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行刑日
海风港最近大事不断,民众们几乎都对此见怪不怪了。这不,前天公审刚结束,昨天下午就有消息传来海角监狱发生了一起劫狱事件,晚上就有消息灵通人士说有邪教徒参与其中,还闹得挺大的,几乎成了一场暴动。对这些空穴来风的流言,民众们的反应比前几天要淡然许多,最多就是“哦”一声,然后对此评头论足:“肯定的,鱼被网上来还要扑腾一下的嘛。”
而这件事所造成的最大影响就是:审判日提前了。
说得难听一点,今天就有杀头的好戏能看了。
现在波吕锡的邪教徒身份已经坐实,他的家属们也因为劫狱事件而统统打上了“与邪教徒勾结”的标签——虽然他们之前就是因为这个而入狱。很明显神庙方面担心夜长梦多,不想继续给那些邪教徒作乱的机会,因此把行刑日提前到了今天。
刑场还是在元老院前的广场上,中午行刑。除了因为波吕锡案牵扯进去的家属,还有本来就预备一起处斩的死刑犯,林林总总有几十位,是一场大戏。
不过考虑到邪教徒说不定会冲击刑场,来看热闹的民众没有往日那么多。这倒给那些权贵们的马车留了位置。阿里巴巴的车子就停在广场的一角,哈曼坐在车厢前面,一只手轻松地拉着缰绳,靠在边上的搭架上。
他们旁边还停了几辆马车,有认识的,也有还不熟悉的。
刑台已经在广场中央搭起来了,海风港的行刑方式并不发达,只有绞刑和斩首两种,因为斩首架还没被发明出来,侩子手仍是城邦中重要的职业。今天就是他们工作的日子,已经有几位身强力壮的人拄着刀,在台下等待了。
趁着行刑还没开始的时候,阿里巴巴坐在马车里,接待一位许久未见的老熟人:信天翁先生。
说许久未见也不太恰当,实际上他们上次相见才是五天之前。只是最近事情稍微有些多,让阿里巴巴有些稍稍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听说您最近又在筹备组建船队的事?”阿里巴巴笑着问道。
“哎呀,您消息真灵通……我其实打算再碰碰运气……”
信天翁拿着手帕,不断擦拭脸上流下的汗水。阿里巴巴见状拉开了车帘,让清咸的海风吹过车厢,带走里头有些闷热的空气。
“天热起来了。”
“是啊,雾月快到了嘛……”信天翁应声,眼睛却含糊地瞥向坐在阿里巴巴身旁的苏丹。她今天没穿盔甲,而是穿了一条在海风港很少见的黄色术袖上衣与一条马裤,脚底蹬着皮靴,扎着马尾,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望向广场中央的刑场。
感受到信天翁的窥视,她转过头,锐利的目光一扫而过,直把对方看得脖子一缩。
阿里巴巴觉得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掐了掐苏丹的手背,然后问道:“您不怕神庙方面担心吗?毕竟您已经损失了三条船了。这么大的船厂接连遭祸,是会让城邦的信誉大打折扣的。”
“担心……是肯定会有的,但船厂不跑船就只能等死了……”信天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我们这回与北港的灰海船厂合作……”
“还是拉货?”
“还是拉货。”
“钱不够了?”
“不,没有,暂且还是充足的,只要这回船队顺利返航,预计能赚上四五百金麦……”
听他的意思,这回像是想好好赚钱。对此阿里巴巴无言以对。有些事情,一旦陷进去了可能就没有自主权了。
“那么,您的朋友们呢?他们愿意和我谈谈生意吗?”
