下正值午夜和拂晓之间,即便家里还有人醒着,他们也只是蜷缩在毯子里面,竭力听着正在发生的事,却不敢露出头来。
陌生人大步走进寒冷的夜色,手仍像铁镣般箍着阿里的手腕。他领着阿里走向那辆陆地巡洋舰,车子停在舅舅房子外冰冷的泥地里,外壳上结的霜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就如噩梦里的幽灵。单单是它的气味就把阿里吓得发僵,那气味曾预示过他父亲的死亡以及他哥哥的失踪。经验告诉他,这样一台机器只会带来悲剧,可舅舅把他托付给了它的驾驶员。他迫使自己毫不抵抗地靠近车子。
陌生人总算松开了阿里,打开了车后部的一扇门:“进去,用毯子盖住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动,也别出声。别问我任何问题,别让我停下。你需要撒泡尿吗?”
“不用,哈吉。”阿里回答道,羞得脸都红了。这人觉得他是个孩子吗?
“好吧,进去吧。”
阿里照办时,那人又说话了,语气里透着一种严厉的幽默:“你以为叫我‘哈吉’就是尊重我吗?你们村的每个老人都是‘哈吉’!我不仅去过麦加[2],还在先知时代去过那里,愿他平安。”阿里用破旧的毯子盖住脸,上面浸满了这机器的恶臭味。他想象着那个陌生人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傲慢地思索着他那反常的朝圣之旅。他身上带的金子够买十个阿里父亲的农场。现在,阿里的舅舅卖掉了农场和他母亲的珠宝——这是几代人辛苦得来的财富——并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这个自吹自擂的人,他声称可以把阿里偷偷带到一个安全的时空中去。
陆地巡洋舰的引擎开始轰鸣。阿里感觉到车子在高速向后移动,这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感受。接着它停下来,又向前驶去,在改变方向时发出尖厉的啸叫。他能在脑中勾勒出泥地里的车辙。
这是他第一次坐这种机器。他的几个朋友曾和学者们一起搭车,他们坐在车后面有敞篷的车斗上。他们朝天开枪,狂呼乱叫,然后满身尘土地翻下车来,在接下来的十天里都兴奋不已。当然,这些朋友都是逊尼派。对于什叶派来说,和学者们一起乘车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3]。
从阿里记事起,霍拉桑地区就饱受战争摧残。数十年里,来自遥远未来的暴君们残忍无道,将武器分发给全国各地的派系用来争地夺权。有时,军阀会派征兵队进入山谷征召年轻兵士,但在早些年,村民们会联手把男孩子们藏起来,或者贿赂征兵队,让他们离开。不管是逊尼派还是什叶派都没有区别,邻里们通力合作,以智取胜,从那些自称士兵的土匪爪牙下保护了村庄。
但4年前,学者会来了,一切都变了。
尚不清楚学者会到底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但他们无疑拥有来自未来的武器和交通工具。他们开着陆地巡洋舰在霍拉桑耀武扬威,杀了一些军阀,贿赂了余下的一些,接二连三地征服各个肝髓流野的领地。许多人为他们喝彩,因为他们承诺要给这片土地带来统一和虔诚。军阀及其手下的乌合之众肆意绑架强暴妇女儿童,学者会就把强奸犯吊在城门上。军阀们在每条路上都设立了关卡,向旅客勒索钱财,学者们又一次开放道路,使人们能安全地开展贸易和朝圣。
但是,学者会对这片土地的征服尚未完成,北方当时还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当学者们亲自来到阿里的村庄寻找士兵时,他们提出了一项新的招兵策略:他们将只带什叶派去前线,去面对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军阀的子弹。
这种欺骗,这种恭维和残忍,使村庄分裂成了两半。许多朋友在这分歧中仍然保持忠诚,但过去的信任和团结已不复存在。
两个月前,阿里的一个邻居把阿里哥哥的藏身之处泄露给了学者会。他们一大清早就来到农场,十多个人开着两辆陆地巡洋舰,把哈桑拖走了。阿里在藏身之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他父亲不准他插手此事。他们的步枪又怎么能对抗学者们的武器呢?学者们的武器射出的子弹速度之快、数量之多,无法计算。
第二天早上,阿里的父亲去了村里的学者营,想出点钱把哈桑赎回来。阿里一直等着,在山坡上望着农场。当一辆陆地巡洋舰开回来时,他满怀希望。即便学者们把一个软绵绵的人形从车里扔出来,他也以为那可能是哈桑,他被打晕了,但还活着,只要受到照料就能恢复健康。
可那不是哈桑。那是他父亲。他们割了他的喉,塞了一枚硬币在他嘴里。
阿里埋葬了父亲,步行半天前往邻村,他母亲一直和他舅舅一起待在那里。舅舅安排着把农场卖给了一个富裕的邻居,然后找了一名“时空旅客”,让他把阿里带去安全的地方。
阿里反对过,但一切已成定局,他的愿望一文不值。他母亲将在自己兄弟的庇护下生活,而阿里将去未来自谋生路。也许哈桑能逃出学者会之手,但这要看天意,他们已经对此无能为力了。母亲心心念念的就是不能让学者们找到她最小的儿子。
阿里在陆地巡洋舰后厢思绪翻涌。他不想这样逃走,但如果留在这里,无疑会有生命危险。他想把兄长找回来,想给父亲报仇,他想看到学者会被摧毁,可那些仅存的有真正实力的敌人都是满手血腥的罪犯,和学者会一样地痛恨自己的同胞。没有正义之师可以加入,他们都没有清白的双手和赤子的心。
陆地巡洋舰慢了下来,接着停住了,引擎仍在转动。时空旅客和某个人大声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和对方亲切地交谈起来,那可能是个巡逻的学者。
阿里觉得自己的血都冻住了,如果这个陌生人就这么把他交出去了怎么办?光是钱能买到多少忠诚?他舅舅在山谷里打听了一圈,对此人的名声很满意。但无论这时空旅客多么看重自己的好名声及其带来的好处,总会有某些生意可做,总会有某些利益可以从背叛中得到。
那两个人都在大笑,然后彼此道别。陆地巡洋舰又开动了。
车子像是开了许多个小时,阿里静静地躺着,听着引擎的轰鸣声,试图判断他们已经走了多远。他从未离开过山谷,对于未来只有极其粗略的概念。当黎明来临时,好奇心战胜了他,他悄悄把毯子掀开一条缝,往窗外瞥了一眼。左侧露出了一座山峰,峰顶覆雪,在拂晓的天光里显得清净洁白。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座自己知道的山,也许只是观察的角度比较陌生,又或者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山。
不久后,他们就停下车来祈祷。两人在一条冰冷的小溪里行洗礼。一个逊尼派、一个什叶派并肩祷告,这让阿里的恐惧和猜疑消退了一点点。无论这个人多么傲慢,至少他不像学者会一样蔑视阿里的同胞。
祷告过后,他们沉默地吃了饭。时空旅客带了面包、干果和腌肉。阿里四下张望,显然他们早已将任何人类的踪迹都甩在了身后。他们正沿着一道山隘前行,位于山谷上方,不过仍然远低于雪线。
他们在山间行进了三天,最终行至一处疾风劲吹、尘土飞扬的平原。阿里蜷缩着躺了这么久,整个人都僵硬了,当他们在平原上再次停车时,他抓紧机会伸展自己的腿,下车在外走了一两分钟。
当他返回时,时空旅客说:“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哈吉。”
“你是在找一处地标,好让你下回再找到这里吗?”
