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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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被称作“笨蛋”的孩子,不只是班上同学、老师、家前面超市的大婶和社区里的小孩这么叫他,连他的爸爸也不例外,只有他的妈妈吴英美不这么叫——她确实不叫他“笨蛋”,而是叫他“像笨蛋一样的家伙”。
这并非出于对子女最基本的信任与期待,也不是母性使然,纯粹只是口头禅而已。吴英美为儿子取了各种奇特的称呼,例如,“像鼹鼠一样啃食别人人生的家伙”“像擦都擦不掉的水霉一样惹人嫌的家伙”“像破了一角的垃圾袋一样一无是处的家伙”……但她最常用的还是“像笨蛋一样的家伙”,张口就来,仿佛这是从一开始就取好的名字——即便孩子有一个不算很普通,也不算太特别的正常名字——金日宇。
上小学之后,金日宇就被学校与所在社区认定为笨蛋,不过跟同学比起来,邻里的孩子们还算比较友好。不管金日宇是在玩捉迷藏时突然尿裤子,还是偏要在肩头而非袖子上擤鼻涕,大家也只会说“你怎么这样啊”。有些比较会照顾人的女孩子,会把金日宇送回家,或帮他用袖子擦掉鼻涕。虽然她们私下也会悄悄说“金日宇有点奇怪”“金日宇又那样了”,但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不会责骂或嘲笑他。金日宇和他的家人也认为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金日宇最早被称作笨蛋是在他七岁的时候,而这样称呼金日宇的人是个诱拐犯。其实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有诱拐意图,大家只是推测他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流浪汉,吴英美却一口咬定他是个诱拐犯。吴英美觉得,相比被精神不正常的流浪汉带走,被诱拐犯拐走还不那么伤自尊心。
夏末,孩子们在电车站前的广场上玩耍。当太阳渐渐西下,阳光不再那么强烈时,邻里的孩子们就会聚集到广场上。小区里并没有专属孩子们玩耍的空间,所谓的广场,其实也只有角落里的一棵樱花树和被煤烟所污染而垂着头的五盆鸡冠花,以及到了晚上会成为流浪汉睡床的两张长椅,再无其他。汽车发疯似的在广场前面冷清的四车道上疾驰,电车慢吞吞地驶过广场后面的铁道。广场中总是沙尘翻飞,只要在那里站个十分钟就会开始打喷嚏,而孩子们能在那里玩上一两个小时。
夏天日照时间长,虽然太阳还没有下山,但已经是晚上了。偷偷擦了妈妈梳妆台上的指甲油的女孩们,以及用零食袋装着一袋子卡通纸牌跟别人交换的男孩们,基本都回家吃晚饭了。还留在广场上的孩子,则在讨论那些已经回了家的孩子。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也存在着流言,像是某人抢走了朋友们的卡通纸牌,谁家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吵架,还有谁和谁互相喜欢之类的事,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正面的传闻,都是无法向当事人确认的敏感话题。
在朋友们将那些无中生有的故事添油加醋、大说特说之际,金日宇在地上画画。他无意间将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了不记得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白色蜡笔,便在漆黑粗糙的地上开始画花、星星、月亮、白云、鱼,还有苹果。他一边画一边努力寻找可以画画的空间,不知不觉间就跟人群离得越来越远。孩子们一个个牵着妈妈的手回家去了,金日宇浑然不觉,只是全神贯注地作画。很快,蜡笔只剩一半。金日宇惊觉蜡笔所剩不多,思索许久,用手指事先练习后,才慎重地下笔作画。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金日宇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觉得他可怜,一个在同一所幼儿园念书的女孩向他走近。上回金日宇尿裤子时,就是她用书包帮他遮起来的。女孩的妈妈教导她要跟朋友们好好相处,看到大人要礼貌问好,还要帮助有困难的人们。女孩谨记教诲。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画画。”
女孩蹲了下来,歪着头看了好久地上的画,画中的人都长得差不多,鼻子和眼睛都很尖,头上还长着角,让人看了直打哆嗦。
“这是什么啊?是怪物吗?”
金日宇露出上下各八颗,一共十六颗黄牙,咧嘴一笑。
“不是,这是你啊!你不是喜欢我吗?”
女孩的脸部抽动着,露出了从没有过的表情,整张脸异常扭曲。她站起来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金日宇说:“真晦气!”
女孩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嗒嗒嗒嗒,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眼角上扬,紧紧地扎到后脑勺的马尾像钟摆一样左右摆动,金日宇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扎着马尾辫,明明就跟你一样,你为什么要生气?我也喜欢你啊!”
金日宇又变成独自一人了,他看着画,心想,朋友为什么要生气?他脱掉运动鞋,用脚后跟把眼睛擦掉,重新把它们画得更大,并在头上加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嘴巴改成微笑的样子。这样涂涂改改,却让画中的人变得更诡异了。就在这时,画的上方出现了黑色的阴影。
“你在做什么?”
