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朱崇才
《南唐二主词汇笺》,约作于1930年前后(1931年3月自序,南京正中书局1936年出版,后历有再版),作者唐圭璋。
唐圭璋(1901—1990),字季特,号梦桐,词学家。江苏南京人。1922年考入东南大学,曾师从吴梅教授习词曲之学。后历任中央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
唐圭璋先生在词学的各个方面,都有极高的成就。在词的创作方面,撰有《南云小稿》《梦桐词》。其词作反映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抒写国难家仇、生离死别之痛,尤为一往情深、婉转有致。在词学理论方面,继承发扬“常州派”的风雅比兴传统,并在常州派词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雅婉厚亮”四字作词、论词纲领。在词学研究方面,提出“以古证古”“将心比心”的研究方法,倡导将创作和研究相结合,注重文献资料的搜集整理与考证,著有《宋词三百首笺注》《南唐二主词汇笺》《宋词四考》《词学论丛》等。在词学资料的汇编整理方面,编有《全宋词》《全金元词》《词话丛编》等。
《南唐二主词汇笺》,在唐圭璋先生长达数十年的词学古籍整理实践中,是较早期的一部古籍整理作品。
南唐(937—975),是五代十国时期中国南方的一个地方政权,国号“唐”,为区别于此前的“唐”和“后唐”,后人称之为“南唐”。“二主”,指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二主在诗词书画方面均有很高造诣,词的成就尤为突出,后人辑有《南唐二主词》。唐圭璋先生在《南唐二主词》的基础上,重加整理,校正字句,辑录历代对于二主及二主词的评论、笺注,并附录相关资料,成《南唐二主词汇笺》一书。
南唐的开国皇帝是李昪(889—943),徐州彭城县(今江苏徐州)人,父亲李荣,在战乱中不知所终,李昪后为吴国大将徐温收为养子,改名徐知诰。937年,徐知诰称帝,国号齐。939年,徐知诰恢复李姓,改名昪,自称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四世孙,因改国号为“唐”。李昪在位期间,保境安民,与民休息,兴科举、建学校,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鼓励手工业和商业贸易。以金陵为中心的南唐,社会生产和文化事业都有很大发展。
943年,李昪驾崩,子李璟继位,是为元宗。李璟(916—961),初名景通,曾更名瑶,字伯玉。因受到后周威胁,遂削去帝号,改称“国主”,史称南唐中主。中主词感情真挚,风格清新,语言不事雕琢而富于深情,对其子李煜词有一定影响。《南唐二主词》中存中主词四首,有名句“小楼吹彻玉笙寒”,流传千古。
李煜(937—978),中主李璟第六子,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961年,李煜继位,尊宋为正统,后去国号,改称“江南国主”。宋开宝八年(975),李煜兵败降宋,后被俘至汴京,封违命侯。太平兴国三年(978),为宋太宗毒死。后人称南唐后主、李后主。
后主具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修养,精工书法、绘画、音律、诗词,而以词的成就最高。后主词,前期继承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派词人传统,又受李璟、冯延巳等人的影响,语言明白如话,形象生动,后期俘虏生涯中的词作,真挚沉痛,感情深邃。
二主词是晚唐五代词向两宋词过渡的关键一环。整理二主词,汇集相关资料,对于词学研究有重要意义。
唐圭璋先生的《南唐二主词汇笺》,堪称词学古籍整理的一个范例。正如赵尊岳先生《南唐二主词汇笺序》所评:“唐氏乃追踪樊榭,综核诸家,申以汉人治经之法,用立学者笺词之型,举凡板刻年表、雠校笺记,但故籍之可搜寻,片言之可撷采,莫不甄录,备著于篇。”