阿里很困惑:“没有,哈吉。”
那个人走近前来,朝阿里脸上狠狠来了一下,打得他踉踉跄跄。“如果你把来路告诉了任何人,你就会听到更多关于你家人的坏消息。听明白了吗?”
“是,哈吉。”
那人大步走回陆地巡洋舰。阿里跟着他,全身发抖。他并不想向任何人透露任何关于路线的细节,或是关于交易的任何秘密,但现在他的舅舅已经成了人质,以防他有任何实际的或设想中的轻率之举。
傍晚,阿里听到风声突然变了,有一种尖锐的呼啸声,令他感到牙疼。他不由自主地从毯子下抬起了头。
他们前方有一场小小的尘暴在大地上舞蹈。尘暴正远离他们,一边撤退,一边来回摆动,就像是一个正在逃离他们的活物。陆地巡洋舰在逼近它。尘暴的中心飞沙走石,一片昏暗。阿里的心脏揪紧了。就是它:时空桥——时空之间的桥梁。村里的每个人都听说过这类东西,但没人搞得清它们是什么:是人类的作品,镇尼[4]的作品,还是真主的作品?无论它们源自何处,总有些人获悉了它们的秘密。没有哪个时空旅客真正驾驭得了它们,但也没有其他人能找到这些桥梁或在它们奇异的深渊中航行。
他们把车开得离尘暴更近了。尘土像雨一般打在车窗上,和任何阿里见过的沙粒一样细,但发出的声音和有时打在他房顶的冰雹一样响。阿里完全忘记了指令,当他们隐入黑暗中时,他掀开毯子,开始大声祈祷。
时空旅客没理会阿里,他正喃喃自语着,查询奇异的夜光地图,上面的图文在某种机械魔法作用下于他面前变幻和流动着。陆地巡洋舰顶着狂风与沙尘艰难前行,虽然极缓慢但还是能感觉到在前进。几分钟后,阿里就发现他们前进的距离已经远远超出窗外可见的风暴范围。他们将阿里的时空和国家抛在身后,一头扎进了桥的深处。
车灯只能照出前方一巴掌宽飞扬的尘土。阿里偷偷瞄了一眼前面那张发光的地图,但上面只有一片错综复杂的小径迷宫,迷宫中分叉又重连的道路让他茫然不解。时空旅客用一根手指描着一条小路,然后咒骂着,换到另一条路上,似乎是发现前面有什么障碍或危险。舅舅曾向阿里保证过,他们至少不会在这里遇到学者,因为他们是通过另一处更遥远的桥来到霍拉桑的。那处桥的入口由一个车队日夜监守,车队在沙漠中不停地追踪入口,就像一群保镖追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醉鬼国王。
一缕阳光出现在远处,渐趋明亮,但几分钟后,时空旅客便咒骂着离开了这个方向。阿里很是沮丧。这个人无法告诉阿里的舅舅阿里将于何时何地抵达,只保证他不会受到学者会的伤害。村里有些人的朋友的朋友已经逃到了未来,他们说那是一片广袤的大陆,从这个海岸到那个海岸皆是和平与繁荣的景象。那里的统治者没有自己的武器和军队,是因他们所展现的智慧、正义和仁慈而被人民选举出来的。这听起来像是人间天堂,不过等阿里亲眼看到这样一个地方时,他会相信的。
眼前又是一片虚假的曙光,然后又是一片。陆地巡洋舰的车身开始呜咽颤抖。时空旅客关掉了引擎,但车子还在移动,由风吹着,或者由地面拱着,或者由两者一起使力,只是力的方向并不一致——阿里感觉到车轮在危险的沙河中打滑。突然间,他的耳内深处一阵剧痛,接着伴随着一阵如同巨鸟尖叫般的声音,他身边的车门消失了。他抓向身前的椅背,但指头只碰到了那张薄毯,风将他拽进了黑暗中。
阿里惨叫着,直到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他准备迎接的痛苦着陆却始终没有降临:毯子被车里的什么东西勾住了,而狂风的力量使他没有落到沙地上。他试图把自己拽回陆地巡洋舰上,双手交替着拉自己过去,但这时他感觉到毯子正在被撕裂。他再次全身绷紧了准备跌下去,但撕裂停止了,还有一条窄布带拽着他。
阿里祈祷道:“仁慈的主啊,如果你现在把我带走,请让哈桑安全地回到他家中。”舅舅能照顾他母亲一两年,但他老了,家里有太多人要养。没有自己的孩子在身边,母亲的生活将变得不堪忍受。
一只手穿过昏黑的尘土伸向了阿里,他伸手握住了它,此刻他对这个人钢铁般的紧握满心感激。当时空旅客把他拽回车子里时,阿里蜷缩在这陌生人脚下,牙齿打战:“谢谢你,哈吉。我愿为奴为仆,哈吉。”时空旅客一声不吭,爬回了前座。
时间流逝,但阿里的思绪已经停止了。他准备好了面对死亡,但同时还在坚持。
日光忽然出现了:正午的白亮日光,而不是某种遥远的预示。“这一次可以了。”时空旅客疲惫地宣布。
阿里闭眼阻断强光,等他再睁眼时,世界在旋转。蓝天和沙地,正在对调。
他等待许久的撞击终于来了,大地狠狠地把他从头到脚掴了一掌。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试图判断自己伤得多重。他眼前的那一小片沙土是红色的。但那不是血:沙子本身就呈现为赭石色。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一声急促的呼气,接着他感觉到了皮肤上的高温。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陆地巡洋舰就在十步之外,翻倒了,着火了。阿里蹒跚着站起来,走近车子,寻找那个救了他的人。在毁坏的车子后面有一阵暴风,就像在时空桥梁的入口、在他自己国土上形成的那阵暴风一样,醉醺醺地来回摆动,像一个癫狂的流氓在为自己造成的灾难高兴得舞蹈。
他瞥见了火焰后面的一只胳膊。他冲向那个人,但高温又将他逼退。
“主啊,求求您,”他呜咽道,“赐我勇气吧。”
当阿里再次试图冲进火焰时,暴风向他倾斜而来。阿里站住了,但翻倒的陆地巡洋舰旋转起来,甩打在他肩上,把他撞倒在地。他爬起来,想绕到没有车门的那边去,但此时,风大了起来,扇动了火焰。