这回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金日宇抬起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微妙的气味,这种味道让金日宇心情不悦,但又感到很熟悉。每次在外面玩完,回到家脱掉袜子时妈妈总会说:“回到家先洗一洗,身上的味道跟臭水沟的味道一样。”
虽然不太明白臭水沟是什么味道,但光听说话的语气就知道是不好闻的意思。金日宇抓起脚凑近鼻子闻了闻,虽然有味道,但应该还不到臭水沟味的程度。就是这个味道,虽然不是臭水沟,但也是难以忍受的味道。男人露出上下排共二十颗黄牙开心地笑,那气味和表情推倒了孤独的金日宇,男人向金日宇伸出手说:“我是你爸爸。”
金日宇像着了魔一样握住他的手,手是湿湿的、黏黏的。男人牵着金日宇的手,缓缓穿过广场,两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太过自然了,像是一对边走边时不时望向对方的亲密父子;男人蓬松的胡须和在夏日阳光照射下显得破旧的旧夹克,又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修行者和年幼的弟子,在不知情的路人眼中,完全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在熟人眼中却显得很怪异,认识金日宇的孩子,都奇怪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看。
第一个目击者,是有着大眼睛、高挺鼻子和长马尾的小女孩。孩子们终日在太阳底下玩耍,玩到疲惫后便聚在窄窄的树荫里乘凉,正巧有一只蝉从树上掉了下来,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在大家都很无聊的时候,蝉就从天而降了。拼了命也无法挂在树上的蝉,在孩子们的手上不停地颤动,轻轻地拍打着翅膀,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与其说蝉在哭,不如说它在不安地骚动。当所有孩子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蝉时,女孩却抬起头,发现了金日宇和那个男人。虽然她真心觉得金日宇很讨厌,想假装没看到,但总觉得有些不安。
“那不是金日宇吗?”
其他孩子也抬起了头。
“他旁边那个人是谁?日宇的爸爸吗?”
“不是他爸爸,那个人不是乞丐吗?金日宇为什么跟乞丐一起走?”
就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金日宇越走越远了,就算是还不会分辨事理的孩子们,似乎也觉得不能不管,向来被视为这条巷子孩子王的男孩鼓起勇气,一边跑过去一边大叫:“喂!金日宇,你要去哪里?”
其他孩子也跟着跑了过去,金日宇喜欢的那个女孩,也装作一副不怎么关心的样子,背着手走在人群的最后面。看到孩子们追了过来,男人停下了脚步,想放开金日宇的手,金日宇却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孩子们围着他们两人。
“日宇,这个叔叔是谁?”
“我爸爸。”
“你说什么呢!他不是你爸爸啊!叔叔,你是日宇的爸爸吗?”
男人没有回答,孩子们便乘势纷纷冲着男人喧闹了起来。那天幼儿园正好宣讲了预防诱拐教育,“不跟不认识的人走”“‘不行!’‘我不要!’要清清楚楚地说出口”“要大声地向其他大人求救”,这些都是孩子们在几个小时前刚学过的。
“叔叔,你是诱拐犯吧?”
“乞丐叔叔要把我的朋友带走,请大家帮帮忙!”
“你放开手,叔叔,你不是日宇的爸爸!快点把日宇放开!”
男人甩开金日宇的手。
“不是我要带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跟着我走的。”
金日宇就像被亲生爸爸抛弃了一样,泪眼汪汪地看着男人。
“叔叔,你说你是我爸爸啊!”
男人呆呆地看着金日宇,说:“傻子!”
男人转过身,往反方向横越过广场,没多久便走进车站,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孩子们开始指责金日宇。
“你怎么可以随便跟别人走呢?”
“老师不是说不可以跟不认识的人走吗?”
“我妈妈说过,那些乞丐会把小孩抓走卖到外国。”
“为什么是外国?”
“因为外国人会吃小孩子的肝啊!说这样就不会生病,可以长命百岁。”
话题突然变成了讨论近期人口贩卖的问题,还有外国人奇怪的饮食习惯这种完全不像话的传闻。
“我们邻居家有个小孩突然不见了,几天之后回来,发现他的肚子上有刀痕。人家说是把他的肝拿走了,然后重新缝好再送回去的。”
“没有肝也可以活吗?”
“当然了!你没听过兔子肝的故事吗?”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吗?太扯了!肝拿走了还怎么活啊?”
“我妈妈的朋友真的看到过啊!”
说不过别人,无话可说,孩子们就开始乱编故事。什么“我真的看到过”“我妈妈说的”“电视上都演过”……就在孩子们互相分享令人心惊胆战的故事时,一个女孩出面说要带金日宇回家。因为之前金日宇尿裤子时,她曾带他回家过,所以知道他家在哪里。金日宇这次也乖乖地牵着女孩柔软又白皙的手回家。
听了事情的原委后,吴英美慌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反倒是女孩比较镇定。
“那个叔叔已经逃走了,现在您不用担心了。”
吴英美急吼吼地逼问金日宇为什么要跟陌生人走。“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虽然她不停地问,但金日宇默不作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的女孩回话说:“他说是爸爸……说那人是自己的爸爸,所以他才跟着走的。”
“爸爸?他叫那个男人爸爸?”
