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山川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父之怒

父女两个往前走,赵明凡腿不听使唤,

一歪,两个人都倒在了雪里。

赵明凡看着女儿,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赵明凡把酒戒了。

报告政府,我全交代。我胆小,可不敢杀人。我就抢过一些钱、首饰。我骑摩托车,抢了就跑,有一次还掉沟里了,摔断了两根肋叉骨。

赵明凡在公园里练袖刀,用腰发力,胳膊一甩,袖刀钉在树上,刀把是木头的,被摸得很光滑。

刀是三棱的,三个面都开了刃,赵明凡自己磨的。

刀把上有根红绳,红绳另一头缠在胳膊上,刀甩出去,还能拉回来,循环使用,“可持续发展”。

赵明凡肺不好,老毛病了,一活动气就不够喘。

大夫说他七十岁的人,八九十岁的肺。

赵明凡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喘得像个吸尘器。

他掏出一个药盒,往保温杯里撒粉末,粉末溶在水里,喝了一大口,发出声响,像是喝烈酒。

包装盒上写着“万艾可”,就是“伟哥”的意思,这是赵明凡自己发现的秘方,喝了就有劲儿,不然总是觉得身上虚,总想睡觉。

他没时间再睡觉了。

赵明凡收拾东西,去找老王。

老王在树荫底下逗鸟。

鸟儿是黄莺莺,金贵。

老王左臂短了一截,当年因公受伤,受到过上面的嘉奖,退下来这几年,一得空,就喜欢给鸟友们讲他这一截胳膊是怎么没的。

那是个亡命徒,他跑,我们就追,跑进产速冻饺子的生产车间,那孙子太慌,跑得又快,摔在绞肉机上,机器正在那儿绞肉呢。我一把抓住他,把他拽出来,自己的胳膊绞进去了,也顾不上疼了,保命要紧,几个人扯着我,咔嚓一声,一截胳膊断里面了,没能接上,成了个伤残。

老王正讲得兴奋,没看见赵明凡来了。

赵明凡背着手,耐心听他说完。

老王每次讲的版本都不一样,但他肯定不是故意说谎,可能是脑子出了毛病,很多事儿记串了。

鸟友们看到赵明凡来了,都散了。

赵明凡放下马扎,在老王身边坐下来,老王还盯着鸟看。

赵明凡从怀里掏出一本皮面儿的本子,打开,里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儿。

老王眉头皱起来。

赵明凡说,你还想起什么了?接着说说。

老王看着赵明凡说,十多年了,凶手说不定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可能因为犯了别的事儿被抓了,正在牢里蹲着呢,早晚也得死。

赵明凡摇头,我天天看新闻、看报纸,还上网,没查到有哪个罪犯手里有仿64式手枪。那把枪杀了五个人,枪里至少还有两发子弹,这种人我知道,剩下的子弹一定要打出去的。

老王习惯性地挠自己的断臂,挠得通红,说,老赵,你听我一句劝,你都七十多了,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儿。那么多警察呢,哪个闲着了?

赵明凡点点头,警察是没闲着,但也没查出来。凶手就在这镇上你信吗?他杀的女人都在镇上,他不会跑,他得跟他犯的事儿在一起,这人就这样。

老王不爱听,你成神探了啊?

赵明凡说,死的是我亲闺女,要是我死之前查不出来,我没脸见她。

老王终于叹了口气,我都说了一百遍了,我知道的都说了,说得都违规了,你知道吧?

赵明凡戴上老花镜,拿起笔,盯着老王,像个小学生。

老王没办法。

64式手枪,越南仿制的,那几年从黑市里流过来不少。黑市嘛,两头黑,很难查到谁卖的、谁买的。

赵明凡把笔头按在本子上,没写,显然,这个信息老王之前已经说过了。

尸检报告上说,就咱闺女不是死于枪杀,是死于窒息,枪,是后来补打的,相当于凶手的签名。这孙子作案严谨,每次都打同一个地方。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当时年龄二十七八岁,上肢粗壮,还有……

老王停下来,不想再往下说。

赵明凡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不会写的字儿就画个圈,听到老王停下来,头也不抬,说,没事儿,你就说。

老王清了清嗓子,凶手性功能不行,可能阳痿,喜欢用枪代替。还有就是,有个专家说,她满口的牙都被拔掉了,可能是因为咬了凶手。凶手为了毁灭证据,才拔的牙。

赵明凡的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又接着画。

老王看着赵明凡,说,老赵,说句不中听的,你别折腾自己了,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

