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块泥版
恩启都啊,放弃你的敌意,
吉尔伽美什,沙玛什爱他无疑。
安努、恩利尔与埃阿,使他更加大智不愚。
你从深山来此地,就在这之前,
吉尔伽美什已在乌鲁克梦见你。
(第240—244行)
他见到幽深海底,国之根基。
他晓得秘密所在,一切皆知悉。
吉尔伽美什见到幽深海底,国之根基。
他晓得秘密所在,一切皆知悉。
他知道众神在哪里安身休憩。
他获得全部智慧,
见到了宝藏,揭开了奥秘,
带来了洪水前的信息。
他从千里归来,虽然筋疲力尽,却获得平和心理。
在一块石碑上,他将所有艰辛逐一刻记。
他修建了羊圈乌鲁克的城墙,
包括圣埃安纳,神圣的藏宝库房。
瞧那围墙,它像一道紫红色的光,
瞧那胸墙,无人能够照样模仿!
登上那阶梯,它们古来有之,
走近埃安纳,那是伊什妲的住地,
后世的任何君与民,都无法与之匹敌。
登上乌鲁克城墙,绕墙转一转。
仔细瞧瞧那台基,好好看看那些砖,
瞧瞧其砖是否炉火所炼,
看看其基石是否七贤所奠。
城大无边,园广无边,坑阔无边,伊什妲庙是其一半,
把这些加在一起便是乌鲁克的幅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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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伽美什经历的所有苦难。
(古巴比伦版从这里开始)
他在所有的君王中卓越出众,因身材魁伟而举世闻名。
他是顶人的野牛,乌鲁克土生土长的英雄。
他行路在前,一马当先,
有时押后,保同伴平安。
他是坚固的防洪堤,是军队的保护伞。
他是凶猛的洪水,能将石墙掀翻。
吉尔伽美什,卢伽尔班达的野牛,力量大无边。
他喝高贵的野牛宁荪的奶水长大,
吉尔伽美什身材魁梧,完美无瑕,令人惧怕。
他开辟了前往深山的通道,
在大山脚下把井挖。
他穿越宽广的海洋,到达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走遍世界各地,为的是把永生寻觅。
他到达远古的乌塔纳皮什提那里,全凭一己之力。
他重建了那些毁于洪水的庙宇,
为天下众生建立了秩序,
哪位君王能与之匹敌?
谁敢像吉尔伽美什一样,说“王就是我自己”?
吉尔伽美什,他叫这个名字从出生之日起。
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
蓓蕾特伊丽塑造了他的躯体,
努帝穆德使其形象无可挑剔。
他充满活力,神采奕奕,
器宇轩昂,身高十一尺有余。
53—54行残缺。
他腰宽两尺,
足长三尺,腿长半竿。
一步迈出六尺远,
半尺是拇指的长短。
他两腮长满胡须,像青金石一样闪烁光芒,
他那卷曲的头发,茂盛得像妮撒芭的头发一样。
在成长过程中,他始终完美至极。
他是大地的象征,无与伦比。
(转而描写吉尔伽美什的举止行为,引出故事)
在羊圈乌鲁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耀武扬威,像野牛一样,把头高高昂起。
无人敢与他为敌,他的武器随时准备出击。
为了陪他玩球,同伴们不得片刻歇息。
他把乌鲁克的年轻人搞得力尽筋疲,情形超出常理。
儿子回家见父亲,吉尔伽美什都不许,
白天与黑夜,心急气燥性暴戾。
吉尔伽美什,治下有万民,
他是羊圈乌鲁克的牧羊人。
女儿回家见其母,吉尔伽美什都不准。
向女神伊什妲,这些妇女月复一月把怨申,
在伊什妲面前,她们不断把怨申:
“强大、卓越、无所不知的王,
吉尔伽美什,不许新娘回家见新郎!”