“笺词之型”的评价,洵非虚誉。《汇笺》学习前辈词学家厉樊榭、朱彊村等人的朴学方法,吸收西方现代学术的某些长处,是一部具有一定现代性方法论意义的“范型”之作。方法论是学术的最高层次。唐圭璋先生在其长达数十年的词学古籍整理实践中,逐步形成了具有理论指导意义的若干方法。唐圭璋先生的古籍整理,在资料文献方面,努力做到尽善尽美,而在此“朴学”层面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关乎古籍整理学术性的重要层面,那就是对于学术研究的高度热爱,对于整理对象的深切钟情。这种热爱和钟情,属于学术研究的“心灵层面”。文学研究,包括古籍整理,需要艺术天赋,需要学术理性,更需要内心深处的热情和操作层面的专注执着。有了发自内心的热爱和深情,研究者才能具有超常的专注力量,在任何艰难困苦中,执一用专,永不放弃,并将这种力量转化为数十年如一日的实际操作行为。正是具有这种对于学术研究的热情和对于古籍整理事业的专注,唐圭璋先生在古籍整理的实际操作中,已然形成较为成熟的“将心比心”的理论路径,从而为后人提供了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启示。
在这种方法路径中,对于研究整理对象,研究主体既能出乎其外,与研究对象保持必要的距离,遵守学术价值观的中立,客观冷静、实事求是地分析和处理研究整理对象;又能入乎其内,“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深入到整理研究对象的内心,将心比心,探索、还原、体验被整理对象彼时彼地的处境、生活、情感和心灵,与这些鲜活的人物、常青的文本,同呼吸共命运,从而达到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的心心相印,达到整理者与整理对象的高度契合。如果说,古籍整理需要诉诸科学理性,需要在这种理性的规范下,进行大量甚至是枯燥、机械的实际操作,那么,如何使这种实际操作能够持续并符合理性的规范要求,则需要一种超越科学理性的持久热情。有了这种艰苦细致的实际操作,又有持久恒一的热情投入,便能达到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物我同一的至高境界。
《南唐二主词汇笺》正达到了这样一种将科学理性和持久热情相结合,将个人情怀与学术对象融为一体的至高境界。作为《南唐二主词汇笺》研究整理的主体,唐圭璋先生与南唐二主,在哪些方面有心灵的契合与共鸣呢?
唐圭璋先生研究词学,是从纳兰容若开始的。1922年,先生考入东南大学国文系。是年9月,吴梅先生就聘该系,主讲词曲。约在此年之后,先生在吴梅的指导下,开始搜集、整理、汇编、研究纳兰词。先生有《纳兰容若词》书稿(1931),存神州国光社,后因该社遭逢变故,不幸遗失。在东南大学(后改名为中央大学)学习期间(1922—1928),唐先生加入了“潜社”,其中一首社课,是《风入松·宋徽宗琴名松风》(1926),有“今古伤情无限,忽雷一例么弦”之句。这一年,先生尚有《温韦词之比较》一文,发表在《东南论衡》1卷26期。其后,1930年,有《女性词人秦少游》,连载于《中央日报》1月4日、5日。1931年3月,先生作《南唐二主词汇笺自序》。《汇笺》一稿,似应完成于此时。
先生早年所研究的词学对象,如上述纳兰、徽宗、温韦、少游、二主,有一些共同的相关主题,其中最主要的,是“苦难”与“深情”。正是“苦难”与“深情”,使唐圭璋先生与这些研究对象有了交集。
唐圭璋先生对于南唐二主的身世与遭遇,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汇笺》前附《南唐二主年表》,“俾了然于二主之身世”(《汇笺自序》)。先生概括中主身世云:“中主音容闲雅,眉目如画,好读书,喜骑射,知音律。少时颇有栖隐之志,绍袭后兄弟友爱倍笃,出处游宴,未尝相舍。御臣下及人民,尤抚爱备至。惟天性懦弱,寄任非人,遂致丧师辱国,忧悔而殂。”对于后主,则有同情式的理解:“少聪悟,喜读书,工书画,精音律。天资纯孝,中主殂,居丧哀毁,杖而后起。友爱亦笃,弟从善朝宋不返,思念弥已。与后周氏尤缱绻情好,后病,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累夕。为政以爱民为急,又喜结交文士,特置澄心堂,为君臣流连之所。惟酷好浮屠,昧于威武,遂致被执而殂。”(《南唐二主年表》)二主居国主之位,可记事迹甚多,而先生特拈出两点:一曰“苦难”——“忧悔而殂”,“被执而殂”;一曰“深情”——“友爱倍笃”“抚爱备至”,“缱绻情好”“以爱民为急”。由于江南地区特殊的地理人文传统和五代十国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二主以国主之尊,经历了剧烈的历史变迁,经历了巨大的忧惧、痛苦乃至屈辱。他们是江南六朝唐五代文化的宁馨儿,他们对于风声雨声家事国事,有着“小楼吹彻玉笙寒”般的脆弱和敏感,对于国破家亡带来的冲击,更是有着巨大的心理创伤。
苦难情结、家国情怀,正是在这两点上,唐圭璋先生与二主之间,有了“共鸣”的基础。唐圭璋先生7岁丧父,11岁丧母,苦难来临,先生与兄、姐、妹,一家骨肉,四散飘零。先生幸得舅父收留,又得所读学校的校长陈荣之、仇埰二位先生先后资助和鼓励,得以完成中学学业。考入东南大学后,又得金陵尹家青睐,由尹家祖母作主,与其孙女尹孝曾成婚。婚后,夫妻感情深厚。