老赵抬起头看着老王,说,我这儿过不去。

我这个人,是个坏人,也是个怂人。有一回抢一个女娃娃,是个近视眼。她跑,我追,她跌倒,摔泥坑里,我去扯包,她给了我一石头,血流进我眼睛里,她爬起来跑了。我想这不行,我身子太虚了,我得弄把枪。

赵明凡在蛋糕店买了个蛋糕,让店员写上“小染生日快乐”。

小染是赵明凡的女儿赵不染的小名。

蛋糕精致漂亮,赵明凡拎着走在路上,时不时能闻到奶油的香味儿。

赵明凡今天有点高兴。

小染,又过生日了。

赵明凡把蛋糕摆在赵不染坟前。

给女儿点上香,烧了纸,给自己点了根烟,呛得又咳嗽。

叼着烟绕着坟包走了一圈儿,薅下来一把野草。

这里的草长得可真快。靠着河,就是土肥。

赵明凡靠着女儿的墓碑坐下来,和女儿一起往下看,山坡底下的四喜河结了冰,泛着光,看猛了,还晃眼。

“四喜河”是个俗名,原本这条河没名字。就因为河里面露出几块石头,远看就像麻将牌,才有了这个名儿。

蛋糕上,奶油慢慢融化。

婊子养的。

一群小孩儿都围着十岁的赵不染,骂出他们从大人那里听到的最恶毒的脏话。

赵不染两只手各握着一块石头,脸蛋儿冻得通红。

她梗着脖子说,我妈是婊子,你们骂她可以,但我不是婊子养的,我是我爸养大的。谁要再骂我,我就打破谁的头。

婊子养的。

一个小胖子不信邪,他的话刚丢出来,脑门上就开了花。

小孩们一哄而散。

赵不染把另一块石头扔掉,扬长而去。

赵不染她妈跟着镇上卖菜的跑了,拿了钱,还有自己的衣服,一罐她爱吃的辣椒酱。

赵明凡到处找了,没找到,看见的人说,小染妈妈是坐着卖菜的三轮车走的,还笑着跟熟人打招呼,就像是去赶庙会。

老婆跑了,赵明凡每天喝酒,每次都喝醉,天越冷,就喝得越厉害,他说喝多了,心里就不冷了。

晚上,下着大雪,赵明凡歪歪扭扭地往家里走,歪倒在路边,被埋在雪窝子里,也不觉得冷,打起了呼噜。

十岁的赵不染打着手电筒,沿着路找,喊爸爸,喊出来的字儿都冻在了半空中。

找到后半夜,才在雪窝子里发现了赵明凡。

赵不染拼命推,拼命叫,赵明凡一动不动,身上没热乎气。

赵不染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脖子哇哇大哭。

赵明凡被哭声惊醒,睁开眼,看到手电筒晃着他的眼睛,女儿坐在雪地里哭得冒鼻涕泡,酒就醒了,说了句,别哭了。

赵不染看到他醒了,哭得更厉害,我以为你死了。

赵明凡要起来,发现身体冻僵了,动不了。

赵不染来扶他,扶不动,就拿小手给赵明凡揉腿。揉了半天,好一点了,赵明凡勉强站起来,赵不染就跑到赵明凡腋下当一根拐杖。

父女两个往前走,赵明凡腿不听使唤,一歪,两个人都倒在了雪里。

赵明凡看着女儿,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赵明凡把酒戒了。

蛋糕上的奶油,已经化成了一摊。起风了,吹得赵明凡睁不开眼睛。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女儿说,我给你看看我练的把式。

赵明凡运气,摆了个架势,一甩袖子,袖刀没飞出来,把袖子扯破了。

赵明凡很尴尬,跟女儿解释,这衣服袖子太长,回去我改改。

赵明凡看着烧纸上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站起身,往山坡下走。

年轻的赵不染坐在坟包上,看着老父亲跌跌撞撞地下坡。

我出来之后,找活干,都不要我,可我得活。我别的不会,就会开个货车,就给货运站当司机,一来二去,捡了个漏,弄了一辆货车。我身上有病,肾坏了,一把一把的吃药,不吃药皮肤就发蓝。大夫说,我就能活个三五年,可这三五年也不好混。外面人对我不好,比不上里面,有事可以报告政府。