她们是勇士的女儿,男人的婆娘。
女神伊什妲,听她们把怨言讲。
上天神灵,把话语驾驭,
向努纳姆尼尔,他们如此建议:
“在羊圈乌鲁克,你让人造了一头牛,生性爱攻击,
无人敢与他为敌,他随时准备使用武器。
为了玩木球,他让同伴不得息。
他把乌鲁克的年轻人搞得力尽筋疲,情形超出常理。
儿子回家见父亲,吉尔伽美什都不许,
白天与黑夜,心急气燥性暴戾。
在羊圈乌鲁克,他是牧羊人。
吉尔伽美什,治下有万民。
他是他们的牧羊人,他是他们的保护人。
(她们说:)‘强大、卓越、无所不知的王,
吉尔伽美什,不许新娘回家见新郎!’
她们是勇士的女儿,男人的婆娘。”
听罢她们的抱怨,
大神安努把阿鲁鲁唤,(这样对她言):
“你呀阿鲁鲁,你已然把那人造!
现在,仍按造他的方式造一人,
此人要强壮,足以抵御他1心中的风暴。
让他们相互制衡,让乌鲁克重归平静!”
阿鲁鲁一把此言听,
便按照安努所言行,造人成竹已在胸。
阿鲁鲁把双手洗干净,
她拧下一块泥,抛向旷野中。
就在这片旷野上,她造了恩启都,一位大英雄。
他是沉默的后裔,宁努尔塔使他力量大无穷。
厚厚的毛发长满躯体,
头披长发,与妇女无异。
他那卷曲的头发,茂盛得像庄稼地。
世上有民亦有国,他全然不知悉。
俨然是沙坎,披的是兽皮。
与瞪羚在一起,食草以充饥。
与畜群在一起,池塘饮水上去挤。
与动物在一起,戏水甚惬意。
猎人有一个,专门设陷阱,
在池塘对面望,将他看得清。
一日二日连三日,他在池塘对面望,将他看得清。
猎人盯着看,目瞪口呆直发愣。
(末了)他(恩启都)和牲畜一起回家中。
(猎人)心中仍愤愤,默默不言语,闷闷不作声。
无精打采心不快,满脸愁云神未定。
心里甚苦闷,
仿佛远足归,身体疲惫脸阴沉。
猎人终开口,冲着其父云:
“父啊,有个年轻人,在池塘对面常现身。
力量大无比,举国上下数第一。
犹如陨石般,他的力量大至极。
他在山前山后转,终日不停息。
他与畜群在一起,食草以充饥。
池塘对面处,成了他的常顾地。
我心甚恐惧,不敢凑上去。
我挖好一个坑,他便将之再填平。
我布好一圈套,他便将之再毁掉。
他使荒野上的畜群与野兽,统统从我手中逃。
在旷野狩猎这营生,他已让我做不了。”
其父开口言,对猎人这样说:
“儿啊,吉尔伽美什,他生在乌鲁克,
在他身前与身后,情妇妓女何其多!
他堪与陨石比高低,力大能够拔山河。
朝着乌鲁克,现在就上路!
制服恩启都,何须男人把力出!