热浪此刻已形成了一堵穿不透的墙,风暴玩弄着陆地巡洋舰,就像玩弄一个被砸破了头的孩子。阿里向后退了几步,环顾这片令人走投无路的红色大地,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人能够结束这场不幸。他大声呼救,视线仍然胶着在燃烧的汽车残骸上,希望有奇迹能把不省人事的司机从火焰中推出来。
风暴再次前移,直奔陆地巡洋舰。阿里转身撤离,当他回头望时,那辆车已经不见了,而黑暗仍在向前推进。
他在不平坦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着。等他双腿终于不听使唤,扑倒在沙地上时,桥已经完全不见了。他一个人在一片红色的沙漠里。空气依然寂静,并且灼热。
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开始寻找一片阴凉处,好歇一歇等待凉爽的夜晚。这里除了红沙外,还有卵石和一些裂开的大岩块,但这单调的环境并不让人觉得轻松:连一块能让他躲一躲的大石头都没有。某个方向有一些干枯的矮灌木,主干不比他的手指粗,枝条也不比他的膝盖高。他还不如藏在自己稀疏的胡子下面躲太阳。他扫视地平线,但哪个方向也没有向他表达欢迎之意。
这里没有水能清洗,但阿里尽可能把自己弄干净,而后祈祷。接着他盘腿坐在地上,用头巾蒙住脸,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在夜里醒来,开始步行。有些星座很眼熟,只是它们划过天幕时本不应离地平线这么近。另一些星座对他来说则是完全陌生的。没有月亮,虽然地面很平,但他很快就发现,如果在黑暗中走得太快,就会跌跤。
当早晨来临时,天光并没有给他周围的环境带来什么可见的变化。这片土地似乎只有红色的沙子和一些枯瘦的植物。
他又睡了一整天,只在祈祷时活动。但他的睡眠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被眼底的抽痛打断。夜晚是寒冷的,但白天的热浪也是他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他不知道自己没有水还能活多久。他开始想,如果自己被风卷进时空桥里,或者死在燃烧的陆地巡洋舰里,会不会更好。
太阳落山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他怀抱希望但漫无目的的长途跋涉。他在发烧,疼痛的关节恳求他多休息一会儿,但如果他任由自己睡着,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当他的脚踩到路面时,他觉得自己是精神错乱了。谁会不辞辛苦地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修建这样一条路呢?他停下来,蹲下身查看。这是一条沙石路,铺着一层稀疏的风化沙;沙下面是一种黑色的东西,感觉没有石头那么硬,而且有些回弹力,算是有弹性的。
这样的一条路肯定会通向一座大城。他沿着路往前走去。
离破晓还有一两个小时,远处出现了明亮的车灯。阿里努力克服本能的恐惧。这样的交通工具在未来应该是很常见的,不是强盗和杀人犯的专属物。他站在路边等着车靠近。
这辆陆地巡洋舰跟他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它是白色的,带着蓝色的斑纹。上面还写着字,阿里在集市贩卖的许多机器零件和武器上看到过这种欧洲字体,但一个字也不认识,更别说看懂了。司机旁边坐着一位乘客,他下了车,走近阿里,用一种阿里听不懂的语言跟他打招呼。
阿里歉疚地耸耸肩。“您好,”他试探着说,“打扰了先生,我是位旅客。我和你们的一位行车人交易了未来。”[5]
那人又用自己的语言简短地说了几句,不过现在他显然已不指望阿里能听懂。他朝自己的同伴喊了一声,示意阿里待在原地,便走回陆地巡洋舰。他的同伴递给他两台小机器。阿里紧张起来,但它们看起来不像他见过的任何武器。
那人又走了过来,他把一台机器贴在自己脸边,然后又放下它,递给阿里。阿里拿着它,模仿了他的动作。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见过学者们用类似的机器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彼此说话。不幸的是,他仍然听不懂这语言。当他准备回应时,那女人好似已经在说第三种语言了。然后是第四种、第五种,阿里耐心等着,直到那女人用不自然的波斯语向他打招呼。
听到阿里的回应后,她说:“请稍等。”过了几分钟,一个新声音响起:“愿你平安。”
“也愿你平安。”
“你来自哪里?”对阿里来说,这个男人的口音还是很奇怪,但他的语气很自信。
“霍拉桑。”
“来自何时?”
“学者会出现的4年后。”
“明白了。”这个说波斯语的男人暂时换成了另一种语言。站在路边的那个人做了简要的回应,他徘徊在阿里和自己的车子之间,一直在通过另一台机器倾听着。这些人的好客令阿里很惊奇:大半夜里,几分钟内,他们就找到了能说他的语言的人。
“你怎么走到这条路上的?”
“我穿过了沙漠。”
“哪个方向?从哪儿来?你走了多远?”
“抱歉,我不记得了。”
翻译毫不客气地回应道:“请努力想一想。”
阿里很困惑。这有什么要紧的?是个人就能看出他有多疲惫。为什么不让他歇一歇再问这些问题?
