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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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州城,腊月二十三。
马车缓步经行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陈榆雁紧了紧身上的狐皮毛氅衣,搓着冻得微红的双手,侧头看一眼外头漫天飞舞的大雪,脑中不由地又回想起了前两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日,就在这条大街旁的小巷子里,她看到一名戴着花簪的妇人被一匹受惊的疯马踩在脚底,当场毙命。妇人不停地哀嚎着,布满血丝的眼眸至死都没有合上。而那个驱马人却在远处的城楼上露着狰狞的微笑。
陈榆雁的双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继而狠狠地咬了咬唇,将身边的那幅年画牢牢地抱在手心里。她是画坊掌柜,画工自然精妙,可她却鲜少愿意去画这种古板的年庆之作。但这幅画是柯家所要,所以她不仅要亲自画,更要亲自送。
“姑娘,柯府到了。您小心着,别又摔了。”洪小六说话的时候,白雾不断地从他口里冒出来,“其实这点小事,您吩咐小的一声就行了。如何还要大老远地亲自过来?姑娘,您走慢些,小的去叩门。”
陈榆雁懒得理这个比女人还啰嗦的伙计,兀自小跑着上前。雪地里立刻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印痕。待到了廊下的时候她才发现,方才不意踩到了一个小水坑。冰冷的雪水正慢慢地透过靴子渗进了脚底,似乎这天瞬间又冷了几分。
因是常客,故而柯家仆人很热情地将陈榆雁迎到了正堂。堂中生着两个大火盆,断断续续地发着爆炭之声。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前来给她送小手炉和热腾腾的牛乳茶。年长一些的那个说道:“姑娘请稍坐片刻,咱们夫人立马就来了。对了!您上回画的那幅蝶戏莲花图,夫人喜欢得紧。还特地请了许多人前来赏看呢。”
陈榆雁浅饮了一口茶,暖意霎那间就入了腹中,只觉得周身无比舒畅。她笑一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口吻道:“游戏之作而已,夫人错爱了。”
“姑娘的游戏之作,可敌得过旁人十年苦练!”清脆中带着娇媚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柯夫人身段轻柔,就算穿着厚重的锦袄,也丝毫不见任何臃肿之态,绝看不出她已年届四旬。陈榆雁刚想起身,却被柯夫人牢牢按住了手:“都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不拘礼数。如此苦寒之日,真是难为姑娘了。”
她这两句话说得极快。陈榆雁方才微一走神,待缓过来的时候,竟发现她连一个字也没听清。幸而见柯夫人的表情尚轻松自在,便知必是些不要紧的客套话。于是她胡乱应付了几句后,就从衣袖中拿出了那幅年画:“夫人瞧瞧,可还满意?”
柯夫人接过画,展开一看,见那上头画着四个粉雕玉琢的散财童子,各自手中都提着一篮子寿桃。身边还有数只仙鹤围绕。从用墨到构图,无一不精奇妙绝,笔力之深,全看不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所作。柯夫人一对丹凤眼里透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忙招呼着身边一个颇有体面的女管事道:“桑云,去把崇宁叫来,让他见见陈家妹妹。告诉他,我们与妹妹一块放风筝去!”
桑云生得瘦小,面容端庄,只是右面颊上的一大块胎记生生将这种端庄减了七八分。她的目光微微一滞,脑中遥远的记忆似乎随着画中的某个童子而缓缓地牵动了一下。只是旋即,她却又带着些温和而恭敬的笑容,柔声说了声“是”。
陈榆雁转头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又端起茶杯,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此来除却送画之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夫人应允。”
柯夫人见她面上神情庄肃,并不似往日般娇俏灵动,便也稍稍坐正了一下身子:“但凡能帮得上姑娘的,我必竭尽全力。”
雪后初霁,一抹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沉香木窗户,在地上留下了几处斑斑驳驳的影子。陈榆雁缓声道:“家父曾亲授我琴艺,奈何年少贪玩,总不以为然。前几日整理家父遗物时,见着了那把他常用的松木古琴。忆起往事,心中总是愧怍,便想要拜师重拾旧艺。闻得贵府所聘琴师袁先生的琴技卓绝。不知能否请他好好指教一番啊?”
“如此小事,姑娘只需让伙计前来告知桑云一声便可。”柯夫人爽朗一笑,右手不经意地抚过左手拇指上戴着的那只紫玉嵌宝珠大扳指,“袁先生此刻大约正在清雅苑内歇息,稍晚时候,我便让人请他过来与姑娘相见。如何?”
陈榆雁欣喜地起身,裣衽一拜:“如此,多谢夫人了。”
“算起来,陈先生弃世也有三个年头了。姑娘能够将画心坊经营得如此之好,也不负先生在天之灵了。”
陈榆雁摇了摇头:“我如何懂这些?不过多赖老家人以及和夫人这般的旧客帮衬着而已。”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忽见桑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不意被高高的门槛拌了一下,她却顾不得停歇,兀自踉跄着上前,一滴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了下来。她轻喘着气:“夫人,出大事了!二公子他……他……哎呀,这可怎生是好啊!”
“他又惹着谁了?还是,谁又惹着他了?”外客在场,柯夫人不觉因自己女管事的莽撞而略觉不满,因而她只是微挑眉毛,将暖手炉抱得更紧了一些。
“不是!是……”桑云一着急,舌头便不由得打了个结。说话也不似方才那么利索了,“二公子他……他被人勒死在房里,已经……已经没气了。”
“混账!胡说八道什么呢!”柯夫人的面色须臾间便变得青白起来,那只小手炉从她的怀里掉到了桑云的脚下。桑云赶紧将它捡了起来,却犹疑着要不要再次放到柯夫人的手中。
陈榆雁眉头深锁,见柯夫人已然全身发软,便忙扶了她起身:“夫人莫急,咱们先去瞧瞧吧!桑云姑姑,你说仔细些,到底怎么回事?”