吾儿速速去!带上莎姆哈特那个妓女。
她的威力非常大,可与强汉比高低。
畜群来到池塘时,
让她尽把衣裳去,展示其人之魅力。
他会看见她,朝她走过去。
他纵然与畜群同生长,它们也会对他生敌意。”
其父之忠言,他牢记在心里。
猎人即动身,[…………………]
径奔乌鲁克,来到市中心。
对国王吉尔伽美什,遂把来意陈:
“有个年轻人,池塘对面他常去。
力量大无比,举国上下数第一。
犹如陨石般,他的力量大至极。
他在山前山后转,终日不停息。
他与畜群在一起,食草以充饥。
池塘对面处,成了他的常顾地。
我心甚恐惧,不敢凑上去。
我挖好一个坑,他便将之再填平。
我布好一圈套,他便将之再毁掉。
他使荒野上的畜群与野兽,统统从我手中逃。
在旷野狩猎这营生,他已让我做不了。”
(吉尔伽美什的建议与猎人之父的建议不谋而合)
吉尔伽美什,对这位猎人语:
“猎人啊,请你速速去!让妓女莎姆哈特跟着你,
畜群来到池塘时,
让她尽把衣裳去,展示其人之魅力。
他会看见她,朝她走过去。
他纵然与畜群同生长,它们也会对他生敌意。”
猎人随即便启程,带着妓女莎姆哈特一同行。
他们一齐上了路,直抄近道不耽误。
就在第三天,已经来到那去处。
猎人、妓女坐下来,且把畜群来等待。
他们坐在池塘的另一边,等待一天又一天。
畜群终出现,饮水池塘边。
动物终到来,戏水甚开怀。
恩启都本人亦在畜群里,大山是他的出生地。
他与瞪羚在一起,食草以充饥。
他与畜群在一起,池塘饮水上去挤。
他与动物在一起,戏水甚惬意。
野人这一切,莎姆哈特看仔细,
荒野深处常来往,年轻力壮带杀气。
(猎人对莎姆哈特说)
“莎姆哈特,就是他,露出胸部,快快宽衣!
速速裸体,让他接纳你的魅力。
不要恐惧,接受他的呼吸。
他会看到你,他会接近你!
铺好你的外衣,让他伏卧你的身体。
对他这个野人,使出女人的拿手戏。
他的男性魅力,将使你身悦心愉。
与他一同生长的畜群,会对他产生敌意。”
莎姆哈特脱裙解衣,
她裸露出身体,他开始享用她的魅力。
她没有产生恐惧,她接受了他的呼吸。
她铺好自己的衣裳,他伏卧她的身体。
对他这个野人,她使出了女人的拿手戏。
他的男性魅力,使她身悦心愉。
整整六天七夜,恩启都与莎姆哈特尽享了做爱的乐趣。
当他尽享她的魅力,
他回过头来,朝畜群望去。
瞪羚看见恩启都转身就跑,
荒野上的畜群也把他远离。
恩启都弄脏了自己纯洁的身体,
他那与畜群跑惯了的双膝,现在只能静静伫立。
恩启都变得虚亏无力,跑起来已不像从前,
但他获得了判断力,已经变得大智不愚。
他又回到妓女身边,坐在她的脚下歇息。
妓女的那张脸,他两眼紧紧盯着不离。
妓女开始把话头拉起,他侧耳听仔细。
冲着恩启都,妓女这样讲:
“恩启都啊,你非常英俊,像神一样来到世上。
你何必和动物在一起,整天在荒野四处游荡?
走吧,我带你到羊圈乌鲁克,
到安努和伊什妲居住的神圣殿堂。
在那里,吉尔伽美什最有力量,
他像野牛一样,比任何男人都威武雄壮。”
她对他讲了这番话,赢得了他的赞赏。
他已然心明眼亮,找位朋友正是所想。
与妓女面对面,恩启都这样讲:
“走!莎姆哈特,请把我带上!
到安努和伊什妲居住的神圣殿堂。
(你说)在那里,吉尔伽美什最有力量,
他像野牛一样,比任何男人都威武雄壮。
我要向他发起挑战,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力量。
我要让乌鲁克人都知道:‘世上我最强!’
我要改变那里的现状,
生在荒野中的人才最有力量!”
(莎姆哈特说:)“走!快让人们看看你长得啥模样!
那里有妓女,这个我知悉。
恩启都啊,羊圈乌鲁克,你应速速去!
