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妮与问题
把问题问出口时,我没有紧盯着亚瑟神父。我紧盯的,是十字彩色玻璃窗。我听见神父悠悠地长嘘了一口气。我以为他分分钟会开口回答,却只听见他的呼吸声。有可能,他本来不知道我快死了吧。但不对呀,护士明明告诉过他,我是五月病房的患者,试问五月病房的患者,哪一个能够幸福长寿呢?
“伦妮,”过了一会儿,神父轻声说道,“你这个问题,盖过了其他所有问题。”他往后一仰,长椅再次吱嘎作响。“知道吧,人们常问我‘为什么’的次数比其他任何问题都多得多,这很有意思。但‘为什么’很难回答;‘怎么办’‘是什么’和‘是谁’我都回答得了,但要回答‘为什么’的话,我连假装知道也假装不了。想当初,刚开始当神父的时候,我还千方百计地想要回答‘为什么’呢。”
“但到了现在,您已经不再想办法回答了?”
“我不认为这是我力所能及的问题,恐怕只有那位才能回答。”神父说着,伸手朝圣坛一指,仿佛上帝蹲在圣坛后,躲开我们的视线,倾听着我们的对话。
我朝神父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瞧,我不早就告诉过您了吗?”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的问题没有答案,”神父赶紧补上一句,“只不过,答案握在上帝手中。”
“亚瑟神父……”我说。
“怎么了,伦妮?”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瞎扯的废话。我马上就要死翘翘了!我怀揣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来求上帝的代言人回答,而您竟然打发我再去问上帝?我明明已经问过了,可惜没有得到答复。”
“伦妮,或许,答案尽在不言中。”
“嗯,那您刚才干吗说这间教堂是个拥有答案之处?干吗不老老实实地承认:‘好吧,《圣经》理论并非滴水不漏。我们没办法把答案拱手奉上,但我们有漂亮的彩色玻璃窗啊。’”
“如果你找到了答案,依你看,答案会是什么?”
“或许,上帝会告诉我,我马上会小命不保,是因为我太闹、太烦人。或许,毗湿奴才是真神,但他被气得冒烟,因为我连试也没有试过向他祈祷,一直把大好时光浪费在你们基督教的上帝身上。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神,古往今来从未有过,整个宇宙都掌控在一只海龟手里,而它根本就搞不定。”我说。
“这么想,会让你好受些吗?”
“大概不会。”
“有没有人问过你某个问题,你却答不上来?”亚瑟神父问。
不得不承认,神父的阵脚一点也没有乱,这不禁让我暗自叹服:他真是深谙如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很显然,我已经不是第一个向他念叨“为什么我活不了几天”的倒霉蛋了。在某种程度上,悟到这一点,让我顿觉自己没那么特别。
我摇摇头。
“知道吗,若是不得不告诉别人我手里没有你所寻求的答案,那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神父继续说道,“但是,那并非否认了‘这间教堂是个拥有答案之处’。只不过,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答案。”
“那就直说吧,亚瑟神父。答案是什么?我为什么就快死了?”我问。
亚瑟神父用温柔的眼神直视我。“伦妮,我……”
“不用拐弯抹角,直说吧,拜托您。我为什么活不了几天了?”
我本以为,神父马上就要开口告诉我,“直言”并不符合教会的规矩,谁知道,他伸手摸摸下巴上灰白的胡楂,说道:“因为事实如此。”
一定是我皱起了眉,不然的话,一定是他后悔被逼说了实话,因为神父不肯抬眼正视我。“我能提供的答案,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答案,”他说,“就是:你时日无多,因为事实如此。不是因为上帝决定要惩罚你,也不是因为上帝无视你,只不过事实如此。它是你故事中的一章,别无它故。”
一阵久久的沉默。亚瑟神父向我扭过头。“从另一个角度想想吧:你为什么活在世上?”
“因为我爸妈滚了床单。”我说。
“我问的不是你如何降临于世,是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会存活于世?你的人生意义何在?”
“我不知道。”
“依我看,死亡也是同理。生不可知,死亦不可知。生与死,尽皆神妙莫测,只有经历过生死,你才会明白。”他说。
“很有诗意,也很讽刺。”我揉揉手上昨天插管的地方——有点隐隐作痛,“我进教堂的时候,您是在读宗教书籍吗?”