“请原谅,先生。我什么也没法告诉你,我在旅途中生病了。”
他们用母语交流了一下,接着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最后,翻译说:“这个人会带你去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明天我们再听你的完整的故事。”
“谢谢你,先生。你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真主会酬谢你的。”
路边这个人向阿里走来。阿里感激地伸出双臂拥抱他,那人却拿出一个金属镣铐,啪的一声锁住了阿里的手腕。
2
两道高高的栅栏包围着这片营地,栅栏顶上是如剃刀般锋利的闪亮金属带。金属带之间布满了相同材质的线圈。在栅栏外,放眼望去只有沙漠。栅栏内有警卫,到了晚上,一切都沐浴在刺眼的恒定强光中。阿里毫不怀疑自己来到了一座监狱,尽管接待他的人始终坚称并非如此。
第一夜他过得很恍惚。他得到了食物和水,还有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接着他被带到一个金属小棚屋里,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住。其中两位名叫亚历克斯和德兰,他们会一点波斯语,仅够和阿里简短地打个招呼。不过第三位是伊朗人,他叫沙欣,可以和阿里顺畅地沟通。小屋的四张床成对摆放,一张挨着一张。阿里习惯铺着垫子睡在地板上,但他还是遵守当地的习俗,睡到了床上,以免冒犯任何人。警卫们解开了他的镣铐,又在他的左手腕上戴上一个手环——用类似纸的东西做的,但异常结实——上面写着数字“3739”。最后一个数字的形状和波斯语中的“9”多少有些像,他在机器零件上见过其他数字,但不知道它们的意思。
整个晚上,每隔两小时就有一名警卫打开小屋的门,把一道光先后照到他们脸上。第一次,阿里以为警卫是来叫醒他们,要把他们带到某处去。但沙欣解释说,这种“清点人头”的事要进行一整夜,每天晚上都一样。
第二天早晨,营地的官员用一辆车子把阿里带出去,要他说出通过桥抵达此处的确切地点。他尽力了,但沙漠的任何一处在他看来都一样。正午时,他很想随便指一个地点来满足东道主,但他又不愿意骗他们。他们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营地。阿里不明白这对他们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
第一次通过机器与阿里交谈的那名波斯语翻译名叫礼萨,他解释说,阿里要留在营地,直到政府官员确信他来到未来真的是为了逃离危险,而不仅仅是为了寻求安逸的生活。阿里明白他的东道主不想被骗,但他们竟然觉得有必要在做决定期间把他关起来,这让他非常沮丧。附近的镇上肯定有人家愿意收留他一两天的,就像他父亲会欢迎路过村子的任何旅客一样。
他被安置在营地的一片隔离区,这里容纳了大约100人。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旅行者,来自阿里听说过的所有国家,甚至还有没听说过的国家。大多数人是年轻男子,但也有妇女、儿童和整个家庭。若是在阿里的村子里,他会跑过去迎接孩子们,抱起他们,亲吻他们,逗他们笑,但在这里,孩子们看起来如此悲伤消沉,阿里担心即使是最友好的陌生人,贸然接近也会吓到他们。
沙欣比阿里年长几岁,不过一直都是学生。他仅仅穿越了20年的时间,逃离了自己国家的一场革命。他解释说,他们所在的营地区域被称为“一阶区”;将他们与其他人分隔开,是为了让他们不过多地了解上头判断他们情况的方式。“他们担心,如果我们知道他们会问什么样的问题,或者什么样的故事会得到好结果,我们就会润色细节。”
“你来这里多久了?”阿里问。
潦9个月。我还在等面谈。”
潦9个月!”
沙欣疲倦地笑了笑:“有些人在一阶区待了1年。但别担心,你不必等那么久。当我到这里时,中心主管采取了一项有趣的政策:除非向他索要正确的申请表,否则没有人会得到审核。当然了,没人知道该这么做,而他也没打算告诉他们。3个月前,他被调去了另一个营地。当我问接替他的那位女士,我需要做什么才能让上头听到我的要求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申请866号表格。”
阿里听得似懂非懂。沙欣又更仔细地解释了一遍。
阿里说:“拿到这张纸,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读不懂他们的语言,我甚至连自己的语言都几乎不会写。”
“这没关系。他们会让你和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人沟通,那个人会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会用英语替你填好表格。你只需要说明自己的问题,然后在表格底端签名就行。”
“英语?”阿里听说过英语,在他出生前,英国人想入侵印度和霍拉桑,只是没有成功。“这语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很确定自己并不在英国。
“英国人两个世纪前占领了这个国家。他们乘着木船横穿世界,为他们的国王征服了这里。”
“哦。”阿里头晕目眩,他的思维仍未完全接受自己的这趟旅行。“霍拉桑呢?”他开着玩笑,“他们也征服了霍拉桑吗?”
沙欣摇摇头:“没有。”
“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和平吗?”等到这整个和英国人打交道的奇异事件结束,也许他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无论它被时光改变了多少,他一定可以在那里过上美好的生活。
沙欣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名为‘霍拉桑’的国家。霍拉桑的一部分属于印度,一部分属于伊朗,一部分属于俄罗斯。”
阿里瞪着他,对此无法理解:“怎么可能?”无论他的同胞们如何内斗,都绝不会让入侵者占领他们的土地。
“我不知道来龙去脉,”沙欣说,“但有些事你得明白。这不是你的未来。你所知道的地区所发生的事,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历史。时空桥所联结的过去和未来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旦你越过桥梁,一切都变了,包括过去。”
沙欣陪着阿里去找了一个叫詹姆斯的政府官员,阿里用自己用心学习的英语向他申请道:“詹姆斯先生,请问我能要一份866号表格吗?”
詹姆斯翻了个白眼,说:“行,行!我们迟早会来找你的。”他转向沙欣说,“我希望你别再用永远困在一阶区的故事来吓唬新人了。你知道自从库尔茨上校去北方后情况就变了。”
沙欣把他的话全都翻译给阿里听。“库尔茨上校”是沙欣给前任主管起的别名,不过包括警卫在内的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名称。沙欣还把德兰叫作“浪子”,把亚历克斯叫作“沙漠里的杰尼索维奇[6]”。
3周后,阿里被叫到一个特殊的房间,和礼萨坐在一起。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一位被称为埃文斯女士的律师用英语和他们说话,用的是一台被礼萨称为“免提电话”的机器。通过礼萨的翻译,她事无巨细地询问了阿里:他的村庄、他的家庭、他与学者会之间的纠葛。阿里来的那天晚上,就有人问过他这些,但他当时太累了,没有机会把事情说清楚。
这次交谈的三天后,阿里被叫去见詹姆斯。埃文斯女士把所有信息都用英语写在了那张特殊表格上,然后寄给了他们。礼萨通读了表格,给阿里翻译了所有内容,以确保他填得正确。接着阿里在表格底端签上自己的名字。詹姆斯告诉他:“在我们做决定之前,会有人从城里来见你。这可能要花点时间,所以你得耐心一点。”
阿里用英语说:“没问题。”
他觉得,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等上一年。头四周过得很快,有那么多新的东西要学习。在他纷繁的思绪中,几乎没有留下一点思乡的空间。他尽量不去担心哈桑和母亲。营地里的许多事情都让他感到不安,但他的运气一向很好:臭名昭著的“库尔茨上校”已经离开了,所以他可能会在三四个月后出去。沙欣向他保证,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城市都在遥远的海岸,环境比营地周围的沙漠温和得多。阿里也许可以找一份体力活儿,同时在晚上学习英语,或者他可以在农场找一份工作。他的新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但他是安全的,一切看起来都充满希望。
到第三个月结束时,阿里变得焦躁不安。大部分时间里,他和沙欣、德兰,还有一个叫拉凯什的印度人一起打牌,亚历克斯则躺在铺位上读俄语书。拉凯什有一台卡式录音机和一大堆磁带。上面的歌曲大部分是北印度语的,这种语言中包含了一些波斯语,足以让阿里略微听懂歌词的意思:通常是爱,或悲伤,或两者皆有。