那里的年轻人,个个都把腰带系。
城中的每一天,人们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那里的鼓声震天动地,
那里的妓女落雁沉鱼,
个个妩媚动人,浑身充满洋洋喜气。
大人物们亦夜不能寐,纷纷出来凑趣。
恩启都啊,你尚不知生活应该是怎样的情形,
我要让你瞧瞧吉尔伽美什,他是多么开心高兴。
好好瞧瞧他,仔细看看他的面容。
他威武雄壮,器宇轩昂,
浑身魅力无穷。
论力气,他要强于你,
不论白天黑夜,他都不眠不息。
恩启都啊,放弃你的敌意,
吉尔伽美什,沙玛什爱他无疑。
安努、恩利尔与埃阿,使他更加大智不愚。
你从深山来此地,就在这之前,
吉尔伽美什已在乌鲁克梦见你。
(莎姆哈特转述吉尔伽美什的第一个梦)
吉尔伽美什起床后,为了求得梦意,对母把梦境讲起:
‘母啊,就在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天上有群星,
仿佛一陨石,向我落不停。
我欲搬起它,对我来说过于重。
我欲滚动它,可我力不能。
乌鲁克全国(百姓)都来围观,
在它周围,全国(百姓)都来聚拢。
一大群人在它周围挤来挤去,
青壮男子将它围得里外三层。
他们都来吻其足,仿佛对待一孩童。
我爱它如爱妻,抚之轻又轻。
我终将它搬起,放你脚下求裁定。
而你,你让我俩旗鼓相当无伯仲。’
(吉尔伽美什之母解梦)
吉尔伽美什,其母最神明,无所而不知,为儿来解梦,
野牛宁荪母,大智且神明,无所而不知,为吉尔伽美什来解梦:
‘天上有群星,映入你眼中。
仿佛一陨石,向你落不停。
你欲搬起它,对你来说过于重。
你欲滚动它,可你力不能。
你终将它搬起,放我脚下求裁定。
而我,我让你俩旗鼓相当无伯仲。
你爱它如爱妻,抚之轻又轻。
(这意味着)一个强壮汉,将来到你这里,将救朋友于危难中。
他力大可拔山,举国上下数第一。
他力量大无穷,堪与陨石比高低。
你轻轻抚摸之,爱之如爱妻。
(这意味着)他是一强者,屡屡救你于危急。
你的这个梦,大利且大吉。’
(莎姆哈特转述吉尔伽美什的第二个梦)
他还做了一个梦,
他猛地站起身,来到神母旁,
吉尔伽美什,对神母这样讲:
‘母啊,夜来我还做一梦,先来给你讲一讲:
在乌鲁克大街,在那集市广场,
一把斧头在地,周围人群熙攘。
乌鲁克全城百姓,都围在那里观赏。
举国上下之众,都聚在它的四方。
在它前面,一大群人摩肩接踵,
在它周围,青壮男子里外三层。
我将它拾起,放你脚下求裁定。
我爱之如爱妻,抚之轻又轻。
而你,你让我俩旗鼓相当无伯仲。’
(宁荪解吉尔伽美什的第二个梦)
吉尔伽美什,其母最神明,无所而不知,为儿来解梦,
野牛宁荪母,大智且神明,无所而不知,为吉尔伽美什来解梦:
‘儿呀,你梦到的那把斧,其实是个人。
你爱之如爱妻,抚之轻又轻。
而我,我让你俩旗鼓相当无伯仲。
(这意味着)一个强壮汉,将来到你身边,将救朋友于危难中。
他力量大无比,举国上下数第一,
他力量大无穷,堪与陨石比高低。’
吉尔伽美什,对母这样云:
‘母啊,恩利尔,智谋神,愿他将这样的事情降我身:
朋友与顾问,正是我想得到的人。
我想得到的人,正是朋友与顾问!’