亚瑟神父拿起身边那本书:一本黄色的书,线圈装帧,印着黑体字,毛了边——英国汽车协会版道路地图册。
“您是在找您的信众吗?”我问。
等到红发护士终于来接我的时候,我以为亚瑟会恨不得“啪嗒”一声跪倒亲吻她的脚尖,或者尖叫着从刚打开的教堂门抱头鼠窜。可谁知,神父竟耐心地等我走到教堂门口,并递给我一本小册子,说他盼望我下次再来。
我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神父居然高抬贵手没有吼我,还是因为神父不肯承认我惹怒了他,抑或是这间教堂又凉爽又舒服,反正接过小册子的时候,我内心确定:我还会再来教堂。
我离开了整整七天。我有条妙计:先消失一阵子,让神父认定我从此不见踪影。紧接着,等他在空荡荡的教堂安心过起孤零零的日子时——突然,我再度现身,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走向他,身上穿着最亮眼的粉色睡衣,心里揣着一大堆跟基督教叫板的问题,只待开火。
可谁知,神父一定是隔着磨砂窗望见我穿过了走廊。因为就在我往教堂门口走时,神父正帮我扶着门,嘴里说道:“你好,伦妮,我还在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好吧,顿时害我前功尽弃,再度亮相的大场面算是泡汤了。
“我本来准备出招,要欲擒故纵嘛。”我告诉神父。
神父对红发护士露出笑容,说:“今天能容我陪伦妮多久呢?”
“一个小时,”红发护士微笑着说,“……牧师大人。”
亚瑟神父没有让护士改口,却依然扶着门,让我吧嗒吧嗒地穿过走廊。我挑了个前排座位,好让上帝留意到我。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亚瑟神父问,我点了点头。他在我身旁落了座。
“伦妮,今天早上你感觉怎样?”
“嗯,还不错,谢谢。您呢?”
“你不想先念叨一下教堂有多空吗?”神父伸手指了指屋子。
“不。我觉得,等到某天,这间教堂有了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那才真是值得念叨的一天。我不希望您为自己的工作难过。”
“你真贴心。”
“不过,您是不是得找人来负责一下公关?”我问。
“公关?”他问。
“是啊,这您知道吧,也就是市场营销:弄弄海报、广告之类的。我们必须广而告之,这样一来,教堂就会满座,您还可以从中盈利呢。”
“盈利?”
“对呀,就目前这副惨状,您恐怕连保本也做不到吧?”
“大家来教堂,我又不会收钱,伦妮。”
“我知道,但想想看,如果这间教堂变得熙熙攘攘,还能为上帝赚点钱,他岂不是会眼前一亮?”
神父对我露出一抹别扭的笑容。我突然闻到一股刚灭的蜡烛的味道:附近一定偷藏了生日蛋糕。
“要我给您讲个故事吗?”我问。
“当然。”神父双手合十。
“当初上学的时候,在格拉斯哥,我一度会在晚上跟一群女孩出去玩。当时有家天价夜店,简直没人付得起门票。夜店外面从来没有人排队,但只要瞧一眼这家的黑丝绒绳索、银色店门,人们就会明白:该店绝非一般之地。尽管看似无人出入,店门两旁还是各设了一名保镖。我们只知道一件事:门票要花70英镑。我们跟自己讲,入场费也太贵了吧,但每经过那家夜店一次,我们就变得更好奇:这家店为什么天价至此?店里到底有多么奢华?——我们非弄明白不可。于是,我们一帮人约法三章,攒了钱,带着假身份证,入了场。结果呢?”
“结果怎样?”神父问。
“那是家脱衣舞吧。”
亚瑟神父扬了扬眉,又颇不自然地收住,仿佛担心我会把他脸上惊讶的神色误以为是很感兴趣,不然就是很激动。
“我说不准自己是否理解了你讲这个故事的用意。”神父说。
“我想说的是,正因为它是个天价夜店,我们才觉得,进店必定值回票价。如果您也要收入场费,可能就会吊起大家的胃口,除此之外,您还可以雇几个保镖。”
亚瑟神父摇摇头。“我已经告诉你好几遍了,伦妮,我不觉得这间教堂人太少。我会花很多时间跟医院病患、病患亲属谈话,人们常来教堂,只不过……”
“只不过,我碰巧总在没人的时候来教堂?”我说。
亚瑟神父抬头向彩色玻璃窗望去,我仿佛可以听见他的内心独白:他在祈求上帝赐予力量,好让他忍住不吼我呢。“上次你来教堂跟我聊了一会儿,后来你有进一步思考过吗?”神父问。
“一点点吧。”
“上次,你问了我几个很好的问题。”他说。
“上次,您给了我几个毫无用处的答案。”我说。
一阵沉默。
“亚瑟神父,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帮我个忙?”