“对。”
“那个男人说日宇是他儿子?”
“没有,他说他是傻子……”
“什么?”
“他没说日宇是他儿子,他说日宇是傻子。”
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字一句清楚地回答。跟聪明的孩子一比,自己的儿子显得更笨拙,吴英美为此感到羞耻,都没向女孩表达感谢,就像是赶人似的把她送走了。女孩踌躇着向后倒退,走到沉重的铁门外,道了声“阿姨再见”。等到铁门“砰”的一声关上,吴英美才发觉自己做了多么令人寒心的事,至少应该倒杯水给她,或是抓点零钱给她买点心吃也好。
冒冒失失的心性和急躁的个性,向来都是问题所在,吴英美总是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觉得委屈。曾经有一位老奶奶向她问路,但任凭她怎么说,老奶奶都听不懂,让她觉得又烦又闷,索性带着老奶奶走到距目的地一半的路程,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跟别人有约,而且已经晚点了。即使做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是被人指责说把老人丢在半路上,是个坏女人。还有一次,她在路上被小孩用玩具枪射中,额头青了一块,瞬间,她又暴躁、又气愤地直想挥拳,还是一旁邻居大婶死命地拉着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还有坏孩子骂着“大婶算什么东西”狠狠踹了吴英美的小腿后就逃跑了,她同样拼尽全力追那个小孩,结果又被隔壁大婶拦个正着。
“你怎么跟孩子一样呢?日宇妈妈总是动不动就发怒,那些小鬼头才会觉得有趣,所以更爱捉弄你啊!”
那时候吴英美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不仅为自己像孩子一样的行为感到羞愧,也为有个笨蛋儿子而感到丢脸。吴英美拍了一下金日宇的头说:“笨蛋!”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愧,她选择不去确认必须搞清楚的事实——金日宇到底怎么想的,居然会把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当成爸爸?吴英美在意的不是儿子的心情,而是他的智商。“我的儿子,我这宝贝无比、三代单传的独子,原来不是像笨蛋,而是真的笨蛋啊!虽然他的动作慢了一点,但也是跟别人一样会爬、会走、会说话、会吃喝拉撒,叫他去跑腿也很勤快,听到什么曲子也会跟着哼,甚至还能手舞足蹈。虽然不会认字,但至少认得数字,家里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背得很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她一直这样以为。
金日宇开始上小学后,问题才慢慢显现出来。他的学习成绩很差,到了三年级还不会认字,听写总是考零分。连最基本的算术也不会,别说乘除法,就连加减法也不会算,九九乘法表当然更背不下来。他也不会看时钟,学习差到全校皆知。家长日时,同班同学的妈妈都安慰吴英美说他还只是小学生,功课好不好并无大碍。那些妈妈私底下却送自己的孩子去学英语、数学、跆拳道,甚至上钢琴课、作文课。
吴英美认为当务之急是让金日宇认字,她在家里所有的物品上都贴上字,“时钟”“冰箱”“椅子”“电视”……她和他坐在一起,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并认真地给他读书,但妈妈的认字课,往往在金日宇又气又哭的情况下结束。吴英美也很郁闷,忍不住打金日宇几拳,打着打着就开始打自己的脑袋。她放弃亲自教学,找了辅导老师来,向老师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并让金日宇接受了测试。隔周,老师带来了两三岁孩童适用的教材。吴英美绝望了,十年来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原来只有两岁孩子的水平,百分之八十的灵魂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曾经睡不好、吃不饱、穿得邋遢,只为了回应孩子一切需求的吴英美,失去了整整八年的时间。这一切实在令她无法接受,于是她辞退了辅导老师,又继续每天把孩子带在身边,直到金日宇的班主任出现,每天虐打孩子、虐待自己的地狱般的生活才被画上了句号。
班主任劝吴英美带孩子到医院接受精细的检查。检查结果显示,金日宇的智力只比正常孩子略低一点。不过到底是谁规定的从几分到几分的范围叫正常呢?如果那个范围可以再宽一点的话……吴英美觉得很遗憾,但同时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努力不够。对于破了底的缸来说,不管破洞是大还是小,都是无法装满水的。
几天之后,“金日宇是笨蛋”的传闻传遍了全校,从此大家便都对他使用“笨蛋”这个称呼。在字典上,“笨蛋”的意思是指智能不足的人,这句话说得没错,让人完全无从反驳。班上的孩子单纯天真,嘲笑金日宇是笨蛋,金日宇则将嘲笑自己的孩子一一打倒,吴英美也因此三天两头被叫去学校。每当这时,吴英美便会打金日宇的头,骂他净做一些笨蛋才会做的事。不久,金日宇就不说话了,不管其他孩子再怎么笑他是笨蛋,他都不回应,打他也不还手,上课时不看老师,平时也不看班上同学。金日宇真的变成笨蛋了,每升一个年级成绩就倒退一点,每进行一次智力检查,数值也都会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