吉尔伽美什做的两个梦,(我已对你皆敷陈)。”
对恩启都,莎姆哈特把吉尔伽美什的梦叙述一遍,
讲完梦境后,二人再度云雨一番。
衔接行:
恩启都坐在她面前。
1 指吉尔伽美什。
乌鲁克城墙遗址
《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第一块泥版(第18—21行)和第十一块泥版(第323—326行)都有关于乌鲁克城墙的描述:“登上乌鲁克城墙,绕墙转一转。仔细瞧瞧那台基,好好看看那些砖,看看其砖是否炉火所炼,瞧瞧其基石是否七贤所奠。”20世纪初,德国考古学家在发掘乌鲁克时发现了城墙遗址,并对城墙遗址的一部分进行了发掘。据考古学家估计,城墙全长约9公里。这座城墙就是当年让吉尔伽美什引以为豪的伟大建筑。图片见G.Wilhelm (主编), Zwischen Tigris und Nil-100 Jahre Ausgrabungen der Deutschen Orient-Gesellschaft in Vorderasien und Ägypten, Verlag Philipp von Zabern, Mainz am Rhein, 1998, 图33。
·第一块泥版·
解 读
第1—28行:是标准版作者辛雷克乌尼尼在古巴比伦版基础上增加的“引言”,用倒叙的方式,概括了吉尔伽美什的传奇经历。恩启都死后,吉尔伽美什开始游荡荒野,独自一人,挖井杀狮,逐风追月,涉水翻山,穿越任何凡人都无法穿越的原始森林,渡过任何凡人都无法渡过的“死海”,到达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到达的彼岸,最终见到洪水浩劫的唯一幸存者乌塔纳皮什提(Ūta-napišti,意为“我找到了永生”)。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沉入海底,获得了“返老还童草”。他虽然没有从远古智者那里获得永生,却从这位获得永生的远古智者娓娓道来的洪水故事、亲口讲述的人生观以及他自己经历的“所有苦难”(kalû marṣāti, 第28行)中获得了智慧。他见到的海底不仅是自然界中的海底,更是最深层的智慧,而这种智慧是当好国王、治理好国家、重新建立被洪水毁灭的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础,即“大地(或译国家)之根基”(išdī māti)。
第5行:在第十一块泥版中,乌塔纳皮什提把众神决定发洪水消灭人类的“天机”泄露给吉尔伽美什。其中讲到,决定发洪水时,众神正居住在舒鲁帕克(Šuruppak),洪水也是从那里发起的,当时统治舒鲁帕克的国王正是乌塔纳皮什提。舒鲁帕克位于当今伊拉克南部,古代巴比伦尼亚中部,现代遗址叫法拉(Tell Fara),20世纪初由德国考古学家发掘,出土大批古朴文献,包括经济文献、辞书文献和文学作品。学术界常把公元前2350年以前的楔文文献称作“古朴文献”(archaic texts),把更早的乌鲁克IV-III时期的文献称作“原始楔文文献”(proto-cuneiform texts),把这时期的文字叫作“原始楔文”(proto-cuneiform writing)。
第7行:“见到了宝藏”(niṣirta īmurma)和“揭开了奥秘”(katimti ipte)指吉尔伽美什沉到海底,见到生长在海底的“返老还童草”(也叫“心跳草”)。生长这种神草的地方既是“宝藏”,也是奥秘。吉尔伽美什不但获得了这种草,也见证了其功效,亲眼看到蛇吃了这种草之后即刻蜕变的情形。
第8行:根据巴比伦人自己的说法,从洪水灭世到吉尔伽美什登基为王,这期间经历了26 554年(Maul 2005, 153)。吉尔伽美什是洪水灭世后第一个见到乌塔纳皮什提的人,也是唯一亲自听到当事人讲述当年事的人。因此,吉尔伽美什是传播洪水故事的媒介。没有吉尔伽美什,洪水前后的故事和历史信息就不会流传后世。