机器使金属棚屋保持着比较凉爽的温度,但外面没有遮阴处。人们在晚上玩英式足球,阿里有时也加入其中,但狠狠摔在水泥地上两次后,他便认为这比赛不太适合他。沙欣告诉他,这是一种草地游戏,在德黑兰的故乡,他曾观看过几十个国家的足球比赛。想到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诱人的奇观等着他去接触,阿里就心潮澎湃。在一阶区,电视、广播、报纸和电话都是被禁止的。就连拉凯什的磁带也被警卫检查过,从头到尾都被播放了一遍,以确保其中没有包含有助于通过面谈的秘密课程。阿里迫不及待地想进入二阶区,从而一窥这个世界的生活。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观望历史的演变,并与其他人随意交谈。
对于营里所有的人来说,英语是最接近通用语的语言。沙欣尽全力给阿里启蒙,一旦他能用蹩脚的英语交谈,一些比较友好的警卫就会让他对着他们练习,这常常让他们开心得很。“并非每辆车都叫陆地巡洋舰,”加里解释道,“我想你一定来自丰田之都。”
沙欣被叫去面谈了。阿里为他祈祷,然后和德兰一起坐在小屋的地板上,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变幻无穷的纸牌世界里。在这些友谊赛里,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好运和霉运都极少持续很久,而且就算持续也没什么关系。每一声咒骂和祝福都轻如鸿毛。
4小时后,沙欣回来了,看上去筋疲力尽,但是心满意足。“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他说,“后续就是他们的事了。”至于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与他面谈的官员没有什么提示,但沙欣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究有机会把他所遭受的一切、迫使他离开故乡的一切都告诉了某位要人。
那个晚上,沙欣收到通知,让他在半个小时内迁到二阶区去。他拥抱了阿里:“兄弟,自由世界见。”
“但凭天意。”
沙欣离开后,阿里在他的铺位上躺了4天,拒绝进食,只在清洗和祈祷时起身。朋友的离开只是导火索,故乡山谷中最后那段时日的极致悲伤如潮水回流,而如今分隔他与家人的这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更加深了这种悲伤。哈桑从学者会逃出来了吗?还是说,他正在那无尽战争的前线作战,每时每刻都冒着死亡的危险?阿里认识的唯一一名时空旅客已经死了,他要怎么才能获知家人的信息,或是给他们提供援助?
德兰用他语调优美的英文生硬地轻声安慰:“别担心,孩子,一切都好。等着看吧。”
比等待更糟糕的是浪费时间的感觉:每分每秒都在慢慢流逝,却无法利用它们做任何有用的事情。阿里试图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但如果没有懂得他的母语的人来帮助他,有些概念他是无法掌握的。礼萨很少离开营地的政府办公室,即使离开,他也忙得顾不上回答阿里的问题。
阿里试着建一个花园,他从餐点中时而出现的水果里保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种子来栽种。一阶区的大部分地方都覆盖着混凝土,但阿里在自己小屋的后面发现了一小块裸露的土地,那里避开了最强烈的阳光。他从球场另一侧的饮水龙头里取水,每天往土壤上洒4次水,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种子毫无动静,土地不接受它们。
沙欣离开3周后,亚历克斯接受了面谈,也离开了。1周后轮到了德兰。阿里开始在炎热的白天睡觉,醒来时正好赶上排队吃晚饭,然后与拉凯什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牌,直到天亮。
到了第6个月月末,阿里在麻木和厌倦中感觉到了一丝潜藏的苦涩。他不是小偷,也不是杀人犯,他没有犯罪。为什么这些人不让他去工作,让他为自己谋生而非接受他们的施舍,让他去准备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呢?
一个晚上,阿里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扑克比赛,比往常早一些走出了拉凯什的小屋。一名叫谢里尔的女守卫正站在办公室外抽烟。经过她身边时,阿里低声打了个招呼。她并不属于友善的那一类,但阿里还是尽量对每个人都礼貌相待。
“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她问。
阿里停住了,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值得回答。他很久以前就知道,如果他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故乡,大多数守卫的脸色都会变得冷漠。不知怎的,他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囚犯们说的任何话都不可信。
“没人邀请你来这里,”她毫不客气地说,“你想生活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那就回家给自己建一个。你们那里在打仗?我的‘祖先们’也打仗,他们为自由而死。你指望什么呀——500年的进步能像盘菜一样端给你吗?没有人欠你一个舒适的人生。回家去挣吧。”
阿里想告诉她,如果来自未来的干涉者没有把霍拉桑选为他们改变历史的支点,他的生活本来会很好,但他的英语水平无法胜任这个任务。
他说:“我在这里。我会造成,你们国家的巨大不幸?我为人诚实,工作努力。我不会辜负你们的优待。”
谢里尔窃笑起来。阿里不确定她嘲笑的是他的英语还是他的观点,但他坚持说道:“你们的领导人和其他国家达成了协议。任何寻求保护的人都能得到平等的申辩机会。”沙欣把这一点灌输给了阿里。这是法律,而在这个社会里,法律就是一切。“这是我的权利。”
谢里尔呛了一口烟:“继续做梦吧,艾哈迈德。”
“我的名字是阿里。”
“随便吧,”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腕,然后举起来细看他的身份手环,“继续做梦吧,3739。”
詹姆斯把阿里叫到他的办公室,递给他一封信。礼萨替他翻译了出来。在8个月的等待后,阿里终于等到了他的面谈,在6天后。
阿里紧张地等着埃文斯女士打电话给他,帮他准备,因为她在几个月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时这样承诺过。到了指定的那天早上,他再次被召到詹姆斯的办公室,和礼萨一起进入了配着免提电话的“面谈室”。另一名律师科尔先生向阿里解释说,埃文斯女士已经离职,由他接管阿里的案子。他告诉阿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会仔细听阿里的面谈,确保一切顺利。
科尔挂掉电话后,礼萨嘲弄地轻哼:“你知道这些小丑是怎么被选出来的吗?他们进行投标,然后把名额给出价最低的人。”阿里不是很懂,但这话听起来并不让人振奋。礼萨看到了他的表情,补充道:“别担心,你会没事的。逃离学者会是这个月的潮流。”
3个小时后,阿里又回到面谈室。
城里来的官员介绍自己叫约翰·费尔南德斯。礼萨没有跟来,费尔南德斯带来了另一个翻译,名叫帕尔维兹。科尔先生以电话形式加入。费尔南德斯打开一台盒式录音机,要求阿里对《古兰经》发誓,如实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费尔南德斯问了阿里的名字、生日、逃离的地方和时间。阿里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或确切年龄,他估摸自己有18岁,但他的村子里没有记录这类东西的风俗。他不知道当他离开舅舅的房子时,距离先知飞向麦地那已过去了1265年。
“告诉我你的问题所在,”费尔南德斯说,“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沙欣告诉过阿里,这个世界的历史和他自己世界的不一样,所以阿里仔细地解释了霍拉桑的长年战争、他们缔造的干涉者和军阀,还有学者会的到来;什叶派是如何被迫在最危险的阵地作战;哈桑如何被带走;他的父亲如何被杀。费尔南德斯耐心地听着,有时会边听边在身前的一沓纸上写些什么,有时他会打断阿里,但只是为了鼓励他把故事补充完整,把一切都叙述清楚。
最终把一切都讲完时,阿里如释重负。这个人没有像守卫那样讥讽他的用词,相反,他让阿里坦率地叙述他的家人和同胞遭受的不公。
费尔南德斯还有一些问题要问。
“和我讲讲你的村子,还有你舅舅的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要步行多久?”