赵明凡回到家,生好了炉子,屋子里还憋着没散出去的烟。

家里空空荡荡,没有多余的家具。

东面一整面墙上,都贴着剪报。

“‘12·9’特大连环杀人案”。

赵不染印在报纸上的照片,贴在中间,褪色泛黄。

围着她的照片,向周围扯出来放射状的红色毛线,像一张蜘蛛网,联结的是这些年赵明凡收集的线索:死者、嫌疑人、地点、邻居、凶器。

大部分线索走到一半就断了,像无数条断头路。

赵明凡盯着墙看了一会儿,像一只不知道往哪里去的蜘蛛。

赵明凡打开赵不染的房门,站在门口发愣。

女儿的房间光线最好,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女儿用过的东西上。

房间里什么都没动,就是偶尔扫扫地、擦擦桌子。

平时赵不染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才回家。

那天不是周末。

赵不染和赵明凡通电话,听见他咳嗽得厉害,问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赵明凡说,天冷了就这样,没事儿。

话还没说完,就咳嗽得喘不上气儿。

赵不染急了,说,你等我吧,我这就回去,明儿一早带你去医院看看。

那天风很大,风大了街上人就少。说要下雪,可一直没下。我也不想出门,可手里没钱了,没钱买酒,也没钱买药,就想出去碰碰运气,结果就碰到了那个女老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就赶巧了,失手了。