第9行:吉尔伽美什的挚友与仆人恩启都出现之前,吉尔伽美什贪玩躁动,欺男霸女,整天身带武器,在乌鲁克的大街小巷游来逛去。恩启都到来后,两人开始筹划大事,决定远足黎巴嫩,挑战洪巴巴,希望做惊天动地的事,以流芳后世。恩启都死后,吉尔伽美什开始对人生感到茫然,对死亡感到恐惧,于是游荡荒野。他寻找的不仅仅是永生,更是人生的意义。他最终得到的,不是肉体上的永生,而是灵魂上的再生。他获得智慧,也因而获得“平和心理”(šupšuḫ),平和即智慧的理念在此显而易见。他从这种平和心理再出发,不但建立了神庙,还修筑了城墙,“为天下众生建立了秩序”(mukīn parṣi ana nišī apâti,第44行),他也因此流芳后世,在精神层面获得永生。
第10行:早在公元前3200年前后,苏美尔人就发明了楔形文字,用芦苇笔把文字写在半干的泥版上。大约公元前2500年前后的早王朝时期,出现少量石版文献,石碑文献出现得相对较晚,大约在公元前2300年前后。只有国王才有可能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信息刻在石碑上,所以,刻了文字的石碑是王权的象征。刻碑是一门专门的技术。乌尔第三王朝第二位国王舒尔吉统治时期(公元前2093—前2046年),一位大臣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是书吏,我甚至可以书写碑文”(dub-sar-me-en na-rú-a ab-sar-re-en,Ali 1964, 54:14)。可见,这门技术是可以拿来炫耀的。《史诗》作者在这里说,“在一块石碑上(ina na4narê),他将所有艰辛逐一刻记”,而在后面的诗文里又说“请拿起青金石版”(ṭuppi na4uqnî,第27行),前后似乎矛盾。也许说的是两件事?也许吉尔伽美什把自己的经历既刻了石碑,又刻了石板?
第11行:吉尔伽美什是乌鲁克国王,《史诗》中的故事主要发生在乌鲁克。乌鲁克是根据阿卡德语发音翻译过来的古代名称,苏美尔人称之为乌努克(Unug),《旧约圣经》称之为以力,现代遗址叫瓦尔卡。乌鲁克位于当今伊拉克南部,地处萨马沃(Samāwa)以北15公里。自20世纪初,德国考古学家便开始有计划地对该遗址进行发掘,发现大量建筑遗址、艺术品和泥版。在考古学上,这个遗址是苏美尔早期文明的代表,早在乌鲁克IV时期,即公元前3200年前后,苏美尔人在这里创造了高度发达的苏美尔文明,发明了文字,并将文字广泛用于经济领域,也用于记载各种分门别类的物名。乌鲁克第一王朝有很多著名国王,吉尔伽美什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最著名者。按照《史诗》的说法,吉尔伽美什见到了远古时代的乌塔纳皮什提,受到这位远古智者的指点,悟到人生真谛,获得智慧,明白了王者义务,于是修墙建庙,建立秩序,成为千古明君。在《史诗》中,“羊圈乌鲁克”出现频率非常高。“羊圈”是乌鲁克的同位语,也是乌鲁克的代名词,绝无贬义,而是对乌鲁克的赞美。一方面,这个比喻意在赞美乌鲁克繁荣富强,牛棚羊圈充实,民生有保障;另一方面,赞美乌鲁克国泰民安,言生活在有城墙的乌鲁克民众,就像生活在羊圈中的羊一样,生活和安全都有保障。根据《史诗》的描述,吉尔伽美什是乌鲁克的“牧羊人”(第71行),这与把乌鲁克比喻为“羊圈”恰好契合。以“圈”喻国,以“羊”喻民,以“牧羊人”喻王,这种比喻明显带有游牧时代的烙印,但具有一种古朴之美。
第12行:埃安纳(é-an-na)意为“天之屋/建筑”,是乌鲁克的一部分,神庙建筑都集中在这个区域,是乌鲁克的崇拜中心,绝大多数泥版文献都出土于这个区域。另一个区域叫库拉巴(kul-aba4ki),字面意思是“乌鲁克之后裔”,可能是国家管理机构所在的区域。埃安纳、库拉巴和乌鲁克三者的关系应该是埃安纳出现最早,库拉巴次之,二者共同构成大乌鲁克。在苏美尔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在与乌鲁克第一王朝的几个国王相关的叙事诗中,埃安纳和库拉巴出现频率都很高,而在十二块泥版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埃安纳出现两次(第一块泥版第12行和第16行),库拉巴没有出现,通篇唯见乌鲁克,不见库拉巴,大概因为从古巴比伦时期起,库拉巴已经淡出人们的记忆,乌鲁克成为这个古老国家遥远记忆的唯一代名词。