“半天,先生。”
“半天。你的报告里是这么说的。但在你的初次面谈中,你说的是一天。”阿里听糊涂了。帕尔维兹解释说,“报告”是阿里与埃文斯女士谈话的文字记录,她已经把它提交给了政府。“初次面谈”是他第一次抵达营地时接受的10分钟或15分钟的询问。
“我只是说这是一段很短的旅程,先生,你没必要停在半途过夜。你可以在一天里完成它。”
“嗯哼。好吧。那么,当走私者把你从你舅舅的村子里带出来时,他是往哪个方向开车的?”
“沿着山谷,先生。”
“东,西,南,北?”
“我不确定。”阿里知道这些词,但它们不属于日常用语。他知道祈祷的方向,他也知道前往每一个邻村的方向。
“你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对吧?”
“是的。”
“所以,当你面朝开车的方向时,太阳是从你左边升起,还是右边,还是后面,是哪边?”
“那是晚上。”
“是的,但你肯定在早晨的山谷里面对过同样的方向,无数次。所以太阳将会从哪边升起?”
阿里闭眼想象了一下:“从我右边。”
费尔南德斯呼了口气:“好的。总算好了。所以你们是向北行驶。现在和我说说那片土地。走私者开车带着你沿山谷走。然后呢?在你的山谷和桥之间,你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
阿里僵住了。政府要这个信息做什么?派人穿过他们自己的桥,找到并毁掉他所使用的那道桥?时空旅客曾警告他不要把前往桥的路告诉任何人。那个人死了,但是他不太可能是一个人行动的,每个人都有兄弟,有儿子或堂亲帮忙。如果时空旅客的家人能够向阿里追究这件不幸的事,那么死者对他舅舅的威胁就会应验。
阿里说:“我被毯子蒙着,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被毯子蒙着?多少天?”
潦3天。”
潦3天。那么吃喝拉撒呢?”
“他蒙住了我的眼睛。”阿里撒了个谎。
“真的吗?你之前完全没有提过,”费尔南德斯翻动着纸页,“你的报告里没有写。”
“我以为它不重要,先生。”阿里的胃抽紧了。发生了什么?他确信自己已经赢得了这个人的信任。这是他应得的:他告诉了他所有的事实,在此刻之前。在前往时空桥的路上,他瞥见了哪座山川和哪条河流,这和他与学者会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他发誓要说实话,但他知道拿舅舅的生命冒险是更大的罪过。
关于村里的生活,费尔南德斯还有更多问题。有些问题很好答,有些则很奇怪,而且他一直在问数字,数字,数字:这个重多少,那个价格是多少,这个又要花多久,集市什么时候开门。阿里不清楚,他早晨总是忙于农场的工作,从未在集市未开门的时候去过那里。什叶派的清真寺里有多少人会去做周五礼拜?自学者会到达后,一个也没有。在那之前呢?阿里不记得了。超过100人?阿里犹豫了。“我想是的。”他从来没数过,他为什么要数呢?
面谈结束后,阿里的思绪还围绕在三个问题上,担心他的回答不够清晰。费尔南德斯给磁带倒带,很正式地握了握他的手,离开了屋子。
科尔先生说:“我觉得挺顺利的。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阿里说:“没有,先生。”帕尔维兹也早就走了。
“好吧。祝你好运。”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阿里坐在桌前,等着警卫来带他回营地。
3
进入二阶区时,阿里觉得仿佛走进了一个闹市的中心。到处都吵吵嚷嚷的,响着音乐。之前,他有时也会听到这噪声,断断续续地从营地分隔出的这片“无菌区”传来,而现在他身处于音浪正中。一排排的棚屋,还有棚屋之间来往的人群,都似乎往前绵延无际。这里一定有1000人,他们全都是不情愿的旅行者,逃离了自己残酷的历史。
他把自己那一小袋行李搬进了分配给他的小屋,但新室友都不在,没人欢迎他。他漫步穿过营地,新的景象与声音冲击着他,令他头晕目眩。他感觉就像刚从头上解开一块厚重的布,暴露出的感官还在努力适应。如果这已经令他感到眩晕,那等他自由地踏上一座真正的城市的街道时,他又会有什么感觉?