桑云从架上拿了件虎皮大氅披到了柯夫人身上,又向着陈榆雁投去了一抹感激之色。
三人急急走着,桑云在旁压着声音说道:“婢子刚才走至二公子房前,刚想叩门,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于是便推门进去。哪知正堂空无一人,待走到里间的时候,却发现二公子已经仰面躺在地上。婢子开始还以为他是在闹着玩儿,直到……直到看到他脖子上的勒痕……于是,婢子赶紧叫人去报官了。可……可如今已至年下,新县令又还未到任,也不知衙门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来?”
说到最后,桑云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陈榆雁虽然离她极近,却也没能听得十分真切。直到真正见到了柯二公子柯崇宁的模样,她才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柯崇宁的那双眼睛瞪得老大,看起来极是骇人。他的旁边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珍珠。脚下还随意丢着个布娃娃,布娃娃没有头发,半个脑袋离了身子,看起来和那具尸首一样诡异可怖。而墙上挂着的那只麒麟风筝,此刻也仿佛正露着凶恶的表情。
柯夫人在旁哭天抢地了良久之后,才由桑云和一个年轻妇人扶到了榻上安坐下来。陈榆雁走到案上那架古琴之前,轻轻拨动了两下琴弦。年轻妇人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的目光也锁在了她的身上之后,才慌忙躲了开去。
陈榆雁蓦地又想起了那个被疯马践踏过的女人血肉模糊的脸,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转而又问桑云道:“可否立刻请袁先生过来?”
“现已至未时,按理,袁先生也该来给公子授课了。”桑云说着,便看一眼身边的小丫鬟道:“铜铃,快去。”
陈榆雁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柯崇宁脖颈上的伤口,又细细翻看了他的眼睛一番,捡起地上的几颗珍珠递给了桑云。桑云瞧了一眼道:“这是夫人当年陪嫁过来的手串。因二公子喜欢,夫人便给了他玩。只不知怎么竟只这几颗散落在地了。”
“请问夫人,袁先生是在什么情况下,来到贵府中教授二公子琴艺的?”陈榆雁眼眸微动,脑子在电光火石间迅速旋转了几十圈,待她开口的时候,话语却早已变得无比从容淡定。这份淡定让尚沉浸于悲恸之中的柯夫人深深吃惊。往日所见的陈姑娘都是一派温和有礼的样子,虽出身商贾之家,却有大家千金之风。如今看来,倒还有一般女子并不具备的胆量。
柯夫人的嗓子有些嘶哑,听着让人颇觉难受:“想来姑娘也有所耳闻,崇宁的智力有缺,平日里最爱的就是玩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可就在半个多月前,他却突然提出要学琴。我自然没有不满足他要求的理儿。于是便在外头贴了张聘用琴师的告示。袁恒正是看了告示后毛遂自荐而来。”
“原来如此!”陈榆雁点点头,“这么说,夫人之前并不认识袁恒,之后也并没有派人去了解他的底细。对吗?”
“姑娘说得不错。可……只是一个琴师而已。”柯夫人不解地喃喃自语,“再说,崇宁也很喜欢他。只要崇宁喜欢,此人来历如何,我也不去计较了。”
“夫人一片慈母之心让人感动。”陈榆雁边说边又朝着那年轻妇人看了看。这一次,她惊讶地发现了她的眼里非但没有恐惧和悲伤,还隐隐透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尽管这种兴奋一闪而逝,但陈榆雁肯定,那就是兴奋。
陈榆雁正胡思间,铜铃已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来,连呼吸都没有喘匀,便涨红了脸说道:“夫人,袁先生不在府中。婢子去问过耳房,耳房大哥说,约莫午时一刻时分,见袁先生一个人出去了。当时他还说,只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会回来。”
“怎么可能还会回来?”陈榆雁明丽姣好的面庞因着这分薄怒而无端让人起了三分敬意。她长长地叹了一声,“畏罪潜逃啊……”
“什么?”柯夫人和桑云异口同声地惊问。而那年轻妇人的面上此刻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十分恭谨地侍立在柯夫人的身边。
“凶手就是用这根缺了的琴弦勒死了二公子的。一般人很难在瞬间将这种琴弦扯下,除了对古琴构造十分熟悉的琴师之外。原因……原因嘛……”陈榆雁上前走了一步,指了指古琴,却忽觉踩到了什么东西,胳得脚底微有些难受,于是她赶紧挪开了脚,眼眸微动,接着说道:“也许,劫财吧。二公子心智不全,袁恒本又是他的教习先生,自可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的房间偷盗。不意却被二公子发现了。情急之下,袁恒扯下古琴上的一根弦,勒死了二公子。夫人知道这房里还有何贵重的东西吗?”
“除了这手串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
“一点都没有吗?会不会夫人无意间放了什么贵重物什在其间而不自知呢?”
“贵重物什……”柯夫人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脑子迟钝地转动着,“也许吧!只是这一时半会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钱财呢?账房不是常常会给夫人送地租吗?”
“没错,没错。上回收的二十两银子,我随手一放便忘了。如今想来,必是放在这,不小心入了那贼子的眼了。”柯夫人才平复了一点的心绪突然又变得起伏不定起来。她伏在柯崇宁的尸体上,看着他脖颈处青紫的瘀伤和那道深深的勒痕,不由悲从中来,“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亲儿子啊,是为娘的对你不住!为娘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你死了,我下半辈子可要怎么活?亲儿子啊!前几日我才带着你去普明庵上香祈福,怎么转眼间,你就死得这么惨啊!你叫我怎么再去相信神明?”
