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自由自在的小山德罗(三)
当小山德罗来到红珊瑚大妈家的楼下时,已经闻到里面传来的一股清苦的香味,像是野草汁水的味道。
他先上楼,把小婴儿抱在怀里——通过这两天的学习,他已经逐渐学会了如何让小宝宝不哭不闹——然后再走下来瞧瞧大妈到底在干什么。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股味道对婴儿来说太过刺激了,他刚走下楼,襁褓里就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哇————————”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大妈的抱怨:“哎呦、哎呦,你在干什么呢!没看见我在配药吗?”
花店的柜台上架着一口小炉子,炉子里头好像烧着一锅水,咕噜噜响个不停。红珊瑚大妈坐在旁边,手里攥着七八朵不知名的花朵,一边扇扇子,一边往里头扔花朵。看样子这锅药水似乎到了关键的时候,即便是“小鱼干”的哭声也没让她停下手头的工作。
小山德罗看她这么专注,忍不住踮起脚想看看锅里的东西,但这回大妈却忽然转过头,挥手驱赶他:“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去去去、一边带你的小弟弟去。”
小家伙被她轻蔑的态度激起了逆反心理,嘟着嘴退回到楼梯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地上,随即轻手轻脚地走下去,猫着腰摸到了柜台旁边,正准备跳起来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妈却忽然越过台面,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头:“大人工作!小孩别闹!”
说着,她给炉子盖上盖,搓着有些肥硕的双手拎起小山德罗,把他扒地光溜溜地,然后用毛巾给他全身上下都擦了一遍,边搓边叹气:“唉,你怎么老是淋着雨过来呢?”
“我朋友说雨月的雨对小孩的身体有好处。”
“胡说。怎么能教小孩这种东西呢?他是谁?”大妈漫不经心地搓着他的大腿根部。
“那人你也认识。”
“我?”
“对啊,就是本区的圣堂祭司塔克。”小家伙微微挺起胸膛,特意把“圣堂祭司”这两个词咬得很重。
大妈冷笑一声,一抽毛巾,小家伙顿时怪叫一声捂住了裆部,刚想抗议又被她用毛巾捂住了脑门,狠狠地揉了几下,然后一拍他的屁股蛋:“人家逗你玩呢!去吧,去把衣服穿好。”
小山德罗很不满意地走开了。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但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大妈还在里头打扫浴室——小瞧得好啊!他一溜烟跑到店里,瞧见柜台上那锅东西还在,扒着柜台边缘爬上去,趴在桌子上伸手揭开锅盖。
这回他看到了,炉子里的东西是一湾清澈透亮的蓝色的液体。
随即,他眼前猛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这种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面前,小山德罗显出了惊人的冷静与敏锐的判断力。他没喊也没叫,脑海中盘算了一下自己刚才的位置,不急不缓地从柜台上退下来,然后一手搭着台面,摸索着绕过去,又走了几步,把两者旁边的花架往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应该先把小宝宝带走,然后去找塔克,圣堂离花店不远,几步路的问题。但小山德罗还是有些低估了眼睛的作用,他刚扶着花架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大妈温和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他停下脚步。
“你是邪教徒,是不是?”小山德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哎呦,你在说什么呢?小家伙,小家伙?——呀!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药水?哎呀,好好的一锅药被你糟蹋了,不是叫你不要看的吗?你这调皮的小鬼……”
他感觉到大妈的手抓住自己的脑门,连忙把她推开,后退几步,大声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告诉你,圣堂就在外头几步路!他们的祭司是我的朋友!你要是敢动手,我就喊救命把人引过来!”
但他视死如归的喊叫只得到大妈的抱怨:“你这小鬼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邪教徒、救命的玩意、快、快过来我给你把眼睛治好。”
小山德罗可不吃她这套:“我的眼睛就是你搞瞎的!”
“哎呦、哎呦,”大妈叹气道,“没有瞎、没有瞎,是因为药水的缘故……”
她的话音未落,小山德罗猛地感觉肩膀被大妈一扯,拉进怀中,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抗动作,大妈就把一种黏糊糊又冰凉的泥巴一样的东西抹在他眼睑上,然后把他推开:“唉,真是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呢。”
小山德罗用手揩了一点眼睛上的“泥巴”,惊疑不定地问:“你…你、真的不是邪教徒?”
红珊瑚大妈哈哈大笑:“不是所有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和邪教徒有关。”
“那就是和那帮秃驴有关。”
“嘘、嘘,可别让你的朋友听见了。”
“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被药水借走了。”
“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懂。”
“哼。”
过了一会儿,大妈又搂住他的脑袋,用热毛巾搓了搓他的脸:“好了,睁开眼睛看看。”
小家伙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视力果然恢复了,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视野中的花朵变得比以前黯淡了一些。
恐惧一旦消退,好奇心就占据了上风,他揉了揉眼睛,看向重新开始配药的红珊瑚大妈,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药水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把人搞瞎?是毒药吗?”
“是用来喝的药,”大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边玩儿去,别来打扰我。”
话虽如此,这大雨天也着实没有什么好玩的。小鱼干的哭声让人心烦,好不容易做了几个鬼脸逗他发笑,山德罗又觉得有些腻发,一边伸出手指戳着婴儿小小软软的脸蛋,一颗心却飞到大妈的药水上去了。他当然不会傻到再去偷看,但不偷看吧,心里头就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刺挠得很。
楼下又响起了药水咕噜噜冒泡的声音。他用手指挠着小鱼干的脚底板,逗得小宝宝咯咯咯笑个不停。
又过了一会儿,小山德罗终于还是没按捺住心里头的好奇,溜到大妈身边,盯着她手里的花,问道:“这是什么花?”