晚饭结束,太阳落山,外面的热浪变得可以忍受了。几乎每个人都在外面,要么散步,要么聚在各自朋友的小屋门口,刺耳的卡带音乐飘出敞开的门口。阿里走过一排棚屋,来到一座更大的建筑前,那里坐着三四十个人。他走进房间,看见一个有窗子的小盒子,透过窗子,他能看到一幅色彩古怪、画面扭曲、不断变化的景象。一个女人正用北印度语唱歌跳舞。
“电视。”阿里惊叹道。这是沙欣说过的东西,现在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打开了。
旁边有一个非洲人摇摇头:“这是录像机。电视在另一个公共休息室里。”
阿里逗留在这里,看着这些迷人的画面。那女人非常漂亮,虽然按他们村子的标准来看,她穿得很不庄重,但她看上去很高贵,并且十分自在。学者们可能会用石头砸死她,但如果孟买的街头到处都是这样的景象,阿里会很乐意去那里当一个乞丐。
当他离开这个屋子时,天空早就暗下来了。营地的探照灯开着,摧毁了任何一窥星光的期望。他问别人:“请问,电视在哪儿?”然后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走去。
走进第二间屋子时,他立刻注意到了气氛的不同,这里的人很紧张,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阿里转向电视,上面正播放着一幅熟悉到可怕的景象: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营地外面的那一片没什么两样。有四五架直升机飞过。远处,一束窄细的漏斗状尘烟正盘旋着掠过地面。
阿里定在了原地。屏幕上的风景一片明亮,这意味着他看到的事已经发生过了:是早前在白天的事,有人定位了桥的入口。他盯着小小的直升机影像。他只见过一架在地面坠毁的直升机,那是某个军阀的玩意儿,被敌军打了下来。但他辨认出了直升机两侧伸出来的枪。无论是谁找到了桥,它现在都已在士兵的控制之下。
他看着一辆陆地巡洋舰从尘暴中冲出来。然后又一辆,再一辆。不同于他抵达时的情景,这次的车队沾满尘土,但基本上是完好无损的。接着,直升机降落,枪声四起。在漫长的几秒钟里,阿里以为自己将要见证一场屠杀,但是士兵们始终把子弹打在车子前方的一米远处。他们正试图把车逼回时空桥内。
车队散开了,每个司机都试图突破封锁。周围弹如雨下,把他们逼向蜿蜒的尘暴。阿里看不见车里的人,但能想象他们的恐惧和困惑。这就是未来?这是他们的避难所?不管在逃离怎样的暴政,他们都勇敢地走进了时空桥的迷宫,但迎来的却是枪林弹雨。这命运如此残酷,他们一定会怀疑自己的感官,怀疑自己的理智,怀疑自己的真主。
直升机像猎犬般在桥的入口处盘旋,不知疲倦、不留情面地执行他们的计划。那残酷的舞蹈让阿里无法承受,但他也无法转身走开。其中一辆陆地巡洋舰停住了,还没有安全地离开尘暴的范围,但停下显然比闪避子弹更明智些。门打开了,里面有人爬了下来。奇怪的是,画面就在这一刻扭曲了,闪烁的色块挡住了旅行者的脸。
士兵们靠近了,他们端着枪,打着手势威胁着,逼迫那些人回到车里去。一辆卡车出现了,漆着绿色和褐色的斑纹。车辆之间系着一条链子。有人从那辆陆地巡洋舰里出来,那张脸又被模糊掉了,但阿里看得出那是个女人。阿里听不到她说的话,但能从她的手势中读懂她的意思,那是乞求、责骂,是恳求怜悯。但士兵们把她逼回了车里。
卡车发动了引擎。沙子在车轮下飞溅。两名士兵爬上了车斗,将武器对准那辆陆地巡洋舰。然后他们把这个货物拖回了尘暴中。
阿里麻木地看着另外两辆陆地巡洋舰被围捕。第二辆抛锚了,士兵们扑了上去。第三辆的司机放弃了,自行驶进了桥口。
士兵们的那辆卡车从尘暴中现身了,只有它。直升机盘旋着飞离,在更谨慎的距离上绕着那束漏斗状烟尘飞行。阿里看着屋里其他人的脸,每个人都脸色苍白,有人正在哭泣。
画面变了。两个男人站在室内。一个是老人,白头发,干枯消瘦。他前面那个更年轻的人在说话,回答着一些看不见的提问者。两个人都在自豪地微笑。
在他们的话里,阿里只能听懂一些词,但他渐渐拼凑出了一些信息。这两人是政府的人,正在解释当天的事件。他们派出了士兵“保护”时空桥,以确保不会再有罪犯和野蛮人来此威胁国家的和平生活。他们已经忍受这些入侵者太久了。从今天起,再没有人能通过这里。
他们身后有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印着那个年轻人的脸,还有一句话:“让过去留在过去”。
“那法律呢?”有人在问。曾有一项协议:任何抵达这个国家并寻求保护的旅行者都有权得到公平的申辩机会。
“我们已经起草了一项法案,明天将提交议会。法案一旦通过,就会从今天上午9点开始生效。根据该法案,时空桥20千米以内的土地将不再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进入禁区的人将没有法律依据来要求我们的保护。”
阿里困惑地喃喃道:“他说什么?”站在近处的一个年轻人朝他转过脸:“嗨,你好?我是法希姆。”[7]
法希姆的口音明显是霍拉桑的。阿里笑了起来:“我是阿里。你好啊?”
法希姆解释了电视上那个男人说的话。现在,桥口出现的任何人还不如就待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这里的政府将没有义务帮助他们。“如果那里不再是他们的土地,”他沉思道,“也许他们可以给我们。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一个开着篷车在沙漠里追踪时空桥的游牧部落。”
阿里紧张地说:“我是今天面谈的。他们说9点钟——”
法希姆毫不在乎地摇摇头:“你几个月前就申请了,是吧?所以你还受旧法律的保护。”
阿里试图相信他:“你还在这里等你的判决?”
“算不上。我3年前被拒绝了。”
潦3年前?他们没把你送回去?”
“我一直在法庭上为此抗争。我不能回去,那样我活不过1周。”法希姆的眼下有一圈深黑。如果他在3年前就被拒绝了,那他可能在这监狱里待了将近4年。
法希姆竟是阿里的室友之一。他带阿里去见二阶区的另外12个霍拉桑人,所有人一起坐在一间棚屋里,聊到了天亮。能和了解他的语言、他的时代、他的风俗习惯的人在一起,阿里为此欣喜若狂。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来自和他家乡离得很远的省份,1年前他还会把他们看作异乡的陌生人,但现在这已不重要了。
不过,当他近距离审视他们的脸时,就很难保持欢快的心情了。他们全都逃离了学者会,和他一样。他们都为自己的人生而恐惧。而且他们全都被关了非常久:2年、3年、4年、5年。
在接下来的1周里,阿里没给自己留出计较命运的时间。二阶区有英语课,只不过法希姆和其他人都早已超过了上英语课的年龄,总之阿里也加入了他们。他终于学会了从前在武器和机器上看到的欧洲字母和数字的名称,老师鼓励他不要再逐个翻译波斯语的单词,而是以异族语言重塑整个句子、整个思想。
每个夜晚,阿里都和法希姆一起在公共休息室看电视新闻。他们来到的此处无疑是和平繁荣的,新闻提及的战争总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这里的统治者不以武力统治,他们由人民选出,甚至如今就正在进行选举。派兵封锁时空桥的人正在请人民再次选择他们。
这天早晨8点,警卫唤醒了阿里,虽然他只睡了3个小时,但他没有抱怨。他飞快地洗了个澡,然后前往营地的南门,等待警卫来打开一连串的门,押送他穿过隔开营地和政府办公室的围栏迷宫——他已不再对这种移动方式感到奇怪了。
詹姆斯和礼萨正在办公室等他。阿里和他们打了招呼,只觉得嘴里发干。詹姆斯说:“礼萨会给你宣读判决。大概有10页纸,所以要耐心一点。你有任何问题,就问我。”
礼萨读文件时没有看阿里的眼睛。给阿里面谈的费尔南德斯写道:阿里在不同时间说过的话存在矛盾,而且他对自己声称所来自的时空也了解不足。更有甚者,研究学者会时代的一名专家听了阿里讲话的录音带,断言他的语言不属于那个时代。“可能这个人的曾曾祖父在学者会时代逃离了霍拉桑,把一些粗略的信息传递给了后代。无论如何,申请人本身使用的许多词语是在那个时代的几十年后才开始使用的。”
阿里等着这漫长的谴责结束,但似乎永无止境。“我尽力对申请人进行无罪推定,”费尔南德斯写道,“但压倒性的证据支持这样一个结论,即他在自己的出身、背景和所有控诉上撒了谎。”
阿里坐在那里,把头埋在手里。
詹姆斯说:“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有7天的时间上诉。如果你不上诉,你就必须返回你的国家。”
礼萨补充道:“你应该打电话给你的律师。你有钱办电话卡吗?”