“这个……”
广场上鼓噪起来,助祭领着一群学徒——其实就是士兵——开始在刑场周边布置人墙,他们在距离刑台大约二十步的地方绕成了一个圆圈,手中驾着长矛,把原先占据此地的群众驱赶到边上去。过了一会儿,元老院的侧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了三组披着粗麻布的苦修士,他们带着兜帽、低着头,端着代表各自神祇的象征物:陨石、火山岩与礁石。
像这种象征物,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规定。譬如儿童的成人礼,就是星星糖、鲜花与珊瑚;火月末的丰壤庆典,就是向日葵、黑山羊与海鱼。在城邦之间相互孤立的荒原上,只有与神有关的事物是共通的。
那几名苦修士走到刑台边上,站定,随后侧门中又响起一阵铁索哗啦的声音。一队囚徒戴着镣铐,面无血色地走了出来,两边跟着负责警戒的学徒,有些人吓得走不动了,只能由学徒帮忙搀扶着,拖到了刑台边上,架起来,让苦修士可以用手中的象征物抚摸他们的额头。
考虑到安全问题,这回的犯人没有在城中游街,而是提前安置在了元老院内。对民众来说,这可少了许多欢乐。因此像这种前期准备的时候,便是人们互相交谈,换取信息的时候了,一个人指着其中一位死刑犯,说:“我认得他!他是……”另一位就投桃报李地说:“是这样!那一位好像是犯了……”
这时,那一直在旁边等待的侩子手跳上台子,广场上的声音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好戏要来了。
阿里巴巴忽然问:“您觉得波吕锡会来吗?”
“什么?”
“我说,您觉得待会儿会有邪教徒作乱吗?”
信天翁沉默不语。
囚徒们已经全部走完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道仪式,有的面沉如水、有的脸色苍白,还有不死心的在挣扎嘶吼,大声喊冤。总之,面对死亡,众人的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要死了。
侩子手将擦拭许久的大刀扛在肩上,雪亮亮的刀身闪着寒光。他脚边,第一位受刑者已经被推上来了,是个看着四五十岁的汉子,不过像这些常年风吹日晒、营养不良的人,面貌并不一定能反应他们的年龄,他们十岁的时候像七岁,十五岁的时候像十岁,二十岁的时候陡然变得像四十岁,等四十岁时,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个老头了。
侩子手也不怠慢,等旁边的助手把那人按在断头台——一个不大不小的台面上,便举起刀,刷地往下一抡。一颗人头便利索得掉了下来。
广场上好像回荡着静默的嗡嗡声,间或有一两声尖叫。
刑台上的工作并不停止,马上有人把尸体搬下去,把下一人带上来,那侩子手把刀擦干净后,便马上把第二人也砍了。这样十人过后,广场上已经不复刚才那种在生死瞬间的肃穆,又开始吵杂起来,不过,毕竟在砍头的时候还是会有些许的静默,接着也有些零零散散的叫好声。
今天的受刑者比较多,也来了不止一位侩子手。前头那位大约是砍累了,扭着肩膀从台上下来,又有另一位和他体格差不多的人跳上刑台。
阿里巴巴没来由地说了句:“快到波吕锡的家属了。”
因为亲眼目睹了人头落地,后面的那些等着上刑的囚犯更加丑态毕出,先前还算镇定的人已经双股战战,更有不少人直接晕过去了,真正还算得上冷静的只有一对父女:塞利格和他的女儿。
“对了,”阿里巴巴忽然回过头来,“您听说城北的老城区要重建了吗?”
“啊,是上回……”
“是上回,”阿里巴巴打断他,“我前天和大堡礁先生一道去那边瞧了瞧。听说那里曾经被邪教徒破坏,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信天翁有些犹疑,“那毕竟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其实并不太清楚内情,只知道一个大概……”
“没事,您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这事我也是听家里长辈说的。当时城里有一伙邪教徒组织——据说是‘巴巴——”
“嘘——嘘——”阿里巴巴在唇边竖起食指,“说代称。”
“啊!”信天翁自知失言,惊出了满头大汗。但好在阿里巴巴的镇定表现一时压下了他的惊恐,略微停顿一下之后,他便继续说下去,“是‘红顶奶油’的信徒,据说当时城内一夜之间爆发了大规模疫病,然后他们就借着这个机会,几乎引发了一场神降……”
大部分邪教团体的最终目标都是引发神降。当然也有些流窜的小团体比较可怜,他们的神祇已经陨落了,所以要先复活。这就更加虚无缥缈了。
“然后呢?他们失败了?为什么?”