“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呢?”
“您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某个很酷、让人眼前一亮的真相?不要教堂的套话,不要华丽的辞藻,只要某个您从骨子里深知的真相,尽管它会让您于心不忍,尽管这些话要真落进了老板的耳朵,会害您被炒鱿鱼。”
“用你的话来说,我的‘老板’,就是耶稣与上帝。”
“嗯,那您肯定不会被炒鱿鱼——耶稣与上帝钟爱真相嘛。”我说。
恐怕要花点时间,他才能想出某个真相吧?恐怕他要联系一下某教皇或某执事,查查能否避开教廷私下捅破真相吧?可谁知,就在红发护士快来接我之前,神父尴尬地向我扭过了头,活像他准备送出一件礼物,却又说不好那份礼物是否会讨对方欢心。
“您是准备说句实话吗?”我问。
“是的。”神父说,“伦妮,你说过,你希望这间教堂能够成为‘拥有答案之处’……好吧,我也希望,它是个‘拥有答案之处’。假如我手握答案,我早就双手奉上了。”
“我知道。”
“那你觉得这句怎么样?”神父说,“之前我真心希望,你能再来教堂。”
我回到自己的床位,发觉红发护士给我留了张字条:伦妮,拜托找杰姬聊聊——社会福务部。
我用红发护士留下的铅笔改正了她的错别字,随后去了护士站,却没有看见头发活像苍鹭的护士长杰姬。正在这时,一幕奇观吸引了我的目光。
护士站办公桌旁边,一辆垃圾车正在苦等清洁工保罗归来。那是一个带轮大垃圾桶,手柄上一度用记号笔涂着“监狱疯波”(2)字样,但现在已经被涂掉了。通常,我并不觉得保罗的垃圾车很有趣,但今天它确实很有趣,因为一个老太太正一头扎进垃圾桶,双手并用,窸窸窣窣地在桶里翻找着什么,一双穿着紫色拖鞋的小脚几乎不沾地。
看上去,老太太似乎已经找到了要找的宝贝。她直起腰,一头灰发活像鸡窝,她把一张纸揣进她那件紫色晨衣的衣兜里。
正在这时,办公室门发出“咣当”一声——有人拉了一下门把手。杰姬和保罗迈步出门。
老妇人适时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我隐隐有种感觉:她并不希望刚才的一幕落到别人眼里。
杰姬和清洁工保罗走出办公室,都显得又烦又累,我发出了一声尖叫。
杰姬和保罗紧盯着我。
“嘿,伦妮!”保罗咧嘴一笑。
“怎么啦,伦妮?”杰姬问。杰姬的嘴恼火地抿成一条直线——那张嘴真该换成啄人的尖喙才对。
必须吸引住这两人的眼球:就在他们身后,身穿紫衣的老太太才刚刚爬下垃圾桶,开启她那速度极慢的逃跑之旅。
“我……有只……蜘蛛,”我说,“五月病房里有只蜘蛛哦。”
杰姬翻了个白眼,仿佛蜘蛛是我招来的。
“我会帮你把蜘蛛搞定,亲爱的。”保罗嘴上说道,他们两人从我身后进了五月病房,走掉了。
老太太停下脚步,转过身,手里紧攥着一个信封。她迎上我的目光,挤了挤眼。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保罗竟然真在五月病房尽头窗户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蜘蛛。难道,这便是天兆?——若寻求,便寻见嘛。保罗把蜘蛛逼进了一个塑料杯,用手捂上杯子,让我们瞥上一眼。我发觉,保罗手指关节上的文身可以凑成“自由”一词。见到那只蜘蛛,杰姬不禁数落我,要“拿出点气概”,而且,假如我真想见识一下“算得上蜘蛛的蜘蛛”,那就该在夏日里趁她烤肉时,去她家的后花园里逛逛。很显然,杰姬家木头露台下的蜘蛛个头极大,如果你想用玻璃杯罩住它们,蜘蛛的脚会从杯底探出来,害它活生生被杯子截肢。我婉拒了杰姬的邀请,回到了病床上。