陈榆雁听着这一声声哀嚎,心中也不觉起了几分酸涩之意。三年前的二月初二日,她的父亲说要去敬亭山间采集最满意的风景,却不慎坠崖,那崖并不高,可父亲摔下去后便没了知觉。就这样丢了性命。那个时候,她还不满十二岁。十二岁的孤儿有多苦,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
父亲极善画画,画作颇有本朝已故名画家周昉遗风。陈榆雁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当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一位画家的优劣。父亲说,三流画皮,二流画骨,一流画心。那个时候她不懂,甚至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要用什么样的笔触才能够画出人心?想着父亲,她的喉头便不禁阻塞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凄然之气。她抬头,却见那年轻妇人已经走到了柯夫人的身边,依旧那么直直地站着,像一只精致的木偶一般,全无人类该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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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云拭了拭眼角的两滴泪水,连扶带拉地将柯夫人带离了柯崇宁的尸首。陈榆雁见状,立刻退至一边,顺手将自己袖中的帕子拿出来给了柯夫人。柯夫人接过帕子,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忽觉脸上有些泛痒,伸手一摸才知自己的发髻已然散了下来。那样子,必是狼狈透顶了。于是她赶紧朝着铜铃使了个眼色,铜铃倒也乖觉,忙上前娴熟地为她重新绾好了发。
“来了来了!衙门里的人来了。”外头的管事连奔带跑地进了来,身后跟着的是县衙两个穿着低等差役服饰的人。
如此冰天雪地,又值节下,两人的面上俱是一脸不耐的表情。还未走近尸首,其中一个方脸的就捂着口鼻,暗暗咒骂道:真是晦气。只怪背后没有靠山,只能将脏活累活都揽在自个儿身上。看来初一必得去庙里烧几炷香,希望菩萨保佑,来年甩了这苦差事。
“这是什么人啊?谁杀的?”这人还在心里絮絮叨叨的时候,身边一个同样满脸丧气的同伴有气无力地甩手问道。
“回这位……差使的话,家门不幸,是内贼。”桑云趋步上前,随意朝二人施了一礼,“琴师袁恒贪慕府上钱财,在行窃之时,被公子撞见,故而动了杀心。现袁恒已畏罪潜逃,还望府衙竭力追捕,以告慰死者亡灵。”
“既知凶手,倒也便宜。”方脸差役明显松了口气,想了片刻初一上香之事后,又问道,“那凶手长什么模样?要不,你们找个人回衙门说说,让画师画个像,也方便咱们兄弟去追捕啊。”
“不必了。”陈榆雁放下手里的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将画像拿给柯夫人道,“我只与袁恒有一面之缘,未能记得十分真切。夫人您瞧瞧,是否与真人相当?”
柯夫人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朝着画像就吐了口吐沫,连声说:“就是他!就是他!这个贼子!不得好死。你们一定要把他抓捕归案,千刀万剐。我的儿啊!昨儿你还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就遭了这样的难了?你让为娘去指望谁啊?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长眼啊……”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办丧事吧。”方脸差役接过画,将它卷好放在了袖中,又看了陈榆雁一眼,暗叹了几句“真美人”之后,便和柯夫人告了声别,转身朝外头走去。
“办丧事,办丧事吧……”柯夫人的嗓子已然哭哑,此时从喉口发出的声音便犹如一只被猎人捕食到的狸猫的嘶叫。
陈榆雁想着洪小六大约已经将马喂饱了,便朝着柯夫人一拜:“天色不早,画坊中尚有未尽事宜,榆雁就此别过。望夫人节哀,凶犯早日伏法。”
柯夫人站起身,亦还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姑娘了。姑娘若得闲,还请常来府中走动走动,多陪陪我这可怜的老妇。”
她不过三十五六,风姿依旧,却在她面前自称“老妇”,想来也已是绝望到极点了。陈榆雁又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后,方才告别而去。
走至庭院,见院中两棵腊梅树正开得娇艳。她抬头一看,一滴雪水落在了她的额上。她闭一闭眼,不意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栽倒在地。
待她扶住树干站稳了脚步之后,却不知面前何时竟站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眼角耷拉,面色略显蜡黄,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麻布大袄,头发只用一根粗绳随意地扎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陈榆雁不禁吓了一跳,刚想绕过他朝前走,却见他疾步至她的面前,对着她长拜到底:“姑娘方才的一番表现,还真让小的开了眼了。”
“雕虫小技而已,足下多誉了。”陈榆雁见他长相平平,声音却极好听,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旧这么直愣愣地瞧着她,瞧得她禁不住心生厌恶之意,于是便轻哼一声,转身而去。
“阿周。”铜铃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她生得白净,眉边有一颗浅浅的朱砂痣。她看着阿周依旧有些迷离的眼神,说道,“桑云姑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必是伤心坏了,所以让我来院里采几朵腊梅花,望夫人闻到花香啊,心情就能稍微好一些。可是我生得矮,采不到那么高的腊梅花,你能帮帮我吗?”
阿周似乎并没有在意铜铃的话,眼神依然停驻于陈榆雁离去的方向。铜铃这才觉察到了他的心思,面上瞬间浮现出了一丝不悦之色,微微地跺了跺脚,说话的口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温柔了:“阿周,那位陈姑娘可是城里画心坊的掌柜。咱们宣州的贵人们想裱画作画,穷人们想典当字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她那里。你方才也瞧见了,她长得那么漂亮,又会画画,又会查案。你……”
你一个穷花匠,怎么能配得起人家?
铜铃原本很想将这话说出口,可才说了一个字,就生生地将剩余的话吞进了肚子里。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陈姑娘这样的人,不只男人看了动心,连女人见了也离不开眼。
“铜铃。”阿周根本没有理会她的九曲心肠,只是回过头问她道,“陈姑娘经常来府上吗?她和夫人,还有两位公子都很熟?”