第16行:伊什妲(Ištar,过去多译作“伊什塔”或“伊施塔”)和伊楠娜(Inanna)是一个神的两个名称,前者是阿卡德语,后者是苏美尔语。《史诗》用阿卡德语书写,所以,此神在《史诗》中被称为伊什妲。她是苏美尔和巴比伦众神中少有的几个女神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女神。她既是战神,又是爱神,是乌鲁克的保护神,也是许多其他城市的保护神。乌鲁克的伊什妲神庙位于埃安纳区,所以,《史诗》说埃安纳是“伊什妲的住地”(šubat dIštar)。关于她的出身,不同的神学传统有不同说法,一说她是天神安之女,一说是月神楠纳之女,一说是众神之父恩利尔之女,一说是智慧神恩基之女。赞美她或以她为主角或重要角色的文学作品很多,《史诗》是其中之一。在《史诗》中,伊什妲是非常活跃的角色,尤其在第六块泥版中,她向吉尔伽美什求爱,遭到严词拒绝,是《史诗》最精彩的情节之一。
第20行:乌鲁克位于两河流域平原的南部,那里的建筑材料主要是自然风干的土坯(libittum),一般不用炉火烧。比较重要的建筑才使用烧砖(agurrum)。城墙的建造方式一般是外夯土,内包砖,不是全部砖砌。德国考古学家在乌鲁克遗址发现了吉尔伽美什时代的城墙遗迹。
第21行:“七贤”(mumtalkum)指前洪水时代的七个智者。新亚述时期(约公元前1000—前625年)的一些仪式文献提到七贤的名字和他们生活的城市,有各种版本,出入很大。七贤中有埃利都(Eridu)的阿达帕(Adapa),专有文学作品讲述阿达帕的故事。贝洛索斯讲到的七贤中,为首者是欧阿涅斯,人首鱼身。七贤的形象各不相同,具有半人半神的性质。
第22—23行:原文的表述是“城市1沙尔(šár),园林1沙尔,泥坑1沙尔,伊什妲庙半沙尔”。1沙尔= 3.9平方公里。按照《史诗》的这种说法,乌鲁克的总面积应该是13.65平方公里,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根据考古学家的判断,公元前3400/3300年前后的乌鲁克,面积约250公顷。如果按每公顷100—200居民计算,那时的乌鲁克至少有25 000到50 000居民。到了吉尔伽美什统治年代,即公元前2800年前后,乌鲁克的地域和人口都有大幅增长,这时的乌鲁克面积大约为600公顷。
第27行:见第10行注释。刻有楔文的青金石版很少见。青金石一般用来做首饰、镶嵌艺术材料以及滚印,很少用作书写材料。关于青金石,见贾妍 2019。
第29行:古巴比伦版从这里开始。“他在所有的君王中卓越出众”,即“超越万王”,是古巴比伦版首行的头三个单词,是由主动分词引导的从句,也是古巴比伦版《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名称。
第35行:据《苏美尔王表》记载,乌鲁克第一王朝由麦斯江伽舍尔建立,之后是恩美卡(见拱玉书 2006,第125—133页)、卢伽尔班达和杜牧兹,而后是吉尔伽美什。又据《苏美尔王表》记载,吉尔伽美什是库拉巴祭司力拉(Lilla,写作líl-lá)之子,与卢伽尔班达和杜牧兹都没有血缘关系。吉尔伽美什的王位应该不是继承来的。有证据表明,早在公元前2500年前后,卢伽尔班达就被神化,而且被列入神表,被视为女神宁荪(Ninsun)的丈夫。吉尔伽美什也被后世神化。作为国王,卢伽尔班达和吉尔伽美什都有着传奇的经历,也都因此成为文学作品歌颂的对象。