亚瑟神父刚给的小册子摆在我的床头柜上,压着一沓跟它一样惨兮兮的小册子,每一本都印有不同的耶稣——忧心的耶稣、耶稣与羊群、耶稣与白人小孩、岩石上的耶稣像,总之,一本比一本更像耶稣。
我拉起帘子,换上沉思的姿势。亚瑟神父说,他希望能给人们提供答案。依我猜,要是人们总问你一些无解的问题,只怕很让人沮丧吧。一个没有答案的司铎,简直跟不会游泳却又非得教人游泳的教练有一拼。除此之外,他显然非常孤独。我早就心里有数,而且一直心里有数:在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门背后,我不会找到答案。我找到的,是一个需要我伸出援手的人。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终于定下了一条多管齐下的妙计,旨在吸引更多医院病患去教堂:我要弄几张亮眼又神秘的海报,说不定还能吸引媒体注意呢,医院的广播电台或许会被逼着替教堂打响知名度。海报不要聚焦宗教,而要强调我与亚瑟神父的谈话是多么暖心,或许顺便提一下那间小教堂有多凉爽——这招必定很讨医院其他病人的欢心吧,因为按规定,医院的温度似乎随时都不得低于某个“舒适的室温”,总之,会热得让你感觉身上有点黏糊糊的,但又没有热到可以烤棉花糖的程度。
红发护士带我去了教堂。为确认亚瑟神父的心情,确认是否方便聊聊营销事宜,我从教堂的门缝朝里偷看了一眼。不过,教堂里不止神父一个人。
亚瑟神父站在一名男子面前,男子的着装跟神父一模一样——白色罗马领、潇洒的黑衣黑裤。男子伸手与亚瑟神父相握,又用另一只手护住两人握着的手,仿佛死活不让寒气或强风把他们拆开,免得破坏两人刚刚达成的共识。
男子有着一对黑眉、一头黑发,他面露笑容,鲨鱼般的笑容。
“教堂里有人?”红发护士问。
“是啊。”我低声回答。
正在这时,看似年轻的男子迈步走向了教堂大门。我刚刚直起腰,门就开了,亚瑟神父和年轻男子正瞪眼盯着我。
“伦妮,真是没想到!”亚瑟说,“你在门口等多久了?”
“您成功啦!”我说,“教堂好歹有人来了。”
“你说什么?”亚瑟问。
“您又添一名信徒啦。”我说着,向年轻男子转过身,“您好,信友。”
“嗯,事实上,伦妮,这位是德里克·伍兹。”亚瑟神父介绍道。
德里克向我伸出一只手。“你好。”他语气温雅地说。我用胳膊夹住自己的“拯救教堂”方案,跟德里克握了握手。
“德里克,这位是伦妮,”亚瑟神父说,“这间教堂的常客。”
“伦妮,很高兴见到你。”德里克对我和红发护士露出笑容——护士正尴尬地在门口徘徊。
“其实吧,除我之外,还有外人来这间教堂,实在太让我开心了。整整好几个星期,您是我在这里碰见的第一个人。”我的话害得亚瑟神父垂眼向地板望去,“所以,我谨代表‘拯救教堂’焦点小组,感谢您选择本教堂作为您的宗教归属。”
“焦点小组?”德里克一边问,一边向亚瑟神父扭过头。
“不好意思,伦妮,我没有听懂。”亚瑟神父瞥了护士一眼,嘴里说道。
“不要紧,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一字不漏地讲给您听。”我又向德里克扭过头,“祝您早日康复。”
“德里克不是医院的病人,”亚瑟神父说,“他是从利奇菲尔德医院教堂来的。”
“嘿,不管从哪里来,都能为教堂增添人气嘛,再说了,我还有条妙计……”
“德里克刚刚同意接手这间教堂的职位。”亚瑟神父插嘴道。
“什么职位?”
“我的职位,真让人遗憾。我要退休啦,伦妮。”
我感觉脸上泛起了红潮。
“不过,我倒是十分愿意听听你的拯救教堂的大计。”德里克伸出一只手搁上我的肩,说道。
紧接着,我转过了身。
紧接着,我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