铜铃见他冥顽不灵,本想一走了之,但实在舍不得这般与他独处的机会,便索性坐在了石凳之上,边把玩着衣带,边说道:“陈姑娘的父亲还在的时候,夫人就一直会让我去那里买画。后来,夫人听说陈姑娘也很会画画,便常常请她来府里品画。不过,夫人从不与她谈论除了画以外的事情。两位公子也从来没有和她见过面。”
阿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细想了许久,又问道:“所以,她对府中的情况其实并不十分了解?”
铜铃点点头:“应该是的。夫人不会和她说起,陈姑娘也不是生事之人,应也不会主动寻人去问。”
“那就好。”许是怕铜铃听清这句话,阿周复又大声说道,“你想要摘哪里的腊梅?我帮你。”
“谢谢你了,阿周。”铜铃一把挽住了阿周的手臂,高兴得竟将府里即将要办丧事的伤心事儿给忘了。
马车之上,洪小六依旧一路絮叨个没完:“早知道要出这么大的事,姑娘就不该过去。哎,即使不出这事,姑娘也还是不出门的好。您一向体弱,万一因为跑了这一趟又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雪不是已经停了吗?行吧!以后,我再也不在大雪天出门了。好不好?”陈榆雁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马车车壁上,半闭着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在洪小六的记忆中,这似乎还是姑娘第一次那么听自己的话。不过想想也是,她到底也只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女,见到那么骇人的尸首能不害怕吗?洪小六顺理成章地想着。忽而,他却又听得陈榆雁问道:“你知道柯夫人和柯家公子的事吗?”
“那还用说!姑娘您忘了,小的可是个收账的。这宣州城邻里间的奇事怪事,可都藏在小的这里呢。”洪小六一听这话,语气中不由得透出了几分骄傲之意,明知陈榆雁看不到,他还是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脑袋,“这柯大公子柯崇安是柯掌柜的原配所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柯二公子柯崇宁是个傻子。虽说如今也已经十七八了,可心智却还像个六七岁的孩童。不过柯家有钱,去年还给她娶了个媳妇。不过说来也奇怪,听说那位苏家娘子家境尚还富足,却偏偏挺乐意嫁给那傻子的。所以啊,坊间却早有传言……”
洪小六说及此处,故意停了一停,本想等来陈榆雁好奇的一问,却听得她漫不经心地说:“能让一个美人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傻子,不是为钱,就是为情。苏家既不缺钱,那自然为的是情。柯家能让她动情的人……柯崇安吧。”
洪小六轻轻地拉拉缰绳,马车的速度立马放缓了许多。他深深吸了口气:“姑娘可真聪明!猜得一点不错呢。坊间就是这么传的。苏家娘子之所以没有和柯崇安成事,全是因为柯夫人从中作梗。这件事,姑娘必然不知道,这位柯夫人原先是……那种地方的人。既有手段,又特别善妒。听说十几年前,她还曾把一个怀孕的美貌丫鬟赶出府呢!她与柯大公子也一直不睦,能给他添堵的事,柯夫人自然乐得去做。只是,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苏家娘子,这一生怕都已经毁了。”
陈榆雁想起柯家那个如同活死人一般的年轻妇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坊间所言虽不一定为真,但这种婚姻想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幸福的吧。陈榆雁想着她,又想着柯崇宁那样可怖的死状,只觉得心烦意乱。还有袁恒,就凭一幅画像,真的可以将他抓捕归案吗?抓到以后,她就一定能从他口里知道她想要知道的事吗?
洪小六听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是累着了,便也闭口不言,小心翼翼地驾着车朝前而去。直到到了府门口,才下车拉下帘子请她下来。
刚刚走至后院,陈榆雁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犬吠之声。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薛姐姐,这回又是谁家的了?”
薛月婵一听这话,便急急地朝里屋走了出来。她只穿着一袭单衣,袖子被高高撸起,额发上满满都是汗水,晨起化得精致的妆容此刻也已花了大半。
“轻点说话,可别吓着毛球。”薛月婵刚想伸手去拉陈榆雁的袖子,却看到手上还有未擦拭完的血渍,便只好将手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毛球没有主人。早上给老福伯送药回来,发现它正躺在咱们家药铺门口,大约是被车撞了。我看它伤得不轻,便把它带到你这边来治了。”
陈榆雁摸了摸这雪团一般的小毛狗,再看着它两只被绑带绑得结结实实的腿,只觉又可爱又可怜,见案上有一碗清水,便小心翼翼地拿勺子喂到它的嘴里。毛球将头倚靠在陈榆雁的臂弯之中,很是亲热的样子。
“它几时能好?还有,你打算把它养在哪里?”
“当然养你这儿啊!”薛月婵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阿爹不让我养这些毛娃娃们,也不准我给它们看病。所以,好妹妹,只好麻烦你多照顾着点,我会每日过来给它换药的。”
陈榆雁支颐,笑着说道:“薛伯父是咱们宣州城的名医,他把几十年的医术传授于你,可不是让你只给小猫小狗看病的。若让他知道你不听话,准又得罚你抄医书了。”
“罚就罚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被罚了。”薛月婵抚着毛球的头,笑得一脸心满意足,“阿爹让我学医,我自然会认真地学。只不过,这世上有的是能医人的大夫,可能医这些毛娃娃的却没几个。阿爹觉得不值,我却觉得值!”
“姐姐有一颗悲悯天下的侠义之心,很是了不起呢。放心吧!我会好好照料它的。伯父若真罚你,我帮你!反正你的字,我也能学个八九分像了。”
“哪止八九分?是十分!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呢。”薛月婵眼神亮闪闪地望着陈榆雁,过了会,却又黯淡了下来,“阿爹今儿跟我说,我既已及笄,就要开始操办我的婚事了。他准备让官媒去说亲,就在宣州城里找一个合适的人。我……”
“这样自然是好的。”陈榆雁拉着薛月婵的手坐到了炭盆旁的软垫之上,顺手扔了几个栗子进去,拿着火钳子慢慢地搅着。
“你休要装糊涂。你知道的。我总还想着小时候救咱们的那个人。”薛月婵的面庞渐渐变得绯红起来,不知是靠得炭火太近,还是因为心头上涌着一股难以排解的情愫。
“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如今七年过去了,他的模样想来也与小时候大有不同。你又要去何处寻他呀?”