大妈瞥了他一眼:“紫阳花。”
“这朵呢?”
“鼠尾草啊,鼠尾草。”
“那、那这个呢?”
“鸡麻。干嘛,你想学?”
“想学。”小山德罗直言不讳。
大妈停下手中的活儿,俯下身子在柜台里摸索了一会儿,丢给他一本大书:“先把上面的字认全。”
“我认得字!”他抗议道。
“嘿,先看了再放大话。”
小家伙不满地翻开书本,结果第一页就陷入了困境,但他不好意思再问大妈,于是装模做样地合上书,抱着小宝宝上了二楼,又抱着书溜了下来,悄悄拿走靠在门边的雨伞,急匆匆冲了出去。
*
塔克感觉自己好久没有来神庙了。
这种感觉当然是错误的,一位圣堂祭司每年也只需要去神庙两次,如果是助祭,可能几年都不一定去一次。相对而言,塔克已经算是跑得频繁的了,毕竟日理万机的贝尼格不可能天天盯着他这边,还是需要他偶尔来神庙报告一下工作的近况。
不过,大圣徒他倒是只有第一次见到过。
当他来到塔楼下的时候,却发现贝尼格已经在等他了。这位父神庙实际上的大祭司看起来有些疲惫,对已经成为圣徒的人来说,这是有些难以想象的。
塔克有些吃惊地问:“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信天翁家族的事情有些麻烦。”贝尼格的笑容中有些许无奈,“他们家的盘子太大,一边要计算船厂的资产、一边要审核内部的人员、还得防备着一群鬃狗野心勃勃想上来掠食。”
“这些事情也要您亲自处理吗?”
“不用,”贝尼格耸耸肩,莞尔一笑,“可我就是那只鬃狗。”
塔克干巴巴地陪着咧咧嘴:“那我会不会耽误您时间了?”
“说什么呢,大圣徒的事情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辛巴达和你说了什么?”
“有两件事。他在城里逮到了一群阴影的信徒,从他们嘴巴里撬出了邪教徒将要袭击母神庙的消息。”
“袭击母神庙?有病?”贝尼格皱起眉头,“我想不出母神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除非他们想毁掉整个海风城……说不定辛巴达没对你说真话。还有什么事?”
塔克怔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了那双小鞋子:“他要我把这个给大圣徒看。”
贝尼格盯着这双红扑扑的圆头小皮鞋,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像鞋子。”
“就是鞋子。”贝尼格拿过来,用力捏了一下,“没什么反应……他没说什么?”
塔克摇头:“他就让我把这个给大圣徒……对了,大圣徒与‘漂流丰碑’有什么关系吗?”
“哦,祂的家人应该都在上头,”贝尼格顺手把鞋子还回去,“更多的我就不能说了,你自己问祂去吧。”
塔克站在密室的门口,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忽然转过头:“要不……您替我进去问问?”
“我在这里等你。”贝尼格微笑着看着他。
他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密室的大门。
一阵恍惚之后,他发现自己仍旧站在门口,手中多了一张纸条。
贝尼格在他身边探头探脑,催促道:“打开看看。”
他打开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明显不是塔克的笔迹:“关你屁事。”
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塔克问。
“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吗?”贝尼格摇摇头,“不管怎么说,大圣徒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你说的邪教徒可能要袭击母神庙的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别的事你就别管了,至于辛巴达那边,你就回答他们‘无可奉告’吧。”
塔克接受了他的建议,打着伞离开了神庙。
不过,等他回到老面包街的圣堂里时,却发现小山德罗又窝在壁炉旁边。这回他的衣服倒是没湿——不仅衣服没湿,他竟然还在读书!
塔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问道:“你在干什么?”
“读书啊。你不是瞧见了吗?”小家伙冲他翻了个白眼。
他这才放心——果然小家伙还是原来那个小家伙——他走到小山德罗背后,瞅了一眼,又有些惊讶:“寓言十三则?你看得懂?”
“看不懂。”小山德罗老老实实地把书捧到他面前,“教教我呗。”
“我看你连字都认不全吧,”塔克哭笑不得,“谁给你的这东西?不过也好,你是该认认字,不然以后只能去当无赖。我可不想在监狱里看到你这张脸。”
“少扯淡。”
塔克拿过书,清了清嗓子:
“风月、平原将卷起复苏之风,将生命的种子播散到荒野的各个角落;
雨月,天空将落下繁荣之水,雨水渗入地下七层,滋润着万物生长……”
“等等等等,”小山德罗回过味来,“原来是‘海边的牧羊人’?”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给小孩子讲的东西吗?”
“看来你真是个小文盲,”塔克随手把书丢了回去,“回头我给你找几本字谱,从那个开始学起吧。”
“但我要先把这本读完。”
“为什么?”
“大妈让我先认完字,然后才教我配药。”
“配药?哪个大妈?哦,开花店的红珊瑚夫人。好啊,你终于知道要干点正经的营生了。”塔克搓着手,“不过你真的要去当医生,我倒是觉得来神庙干更适合你,而且发展前景也更好。”
“算了吧,那我不得抓人抓到手抽筋。”小家伙挥挥手,忽然抬起头,“对了,你知道吗?阿里巴巴被搜家了。”
塔克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昨天。我还以为你能知道的详细点呢。”
塔克思忖片刻,松了口气:“应该是被元老院的政治风波波及到了。对他来说问题不大。唉,你这小家伙自己以后干什么还不知道呢还管别人。”
“嘿,这就是我的工作。”小山德罗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