身世苦难和感恩深情,形成了唐圭璋先生完成学业和成就事业的重要心理基础。这种苦难,不仅仅是个人和家庭的苦难,也是国家民族的苦难;这种深情,不仅仅是对于亲人的眷恋与不舍,也是对于国家民族的关怀和责任。1930年前后,正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正如先生《琵琶仙》(1934年3月)所咏:“一卷生绡,齐梁旧月,伤尽心目。”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历经苦难的中华文化,不但是这个民族坚韧的象征,是这个民族的心理支点,也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几度涅槃重生的确证。只要中华文化不亡,这个民族就有重生的希望。唐圭璋先生在仇埰、吴梅先生的影响下,选择了词学的整理研究,作为个人的终生事业,作为弘扬中华文化的一种途径,并以此报答亲人师长的深情关爱。
《南唐二主词汇笺》,正可通过“破国亡家”的“齐梁旧月”,来抒发宣泄“伤尽心目”的苦难情怀。《汇笺》在汇集前人评价时,辑录了许多二主遭遇不幸和深于情感这两个方面的资料。如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辑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辑谭尔进《南唐二主词·题词》:“南唐二主词……读之皆凄怆悲动,亦复幽闲跌宕,如多态女子,如少年书生,落调纤华,吐心婉挚。竟为有情人案头不可少之书。”
1931年春,《汇笺》和《宋词三百首笺》完成,先生先后开始《全宋词》和《词话丛编》的编纂。然而,国家民族和个人家庭的苦难却仍在继续。1931年9月18日,东北沦陷,华北危亡。1937年春(1936年旧历除夕),与先生结缡十三载的妻子不幸病亡。先生怀念亡妻,终身不再娶。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开始。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中国军队以80万血肉之躯,顽强抵抗。淞沪苏锡常,先后陷落,首都南京危在旦夕。1937年10月,唐圭璋先生将三个年幼的女儿托付给尹家祖母,只身随任职的中央军校西迁成都。先生后来在《梦桐词自序》中回忆说:“余幼年失父母,中年丧偶,晚复悼长女,自念平生忧患,独我何多!外敌窥宁,万户奔亡。我亦孤身漂泊成渝,备尝艰辛。思念家园梧桐,更觉凄零,破国亡家之痛,时寄于词。”先生的《行香子·匡山旅舍》描述说:“狂虏纵横。八表同惊。惨离怀、甚饮芳醽。忍抛稚子,千里飘零。对一江风,一轮月,一天星。”
今天的我们,如果能够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想象还原当时的情境,就可以体会到,唐圭璋先生作出只身西迁这一决定,是多么的痛苦、无奈和悲壮。想想看,今天的我们,一家4个大人甚至6个大人,带一个或两个孩子,都十分吃力甚至有些狼狈。而在1937年,唐先生的大女儿只有12岁,二女儿10岁,小女儿只有4岁,没有母亲,带领她们去仪征乡间避难的,是已届高龄的曾祖母。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交通不便,通信困难,前途茫茫,生离死别之际,先生毅然选择了“忍抛稚子,千里飘零”。在那个时代,也有的学者,出于各种考虑,其中最主要的是为了照顾家庭,而留在了沦陷区,有的甚至选择了与侵略者合作。也许,对留在沦陷区的知识分子,不应苛求,但唐圭璋先生这种在大是大非面前所体现出来的民族大义,今天的我们,仍然要理直气壮地大加提倡。先生后有《鹧鸪天·题鹧鸪赋笺释》云:“四十载,苦吟身。自抒正气满乾坤。”“乾坤正气”,虽是赠人,亦是自勉。唐圭璋先生的这种乾坤正气,永远值得我们赞美、学习和提倡。
在1930这个特殊的年代,先生将苦难情结、家国情怀、乾坤正气,化为对于词学整理的高度专注和深情热爱。在极端的艰难困苦和颠沛流离中,用青春的热血和生命,完成了《纳兰容若词》、《南唐二主词汇笺》、《宋词三百首笺》、《全宋词》、《词话丛编》、《宋词纪事》等词学典籍的初步整理,开启了具有近代化特征的词学基本文献资料体系的建设进程。以一人之力、十年之功,完成如此巨量而复杂的工作任务,堪称学术史上的奇迹。因此,古籍整理虽是学术之事,但也需要献身精神,需要对于整理对象同情式的理解,需要对于中华文化及其载体“将心比心”的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