“说得也是。”薛月婵难过地咬了咬下唇。毛球不合时宜地叫唤了两声。薛月婵立刻走过去轻抚着它的小脑袋,“那便让他来寻我。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我不得不听凭阿爹的话嫁人为止。若不是他,嫁与不嫁又有何差别呢?”
陈榆雁望着她迷惘的神情,想着她果真是这般执拗痴傻的人。她很想劝慰几句,可话至嘴边,却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3
宣州风俗,新年不宜在家停放棺椁,故而在停灵七日之后,柯家便把柯崇宁的尸首运至城外普明庵中暂时停放,待四十九日后再葬入祖坟。柯夫人早已哭得没了泪水,只是不停地拿着帕子擦眼睛,时不时痛苦地干嚎几声。
年轻的妇人苏小楼一席缟素。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她腰际挂着的那个藏青色祥云纹样的荷包。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椁旁边,只一根木簪就将她满头乌丝全部绾起。粉黛不施的面上露着几分不知是悲伤还是哀悯的表情。侍女阿碧站在她的身边,眼神怯怯地望着她。
陈榆雁将一朵白花簪于苏小楼的发髻之上。这几日,她常来柯府帮忙,遇到苏小楼的时候,总是主动和她说话。可苏小楼却一直对她冷冷淡淡。事实上,她对每个人都是这般。众人只疑她是因突然丧夫而郁郁不畅,便也随她而去了。
“娘子就算再不屑,样子也还是得装一装的。若让外头瞧见,总是不像。”陈榆雁在她的耳边小声而迅速地说道。
苏小楼眼中瞬时闪出了讶异之色,待她回转过伸来,却见陈榆雁正神态自若地和柯夫人说话。若非触摸到了发髻上的这朵白花,苏小楼甚至不确定,她方才是不是真的来过。
只说了几句话,陈榆雁却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柯夫人关切地问道:“姑娘的风寒还没好利索吗?这几日,幸而有你陪着。不然这日子,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过下去呢!”
陈榆雁清了清嗓子:“夫人客气了。我这病本已无碍,只是方才不知为何又有些晕眩,许是被这北风吹得厉害了。”
“如此,姑娘今夜便在府中安歇吧,也免了来回奔波之苦。铜铃,好好照顾姑娘。”柯夫人说着,便拿起了那只已经被重新缝好,柯崇宁生前最喜欢的布娃娃,犹如看着早已躺在冰凉的棺椁之中,正在被时间慢慢腐蚀着的儿子的尸首。
陈榆雁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铜铃忙忙地扶住了她,关切地说:“婢子送姑娘去客歇息吧。您先喝碗热热的姜汤,再好好睡一觉。明儿早上保管又神清气爽了。”
柯府客房皆在小花园东面的博雅苑之中。陈榆雁是贵客,因而所居的是博雅苑中最宽敞的那个屋子。冬日夜长,才过了酉时,天就已然夜了下来。屋里屋外都安静极了,唯有风吹起树叶的沙沙声,正在缓缓地撩拨着人的心弦。
陈榆雁见铜铃一直恭谨地侍立在旁,便出言道:“你回去照顾夫人吧。我很好。”
铜铃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道:“也好。那婢子便不打扰姑娘休息,先行告退了。”
陈榆雁目送着她慢慢走远,便赶紧到了里屋,褪下身上那套厚重的袄裙,只余里头一席灰黑色窄袖胡服。她想了想,还是将腰际缠着的一条马鞭放在了衣袖之中。刚想出门,又折回来吹熄了屋中点着的两盏烛灯。
夜色之中的柯府偶有丫鬟仆妇走动,陈榆雁很小心地避着她们。走了许久,才穿入小花园西面清雅苑之内。正当她要走进其中一间屋子的时候,忽见房顶上似有一团黑影跃至她的身后,刚想拿出马鞭防御,就闻得一声悠长刺耳的狸猫之声。陈榆雁舒了口气,慢慢地推开了门。屋内一股阴潮之气直扑鼻间,呛得她忍不住直打喷嚏。她是真的染了风寒,此刻只觉头重脚轻,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难受。可今日是个绝好的机会,她是一定要将事情弄明白的。
她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查看着屋中的陈设。屋子布置得极是简单,除却一些应有的摆件之外,一件多余的物什也没有,全不像是人住过的样子。忽然,她看见床榻之下似有一个包袱,便忙弯身将它捡了起来。翻开看时,里头却只是些最普通的衣服料子,衣料下面还有一张梅花笺。
就在她将这梅花笺折起放入袖中之时,外头却传来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这一次,她很确定,那是人的脚步。她忙吹了吹火折子,不知是太过慌张还是风寒无力,一连吹了好几次都吹不灭。火苗微微窜起,不意烫到了她的小拇指。她轻叫一声,本能地将火折子扔了出去。火苗触及床帐,霎那间燃了起来。
外头的人此刻已然进了外室,听得里头的动静之后,立马加快了脚步。陈榆雁这下是真慌了,想找扑火的物件,一时却也寻不得。这会出去必会与来人正面相撞。她少时和师傅学过一些防御之术,若只一二人,想来可以从容应对,可倘或叫嚷起来惊动府中护卫,她如今又病得厉害,必不是对手。
正自不知所措间,已听得来人惊呼一声:“有贼!着火了!快来人啊!”