赵明凡盯着时间看,快十一点了,赵不染还没回来。

打电话去她学校,值班的说早下课了,老师们应该回宿舍了。

赵明凡央求值班的,麻烦你去我女儿宿舍看看,让女儿接个电话,我就在电话里等。

十几分钟之后,电话里说,宿舍里没人。

赵明凡挂了电话,披上衣服就出了门。

风出奇的大,把人吹成斜线。

从中学学校回来,路不算远,赵明凡沿路去找。

路上没什么人,电线杆子好像都被吹得直晃荡。

赵明凡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都没找到。

他还没往坏处想,想着赵不染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了。

一直到天亮,还是没有赵不染的信儿。

赵明凡报了警。

当时老王是这片儿的片警,招呼人一起找,出动了警犬。

赵明凡好几次路过四喜河,河面上都冻着厚厚的冰。

赵不染喜欢水。

夏天跑到河里游泳,冬天就用自己做的冰刀在河面上滑冰。

赵明凡这一次在河边停下来,踩着冰,往河上走,冰很厚,放眼望去,光秃秃一片,冰面上也没有破洞。

赵明凡松了一口气。

一个警察迎面向赵明凡跑过来,气喘吁吁,跑到赵明凡面前,也顾不上说话,拉着他,掉头继续跑。

老钢厂废弃了多年,一直传说有搞房地产的老板要炸掉厂子,起一片高楼,带着阳台那种。

可等了好多年,也没有人干这事儿。

开始的时候,还有个老头看门,每个月从镇政府领两百块钱,后来就不让老头看了。

这里就彻底荒了。

废车间里围了一群人。

赵明凡往里走,老王一把拉住他,说,老赵,你先别进去。

赵明凡推开老王,往里走,走出几步,停住,看了一眼,就瘫在了地上。

本来吧,她不是我的目标。只能说是赶巧了。我货车熄火了,应该是买的防冻液是假冒伪劣产品。我停下来抽烟,就看见她走过来,我这人信命,心里说就是她了。

赵不染手腕和脚腕上都缠着铁丝,铁丝勒进肉里,血迹都干了。

身上光着,到处都是伤,双腿之间一摊血,一口牙都没了,额头上有个洞,眼睛还睁着。

赵明凡瘫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肺开始漏气,拼命地咳嗽。

警察从赵不染脑子里取出来一颗子弹,这颗子弹来自一把64式仿制手枪。

从越南贩过来的。

再往下查,就查不到具体的人了。

那年连着一个月下大雪,老矿上塌方,从矿坑里挖出四具尸体,都是女性,额头上都有个洞,都是被子弹射穿的。

公安局推论,凶手有一把64式仿制手枪,枪里有七发子弹,现在还剩两发。不排除有备弹的可能。凶手有很大概率再次作案。

这事儿上了报纸,被定性为“‘12·9’特大连环杀人案”。

一下子轰动了,搞得人心惶惶,女孩到了晚上都不敢出门。

尸体上没有提取到指纹,凶手应该戴着手套,死者体内也没有精液残留,但有撕裂伤,怀疑凶手有射精障碍。

公安部门开始了大规模排查,把但凡能扯上关系的嫌疑人都查了个遍。

没有收获。

可能是公安局的排查起到了震慑作用,从那以后,凶手一直没有作案,社会风气也渐渐好了起来。

凶杀案就成了一桩旧闻。

鉴于当年的一些技术限制,凶手一直没有抓到,案子一直没破。

镇上的领导换了好几任,赵明凡一有了线索就往公安局跑。

但凡和赵不染有关系的同事、同学、朋友,赵明凡走访了个遍,甚至自作主张地跟踪过好几个他认定的嫌疑人。

被跟踪的报了警,老王大骂赵明凡,不要掺和,这样犯法知道吗?查案不是你该干的事儿。

老王说,这个案子定性了,随机杀人。就是凶手随机挑选目标,得手了就跑。可能再一次作案,也可能就猫着了。但总能查出来,就是需要时间。

其间,这案子真有了转机。

发生了一桩抢劫案,警察抓到一个犯人,寸头,二十七八岁,无业游民。寸头抢劫了一个从银行里出来的妇女,但没想到是去存钱的,就只抢到几百块钱,还被妇女追着跑出去五六里路,最后跑进了老钢厂后面的林子里,迷路了。

寸头说他在林子里看到一辆卡车,绿色的,轮胎上绑着铁链子,黑色的铁链子,车牌用黑布蒙上了,里面有女人叫。

寸头大着胆子凑近去看,还没等看清,里面扔下来一把榔头,丢在寸头面前。

我知道是丢给我看的。是个狠人。我就跑了。

于是就开始排查符合描述的卡车。

登记的几十辆卡车,逐个审查,没有符合条件的。

线索又断了。

赵明凡把赵不染葬在了四喜河对面山坡的祖坟里。

出殡的时候,他一声没哭,不知道该怎么跟祖宗交代。

烧了纸,烟尘缭绕,赵明凡又咳嗽起来,站起来躲烟,揉眼睛。

从那以后,赵明凡每天就只有一件事儿——查案。

查到老王退休。老王说,老赵魔怔了。

查到老钢厂整体爆破。

那天镇上的人都去看,赵明凡也去看了,爆炸的声音不大,就是尘土大,像要把整个镇都吞了似的。

后来,老钢厂的旧址就真的起了一片楼,有阳台那种。

开盘那天,赵明凡也去了。

售楼处立着罗马柱,搭了个高高的舞台,零下十几度,跳舞的小姑娘们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跳得欢天喜地,赵明凡手里多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着“上风上水,传世名邸”。

老王定期陪赵明凡喝酒,喝多了就跟赵明凡说,老赵,我心里有愧,有愧啊。

赵明凡安慰他,不怪你。

赵明凡在公路边,发现了一个新开的修车铺。

修车的人,三十五六岁,黝黑,跟人说话时眼睛不看人,粗壮,以前没见过。

赵明凡故意在对面卖烤地瓜,盯了三天,越发觉得像。

晚上两点多了,修车铺里还亮着灯。

修车的背着一个帆布包,摸出来,上了公路,沿着公路一直走,边走边一把一把地撒钉子。

蹲下来的时候,修车的脖子上一冷,多了一把刀,修车的不敢动,说,要钱给钱,别攮我。

赵明凡忍着咳嗽,问他,你是不是杀过一个姓赵的女老师?

修车的说,我撒钉子扎车胎,然后补胎,我只会干这个。我不杀人。

赵明凡不信,说,你有枪。

修车的说,有。

赵明凡激动起来,你带我去看。

赵明凡架着刀子,跟着修车的进了修车铺。

修车的给赵明凡看,是有把枪,不过是充气枪。

赵明凡说,不是这把,是64,仿制的64。

修车的说,什么64?

赵明凡急了,想给修车的一点苦头吃,就看见了一摞轮胎里,有两个上面绑着铁链子,黑色的铁链子。

赵明凡的刀割进了修车的肉里,问他,卡车是你的,你把车卸了。还不承认?

修车的说,车胎是有人卖给我的,我给了他几十块钱。不诓你。

赵明凡问,什么人?

修车的想了想,说,普通人。

赵明凡问,没特征?

修车的举起手,对着虎口比画,这儿有个豁口。

赵明凡看着修车的两只手的虎口都完好无损,心里泄了气。

又问,那人怎么来的?