阿里点点头。他找了一份清理垃圾的工作,账上已经有30分了。
可是阿里每次打电话时,他的律师总是占线。法希姆帮阿里填了申请表,他们在截止时间的两小时前把它交给了詹姆斯。“幸运的是库尔茨上校离开了,”法希姆对阿里说,“否则这张表格会在传真序列里至少待一星期。”
毫无根据的谣言在营地广为流传:政府将要换届,每个人都将自由。阿里见过政府的竞争对手赞美那项派士兵封锁时空桥的举措,他不认为他们赢了的话就会对沙漠里的这些囚犯施以更多仁慈。
当选举日来临时,政府再次当选,比以往更有权威。
那个晚上,当大家准备睡觉时,法希姆看到阿里盯着自己上臂和胸膛上长长的白色“十”字伤疤。“我用的是剃刀,”法希姆承认道,“它让我感觉更好些。这是我仅剩的权利:选择我自己的疼痛。”
“我永远不会这样做的。”阿里发誓道。
法希姆发出一声干笑:“它比香烟便宜。”
阿里闭上眼,试图在脑中描绘自由,但他能见到的只有黑暗。过去已经消失了,未来也消失了,世界已经缩小到这个监狱大小。
4
“阿里,醒醒,来看啊!”
丹尼尔在摇晃他。阿里生气地把他的手拍开。这个非洲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之前一段时间,他还可以拉着阿里一起去上英语课或去健身房。但自从上诉法庭拒绝了阿里,他就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让我睡觉。”
“有人。围栏外面有人。”
“逃出去的?”
“不,不是。是城里人!”
阿里爬下了铺位。他随便洗了把脸,然后跟上他的朋友。
几十个囚犯聚在围栏的西南角,挡住了视线,但阿里能听到有人在外面叫喊着,敲着鼓。丹尼尔试图挤过去,但是做不到。“到我肩上来。”他俯下身对阿里示意。
阿里笑了起来:“没这个必要。”
丹尼尔生气地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打他:“上来,你得看看。”他是认真的。阿里照做了。
从高处,阿里能看到一群囚犯挤在内围栏上,对面是另一群拼命想靠近外围栏的人。警察在试图阻止他们,有些警察还骑着马。阿里吃惊地看着这一团混乱。几十个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在推挤警察的警戒线,时不时就有人钻过来往前跑。远处的沙漠里停着一辆五颜六色的巴士,上面用英语、波斯语、阿拉伯语,以及十来种阿里不认识的语言,漆着“自由”一词。人们反复呼喊:“放了他们!放了他们!”一名年轻的女性碰到了围栏,一把抓紧,挑衅地大喊着。四个警察扑向她,把她拉走了。
一团尘云在沿着沙漠公路移动。更多的警车正往这儿来,是增援。阿里的心脏一阵绞痛。这友好的表态令他吃惊,但不会有什么结果。5~10分钟内,抗议者就会被围起来带走。
围栏外的一个年轻人迎上了阿里的视线:“嘿!我的名字是本。”
“我是阿里。”
本狂乱地四下张望:“你的编号是多少?”
“什么?”
“我们会给你写信。给我们你的编号。如果我们写了身份编号,他们就必须投递信件。”
“小心后面!”阿里喊道,但这警告太迟了。一个警察锁住了本的头,另一个帮忙把他摔在了地上。
阿里感觉到丹尼尔在踉跄。他们这边的人正试图挡住一排拿着警棍和盾牌的警卫。
阿里跳下地来。“他们想要我们的身份编号。”他对丹尼尔说。丹尼尔观望着这混乱的局面:“有什么能写字的吗?”
阿里摸了摸后兜。他习惯带着小本子和笔,它们仍然在那里。他用丹尼尔的背垫着本子,写道:“阿里3739、丹尼尔5420。”还有谁?他迅速把法希姆和其他几个人的编号添了上去。
他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把纸包在上面。丹尼尔再一次把他托举起来。
警察正和抗议者们扭打,抓着他们的头发拖过地面。比起接收他的讯息,阿里视线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更紧迫的事要担心。他泄气地放下了胳膊。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个站在巴士旁边的人。他看不出来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他,或者她,正抬起一只手来打招呼。阿里也朝那边挥手,然后扔出了石头。石头没飞多远,但是远处那个身影跑向前来,从沙子里把它捡了回去。
丹尼尔在他身前倒下了,警卫们带着警棍和催泪瓦斯冲了进来。阿里用前臂遮着眼睛,流着眼泪,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1] 哈吉(haji)是对已朝觐过圣地麦加的穆斯林的尊称。——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标注,均为译者注。)
[2] 麦加(Mecca)是伊斯兰教的发源地,下文的先知指的是穆罕默德,他在麦加接受天启后开始传教,后出走麦地那。
[3] 什叶派(Shi’a)和逊尼派(Sunni)是伊斯兰教中的两大派别,政治主张不同,且互有仇怨。
[4] 镇尼(djinn)是伊斯兰教中“精灵”的意思,是一种隐匿的存在,受真主责成的被造物之一。
[5] 原文为波斯语“Salaam aleikom”“Bebakhshid agha, mosarfar hastam. Ba tawarz’ az shoma moharfazat khahesh mikonam.”
[6] 此处指的应是《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主角,这是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所著的中篇小说,叙述了正直善良的伊凡·杰尼索维奇在苏联劳动营中的生活。
[7] 原文为波斯语“Chi goft?”“Salaam, chetori? Fahim hast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