陈榆雁甩出马鞭,朝着来人面上用力地抽了一下。来人生生受了这一鞭后,不禁大怒,一把将马鞭夺了过来,亦朝着陈榆雁的脖颈处抽去。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儿闪出一个黑袍人,抬脚就将那人踢倒在地,又一把拉过陈榆雁的手往外跑去。
“快!抓贼!快捉贼!”
喊声果然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陈榆雁只觉浑身一凉,心道这次必是逃不脱的。一旦落于彀中,怕无论说出些什么理由都洗不去自己的盗贼之名了。哪知那黑袍人的功夫极高,一手护着她,一手却仍能将剑使得如流风回雪。片刻间,他们就已然全身而退。陈榆雁本想挣开黑袍人的手,奈何却被他握得一点动弹不得。直到跑至僻静无人处,才放了手道:“没事了。”
陈榆雁只觉喉咙疼得像被火烧了一般,可还是强作精神,带了些质问的口吻道:“你拿着柯家的工钱,却胆敢偷盗柯家的财物,是什么道理?”
黑袍人被她气笑了:“那你又算什么?柯家待你如上宾,你……”说到这,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扯落面巾。时逢除夕,又是大雪之夜,天空中一点亮色也无,就算他再仔细分辨,也看不清陈榆雁的表情。于是他索性以一个极舒服的姿势靠在面前的大树上:“你可以这么轻易地认出我,想来方才动手的柯家人也可以。这可不怎么好啊?”
“我能认出来,是因为我聪明,旁人可未必能有这个本事!”陈榆雁小声嘟囔了一句,只觉得全身冷一阵热一阵,说到后来,连牙齿都在微微地打颤。
“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说话不脸红的人!”阿周解下身上的长袍,扔给了陈榆雁,“而且还自不量力!”
陈榆雁哼了一声,想了一想,还是将袍子穿在了身上。弯腰在四周捡了些树枝树叶堆成一堆,拿出了火折子。火光燃起,陈榆雁终于觉得舒坦了不少。阿周看着她忍不住笑:“干活倒挺利落。”
陈榆雁将手靠近火光,抬头时正与阿周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你如今的样子可与平素大不一样。”
“所以,你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的身量,还有,你方才说话的声音。”陈榆雁淡淡地说,“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你救了我,我总是要谢谢你的。”
阿周又笑:“这句话倒还中听。不过,像陈姑娘这样的人,究竟会和袁恒有什么仇怨,非要这般诬陷于他不可?”
“你说什么?”陈榆雁震惊地看着她,然而面向她的依旧是一双温和的眼。
“当时我离得那么远,也能看到柯崇宁脖子上的伤痕远比古琴琴弦要粗得多。况且,以你的说法,袁恒是在情急之中扯落琴弦的,那么古琴上必然会有十分深刻的印子,而你看那上面,有吗?”阿周话声从容轻缓,“再说,古琴在突然被施以外力之后,一定会发出强烈的响声。而当时周围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还有,你那所谓劫财的理由更是异想天开,也亏你想得出来!”
“难道不是吗?”陈榆雁反问,“那些珠子必是经过打斗后散落下的。还有,后来经柯夫人查看,柯崇宁房里的确丢了二十两银子。这难道还不够吗?”
“你明知故问!柯夫人根本不记得柯崇宁房里有什么二十两银子。是你在她心神混乱之时,用暗示性的话语,引导她产生了所谓的记忆。就是为了要证明袁恒是因财杀人!”阿周边说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榆雁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不想与你说话!”陈榆雁此时方真正知此人的厉害之处,起身便将身上的黑袍褪下掷于地上。
阿周见她要走,亦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姑娘这就恼羞成怒了吗?我还以为,你至少还会编出些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
“我想做的事凭什么要告诉你?”陈榆雁想着方才这一路上,他就是这般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心中不禁又羞又恼,“至于你……你乔装入柯府,不也是为了袁恒吗?我纵胸怀曲折,你也未必坦坦荡荡!”
“这几日我从那小丫鬟的口内得知,袁恒在仙缘阁里有一个相好的姑娘。你瞧,我的心也与你一样,并不坦荡呢!”阿周将黑袍再次披到了她的身上,“柯府如今守卫森严,你若贸然回去,必会引得他们怀疑,你若不回去,明儿他们发现贵客凭空消失,只怕也会做出些……合理的推测吧。”
“那你说如何?”
“在下家中有一小妹,年岁与你相当。要不,你也叫我一声‘兄长’,我便帮你渡过此劫,如何?”
陈榆雁心中并非没有其它法子可想,可她如今已是精疲力竭,恨不能立刻躺在软塌上饱饱地睡一觉,便实在懒得去筹谋,想着他虽救她,亦是自救,估摸着他也不会胡乱而为,便只好硬着头皮,含含糊糊地喊了他一声“兄长”。
阿周朗然而笑,像对待听话的毛娃娃般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见着我,都这么叫。我喜欢听!知道吗?”
陈榆雁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若知道阿周所谓渡劫的办法是让她钻过博雅苑灌木丛中一个小小狗洞的话,就算她再劳心劳神,也不会随了他的意。
博雅苑里静悄悄的,并无任何人前来搜查过的痕迹。想来就算遭贼,柯家也不会疑心到她头上。于是,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屈膝坐于软垫之上,一连给自己倒了三杯水喝。忽而觉得似乎从哪里传来一阵怪味,细细分辨后才发现自己的裤腿之上沾了少许夹杂着秽物的泥土,便忙将它脱了下来,口内又不觉将阿周咒骂了八百遍。骂着骂着,困意却急急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倒在床榻上便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辰时时分。陈榆雁睁眼便看到铜铃端着早点走了进来,边拉起帘子边问道:“姑娘昨夜睡得好吗?寒症可有所好转?”