修车的说,走路来的,滚着两个车轮子,身上还背着鱼竿,说是钓完鱼在路边捡的。

赵明凡说,你别回头。

修车的说,我不回头。

赵明凡退出来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第二天,赵明凡去渔具店买了鱼竿,店主说,去河里钓鱼,还得配上一根钢钎子,凿冰窟窿。

四喜河。赵明凡用钢钎子凿了个洞,摆下马扎,戴上护膝,开始钓鱼,一连钓了三天,钓到几条小鱼,又放回冰窟窿里去。

天越来越冷,除了他,没有别人来钓鱼。

但赵明凡还是每天坚持去,一直到天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来。

入了三九,冰越来越厚,钢钎子都凿不动了,赵明凡用了半天劲,也没凿透,累得直喘气。

你凿的地方不对。

赵明凡抬头,看到一个男人,穿着黑皮衣,戴着皮帽子,呵着热气,两只手戴着皮手套,手里也拿着钢钎子,看起来其貌不扬,还有些窝囊。

看这个冰纹,越少的地方冰越薄。

那人用自己的钢钎轻而易举地就凿出一个洞来。

两个人坐在四喜河边等鱼上钩。

话都少。

赵明凡问,这儿能钓到大鱼吗?

那人说,能。有耐心就能。

又是沉默。

冰面上泛着白晃晃的光。

赵明凡说,冻僵了,我点把火吧。

那人说好。

两根鱼竿架起来。

赵明凡和那人烤火。

那人摘了皮手套。

赵明凡专心烤火,拿出保温杯喝了口热水,发出过瘾的声响,觉得浑身有劲了。

赵明凡问,你手上的疤哪儿来的?

那人说,狗咬的。

赵明凡说,放屁。

她一直叫我哥,求我。她说她有个老父亲,身体不好,有一年喝酒睡在雪窝子里,肺冻坏了。她说她妈在她小时候就跑了,就剩下她跟她爸相依为命。她要是死了,她爹也完了。说实话,我挺感动的。她求我,她说哥,让我干什么都行。从这里出去,我就把这事儿烂肚子里,我跟谁都不说,我跟我爹也不说。

我说行。

就那个时候,我心里的想法变了,我想跟她做真夫妻,我知道自己早晚会死,我也不能跟她一块儿,我就只能跟她在一起这么一晚上。这对我来说,不够。我不可能一直和她这样的人在一块儿,除非她永远留下来。

赵明凡说,你手上的疤,是我闺女咬的。

那人说,我不认识你闺女。

赵明凡说,我找你十多年了。

那人说,大爷,你认错人了。

赵明凡说,我知道你有枪,64,仿制的,你至少还有两发子弹。

那人说,大爷,我没枪,有枪犯法。

赵明凡说,你一会儿掏出来打我,朝着我的脑门打,打准了,这不是你的签名吗?

那人说,大爷你别逗我了,鱼该上钩了。

赵明凡说,我七十了,能找着你,就没打算活,我也不会让你活。

那人说,大爷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赵明凡说,我每天锻炼,为的就是这一天。你抬头看到对面山坡上那片坟地了吧?有一座就是我女儿的。她在对岸看着呢。当爹的要为她报仇。

那人说,我没见过你女儿。

我掐她脖子,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咬住了我的手,往死里咬,我怎么扯也扯不出来,就用枪托打了几下,打下来几颗牙。

她不动了,我慢慢用力,她眼神也散了。

我盯着她看了半天,就喜欢她那一口碎米牙。

我想留个纪念。

走的时候,我总感觉她还在动,我害怕,就把枪顶在她脑门上,轻轻地开了一枪。

那人的鱼竿动了。

有鱼上钩了。

那人站起来,去收鱼竿。

赵明凡跟过去。

咬钩的是条红鲤鱼,活蹦乱跳地撒欢。

那人把红鲤鱼从鱼钩上解下来,丢进塑料桶,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干净。

抬头看着赵明凡。

赵明凡说,你掏枪吧。

那人无奈,大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话还没说完,枪响了。

林子里一群鸟被惊飞。

赵明凡低头看自己胸口,血从棉袄里渗出来,渗出一个圈,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热气。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明凡,口袋里冒出烟。

赵明凡站着没倒,我就说你有枪。

赵明凡袖口里扯出来一条红绳,红绳向前延伸,另一头系在那人胸口露出来的刀把上。

刀把是木头的,被摸得很光滑。

那人眼神一下子散了,倒在地上,打翻了塑料桶,红鲤鱼跌出来,在冰上打挺。

赵明凡扯断红绳子,蹲下来,双手捧起红鲤鱼,一扔,想把它扔回冰窟窿,但力气泄了,没扔远,红鲤鱼在冰面上打了个滑,自己滑进冰窟窿里了。

赵明凡很满意,他慢慢地在河边坐下来,看向冰面。

冰面反射出来的白光,在半空中形成光斑,煞是好看。

赵不染踩着冰刀,从河对岸轻盈地滑过来,在河面上转圈儿,一会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一会儿又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