“神降仪式被人打扰,发生了爆炸。”
“嚯。”阿里巴巴轻轻摇头。
红顶奶油也算是个老牌的邪教团体了,他们组织广大,信徒众多,而且是为数不多仍然坚持野蛮的入教仪式的团体。阿里巴巴其实一直都很奇怪,大部分邪教组织,至少明面上看起来是挺正常的,甚至有一些还挺良善,只是不被两大正神庙认可——只有海风港这样的滨海城邦才有海神庙,严格意义上来说,就连海神的信徒也算异端——在神庙影响力巨大的荒原上,邪神如果不以道德来粉饰自己,基本上是搞不到信徒的,但唯独那么几家相当古老的邪神教派总是能一边维持他们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货的教义,一边招揽信众,在各个城邦中搞团体活动。
阿里巴巴对此相当不理解。当然,前世更荒唐的邪教他也见过,所以虽然搞不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总归还是能接受这个事实。
说回红顶奶油,这位邪神与祂的信众的标志是很明显的:疫病。
阿里巴巴这些年走南闯北,看过不少上古的典籍。据说,在双神庙体系还未建立起来之前,红顶奶油经常在各地掀起瘟疫;母神降临之后好很多了,因为目前的荒原上并不存在自然生发的瘟疫,所以一旦有那种传染速度极快的疫病,神庙方面就知道又是那帮人在作乱了。
所以阿里巴巴感觉有些匪夷所思:“神庙怎么会陷入这么被动的局面?”
“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问:“那最后是谁阻止了他们呢?”
“是海崖大圣徒。”信天翁说。
阿里巴巴了然。那个时候,西尔瓦诺可能还是位祭司,或者已经成为圣徒了?不好说,像这种英雄人物成名总是很早的。难得谈到一位他感兴趣的人,阿里巴巴想继续问问。这时,广场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
三人侧过头望向窗外。行刑的队列已经到了末尾,塞利格的女儿、波吕锡的妻子被带上了刑台。
那女人被拉拉扯扯地带上台,一直低垂的头颅却忽地抬起来,大声叫嚷着:“我不是、你们弄错人了!你们弄错人了!”接着就开始摇头晃脑地挣扎起来,满头的长发在空中张牙舞爪。不过,她这卖力的表演也只赢得民众们更大的喝彩声——这样的表演他们早就看见过好多回了。
她挣扎地很用力,但两边的助手轻轻松松压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脖子架在案台上。旁边的侩子手习惯性地一刀砍下去,一颗人头也就这样滚落下来。接着便是塞利格了,广场上的气氛终于到了高潮,侩子手甚至都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才一刀砍下他的人头。
到最后,劫刑场的事情也还是没发生。阿里巴巴略感失望,但也就那样了。他放下帘子,又继续挑起他刚才的话题:“您知道大圣徒是位怎样的人吗?我听说祂已经好几年没在公共场合露面了。”
“确实是这样,”信天翁点头,“不过以前他也不大喜欢在外头露面,因为……您知道的,这样的人物如果出现在街道上,势必会引起道路堵塞。”
“确实。”
“据说祂原先是一位渔民。”
“哦?那竟然没去海神庙?”
“不,他在海神庙一直做到了圣徒,然后被父神挖走了。”
“还有这种事?!”阿里巴巴吃了一惊。
“是这样的,您刚来可能不知道,不过这事儿在当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两边差点打起来。”
“再过几年,想必就查无此事了,”阿里巴巴点点头,又笑道,“我以为这种事向来只有母神庙会做的,看来也是一路人。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元老院的格局不是父神庙一家独大了。”
这种调侃的语句也只引来信天翁讪讪的陪笑,他又大致说了一下西尔瓦诺的生平,都是些无聊的话题。阿里巴巴自己的人生都比他更加跌宕起伏。就在他逐渐感到贫乏的时候,信天翁的一句话却引来了他的注意:“对了,我还听说大圣徒阁下与‘漂泊丰碑’有些关系。”
一旁心不在焉的苏丹猛然看过来。
“什么关系?”阿里巴巴笑着问,同时握住苏丹的手,暗示她不要反应过度。
“哦,没什么,就是……就是听说,大圣徒的女儿好像远嫁到了‘漂泊丰碑’那里去……”
宛如被一道闪电劈中,阿里巴巴坐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