“府上照顾周全,自然一切安好。”陈榆雁漱口洗脸过后,便坐到了妆台之前。镜中的自己虽仍显疲惫,气色倒还不差,便放下了几分心神。铜铃拿着梳子,娴熟地将她的头发绾成了个惊鸿髻。刚刚拿起一只步摇准备簪于她的发髻之上时,陈榆雁却摇了摇头:“府中既有丧事,不宜佩戴太过华贵的饰物。对了,夫人这会可在府上?”
铜铃道:“夫人又去普明庵陪二公子了。昨夜府中闹贼,夫人又是一夜未眠。才不过几日,人都消瘦得不成样子了。真是可怜,就算将那袁恒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谁说不是呢!只希望能早日将袁恒抓捕便好。”陈榆雁随意用了些小米粥后说道,“叨扰一夜,我也该回去了。今儿是正月初一,画坊中伙计们还等着贺喜钱呢。待夫人回来,烦请告诉她,得空我再来拜访。”
“婢子知道了。婢子送姑娘出府吧。”
“不必了。你先忙着。”
陈榆雁说着便走出了博雅苑。此时阳光正盛,微风将腊梅花的香气缓缓席卷至空中。陈榆雁深深吸一口花香,心中想着的却依旧是那个被疯马践踏过的女人的恐怖样子。
“陈姑娘。”
陈榆雁听得人叫她,便回过头去,朝着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施礼一拜:“大公子。”
4
柯大公子柯崇安长身玉立,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派读书人的模样。陈榆雁这几日虽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可他寡言少语,连家人都难以亲近,更何况是对她这个外人。而今他突然主动问好,倒是让陈榆雁颇有几分意外。
犹疑了许久,柯崇安才又开口道:“姑娘若无急事,可否于倚春亭中一叙?”
他的目光始终飘逸不定,手指还时不时摩挲着衣角,看起来有些紧张。陈榆雁点头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柯崇安听她愿意,面上瞬时浮现出了某种欣喜若狂的表情,便忙吩咐身后的小丫鬟去准备茶水。说着又朝着陈榆雁做了个“请”的动作。
倚春亭位于湖心,两边皆有一条只由一人通过的九曲长廊。二人相对而坐。柯崇安却仍一言不发。待到小丫鬟奉了茶水上来后,这才起身往陈榆雁的杯中斟了些:“这是用几年前珍藏的雪水所泡制的白茶,姑娘尝尝,是否合口味?”
陈榆雁微呡了一口茶水,微笑道:“很好。公子有心了。”
柯崇安见她笑了,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白八郎最近又从蜀中采买了好些新的布料,姑娘若得空,便去咱们家的云容阁去挑挑。只要姑娘看得上的,我……我全送给姑娘做衣服。”
“多谢公子。云容阁的衣裳很好。先母有一条茜色襦裙便是云容阁的。纵过了十数年,样式仍旧不过时。”
“是……是吗?”柯崇安将身子朝前倾了倾,双手紧紧地握着茶杯,眼睛依然不敢朝着陈榆雁的方向看,过了很久,才又想出了几句话:“舍弟之事,还要多谢姑娘。昨日看姑娘尚有病容,如今倒是精神多了。我……”
陈榆雁听他说话很不爽快,便索性将话头接了过来:“这些年,画心坊生意多承夫人照拂,能尽绵薄之力,我心中很是欢喜。只是我终究是个外人,夫人的丧子之痛,怕还要靠着公子才能得以慰藉。”
柯崇安握着茶杯的手蓦地松开,语气里带了几分冰寒之意:“只怕我还不如姑娘这个外人。姑娘不知道,这些年,我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如今只希望不负十年寒窗苦读,早日入得官场,尽我平生抱负。”
陈榆雁虽知柯府这潭静水下必然波涛汹涌,然而此刻听柯崇安这般直白地说出,不觉起了几分微微的诧异。可在没有完全摸清眼前这人的底细之前,她并不欲表现出任何对这些事的好奇之感:“公子志向远大,想来终有一日会振翮高飞的。”
“真的吗?你相信我可以?”柯崇安难掩语气中的雀跃之意,旋即他却又突然觉察到此话说得太急,便放缓了语速,“只是,一人高飞,哪怕越过九重,又有何意义?终究不过一孤单失意人而已。”
“公子年纪尚轻,前途无量,何苦作此伤感之语?若是为二公子……”陈榆雁想了想道,“二公子之事实是意外,公子大可不必自责,亦不必太过悬心。”
“自责?悬心?姑娘以为我是为了他?”柯崇安的手指甲慢慢地划过石桌,在上头留下了四道浅浅的印痕。那些压抑着的愤恨正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让他全然失了往日的翩翩风度,“算来,我还真的要感谢袁恒。只有柯崇宁死了,秦华娘才会生不如死!”
“秦华娘?柯夫人吗?”
“不错!她的心太狠太恶。这是她的报应!”柯崇安的切齿之恨像一把火,几乎要将他的周身都燃在其间,“父亲在时,秦华娘对我尚可。父亲故去之后,她就想方设法地谋夺我的财产,还说要把我赶出门。幸而有府中老家人相护,我才能继续在家里住着。至于那个傻子……你别看他是个傻子,力气可大得很,小楼没少遭他的毒打……”
陈榆雁听得“小楼”二字,立刻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公子很关心苏娘子。倒不惧坊间各种流言?”
“我与小楼之间清清白白,绝无风月之情。若有,也只是一丝怜悯与同情。易地而处,姑娘会不对这么个可怜的女子表示些最起码的关怀?”柯崇安慌忙解释,语速太快,连舌头都在不住地打结。
“公子莫急,我并非质问。”
“不!你若真质问,我会很高兴。”柯崇安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伸向了陈榆雁。陈榆雁却先他一步站起了身。柯崇安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压低了声音道,“若非情难自已,我也不会如此冒犯姑娘。我知道,以姑娘的才貌,未必会将我这般庸碌之人放在眼里。可我还是想让姑娘看清我的心。我希望在功成名就之时,姑娘可以与我并肩而行。”
陈榆雁明知他的意思,却还是淡然而笑道:“公子这般妄自菲薄,倒让我不知如何接话了。”
柯崇安一听这话,忙起身深深作揖:“是我唐突,让姑娘为难了。”
陈榆雁亦还礼道:“公子戏言,我自不会放在心上。”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却见地上有一方锦帕,想来是柯崇安方才所遗,便俯身将它捡起放至案上:“这帕子绣工颇为精巧,必是公子心爱之物吧。”
“这是先母所绣。这么些年,我总将它带在身边,每每见着,总觉得她还在。其实这帕子原有一模一样的两块。另一块年少时赠于了他人,也不知她是否也如我一般珍之爱之。”柯崇安说着,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榆雁,比之之前要大胆许多。
陈榆雁不解他这突然情绪变化的缘由,只是再次向他点头致意:“多谢公子盛情,就此别过。”
洪小六已然在外等了多时,见着她忙跳下车相迎:“姑娘这会是要回画坊还是回府?”
“回府去吧。对了,这些天我不在,毛球的伤可好些了没有?”
“薛姑娘每日前来,如今已经能奔能跳了呢。”
果然,陈榆雁一到府中的小花园,就看到薛月婵正带着毛球在雪地里嬉闹。毛球的前肢稍稍有些跛,性子却十分活泼好动,不停地扒着雪玩。薛月婵抓起地上的雪朝着毛球扔去,毛球灵活地躲了过去,不停地甩着头,看起来分外憨态可掬。
陈榆雁搓搓手,在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蹑手蹑脚地跑到薛月婵身后,揽着她的肩膀叫了声:“姐姐。”
薛月婵亦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毛球喜欢你这里。你看,它多开心啊!”
“那就让它留在我这吧。你也可以常常过来和它玩耍。”陈榆雁昨夜经了那番险境,一早又和柯崇安扯了大半日闲话,加之风寒未愈,不免觉得疲累,连说话声都不似往日般响亮。
薛月婵帮转身将手指搭在她的脉上细细诊了诊,不由蹙了蹙眉:“怎么还是没有好全呢?这几日你就好好呆在府里养病。哪儿都别去。”
“风寒而已,哪里就这般娇弱了。”陈榆雁不以为然地拉着她的手进屋,待关紧屋门之后才道,“姐姐知道我有不得不去柯家的理由。我一定要尽快找到袁恒。”
“官府既已介入,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你也不必过分焦虑。”薛月婵添了只垫子放在陈榆雁的身后,让她可以舒服地歪着,“只不过,就算真找到了袁恒又能怎样?他能承认是自己驱使疯马杀了那个女人吗?”
“原本我是真不知道要如何做。毕竟当时我也只是匆匆一瞥,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他下手杀人的证据。所以那日柯家差人说想要一幅年画,我才会连夜画就,并且亲自送过去,原想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袁恒。”陈榆雁将头枕在手臂上,闭着眼睛说道,“只是没想到竟出了柯崇宁的事。于是我只得将计就计,将杀死柯崇宁的黑锅让袁恒背了。”
“既然不是袁恒,那么究竟是谁要了柯崇宁的命?”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会才以安慰柯夫人的理由屡屡前往柯家,希望能找出点线索,也好让死者安歇吧。”
薛月婵依然满脸的不解:“可是,这些又关你什么事呢?你与那个女人素不相识。至于柯崇宁……就算你与柯家有旧,他们不是已经报了官,让官府去查不就结了?你一个小姑娘,何必要非要管这些事情?”
“我信不过官府。”陈榆雁缓缓睁眼,目光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悲伤,“若官府可信,我父亲当年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可不是吗?我父亲只是一个小小商人,死了不就死了吗?纵然我有所怀疑,又能怎么样呢?”
“雁儿……”薛月婵本想安慰她几句,可话至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到了肚里。
“姐姐方才说得不对!我和那个女人或许不是素不相识。”陈榆雁说着便从腰间玉带之中拿出了一个造型别致的花簪,“我父亲死的时候,手中还牢牢握着这个辛夷花花簪。这么些年,我问过好多人,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个。而那个女人的头上,却分明插着与它一模一样的花簪。如果是她杀了我父亲,那么袁恒又为什么要杀他?或许他认识我父亲,是他在为我父亲报仇?”
“你这也太过一厢情愿了。”薛月婵听她讲得激动,却只觉匪夷所思,“这花簪是很特别,但若说拥有这花簪的人一定与你父亲的死有关,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所以我不是正在慢慢地查吗?姐姐,我是一定要查清的。”
“好。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事情,你就放心去做。若有需要我的,我一定全力帮你。好不好?”薛月婵虽觉无奈,却还是诚心诚意地说道。她只比陈榆雁年长几个月,两人自记事起就总在一起,感情犹胜手足。见她眼角有泪,薛月婵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
“多谢姐姐。”陈榆雁稳了稳心绪,突然坐直了身子问道,“姐姐这帕子是打哪里来的?以前怎从未见你用过?”
薛月婵微微低了低头,面上渐升起两朵红晕:“是他的。过去我总贴身放着,今天出来得匆忙,未带日常所用的帕子,便只好用这个了。”
“他几时给你的?我怎不知道?”
“小时候我和你贪玩落水,是他经过救了咱们。后来,你说要去找些树枝来生火,我便将自己绣的一个小荷包给了他以表谢意,他就回赠了这块帕子。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怕你笑话我。”
“怎么可能会是他?他以为我是……”陈榆雁的嘴巴动了动,嗓子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看着薛月婵一脸沉浸于往事中含羞带笑的欢喜,心不禁缓缓地沉了下去。
“怎么了?”薛月婵见她神色古怪,心下不觉着急,忙问道。
“不打紧,大约真的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