为了给作品增加神秘色彩,为了满足某些情节的需要,也为了把传说变为自圆其说,有必要把吉尔伽美什的父母升格为神,但又不能是完全高高在上、凌驾于人之上的神,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吉尔伽美什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为了合理解释吉尔伽美什人神一体的二重性,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苏美尔文学的创作者在卢伽尔班达身上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卢伽尔班达本身就具有人神一体的二重性。他生前为乌鲁克国王,死后被神化,即生前为人,死后成神,终究是神,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所有国王都把卢伽尔班达作为神来崇拜。在辈分上,卢伽尔班达属于吉尔伽美什的长辈,做父亲顺理成章。父亲半神半人,母亲是神,儿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三分之二为神、三分之一是人的人。这不但解释了吉尔伽美什身上的神性来源,也解释了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一之比的来历。
第36行:宁荪这个名字是苏美尔语,意为“野牛女王”(nin-sún)。《史诗》在这个名字前又加了同位语“野牛”(rīmtu),故译为“野牛宁荪”(rīmat Ninsun)。宁荪最初可能是野牛神,成为卢伽尔班达之妻后,原初的神格被淡化。宁荪能预知未来,在《史诗》中几次为吉尔伽美什解梦,也预知吉尔伽美什在远征洪巴巴时会遇到危险,所以,她为吉尔伽美什提前做了安排,确保了太阳神的佑护和吉尔伽美什的安全。
第42行:乌塔纳皮什提和他的妻子是洪水灭世后仅存的人类,获得了永生。他是《旧约圣经》洪水幸存者挪亚的原型。恩启都死后,吉尔伽美什开始游荡荒野,目的就是要找到乌塔纳皮什提,进而从他那里找到永生的秘密。在第十一块泥版中,乌塔纳皮什提给吉尔伽美什讲了他亲身经历的毁灭人类的洪水浩劫以及自己如何免遭劫难并获得永生的全部过程。参见本块泥版第5行注释。
第43—44行:“重建庙宇”(muter māḫāzī)和“建立秩序”(mukin parṣi)在苏美尔与阿卡德王室铭文和法律文献中都能见到,这样的作为属于王者职责,本无可炫耀。但这里所说的“重建庙宇”和“建立秩序”非同一般。吉尔伽美什游荡世界,并且实现了穿越,见到远古先王,得到教诲,获得智慧,而后重返故国。有了这种经历后,重建的庙宇和建立的秩序自然非同寻常,所以才有下一句的“哪位君王能与之匹敌?”
第47行:吉尔伽美什的名字有多种写法,最早的写法是“比尔伽美什”,意为“老人(成了)年轻人”。这个名字不可能是乳名,而应该是后来人们根据他的传奇经历而给他的称号。久而久之,这个称号取代了乳名,以至于乳名被彻底遗忘,这个称号成了唯一的名称。大概古代已有人对吉尔伽美什的名字提出过异议,为了打消疑虑,《史诗》遂来个“特此说明”。
第48行:参见本块泥版的第35行注释。
第49行:蓓蕾特伊丽(Bēlet-ilī,“神之女王”)是母神,即苏美尔语的丁格尔玛赫(Dingir-mah,“大神”)。在楔文文献中,母神有多种名称,除蓓蕾特伊丽外,还有妈妈(Mama,或Mami)、宁丁格尔蕾妮(Nin-dingir-ene,“众神之女主”)、宁胡桑伽(Nin-ḫur-sag-gá,“群山女王”)、宁美娜(Nin-men-na,“王冠之女主”)、宁图德(Nin-tud,“生育女主”)以及阿鲁鲁(Aruru)等。关于母神,详见Black 2005,特别是第40—41页。
第50行:努帝穆德(dnu-dím-mud,“造型者”)是智慧神埃阿(即苏美尔语的恩基)的称号之一。努帝穆德这个称呼反映的是埃阿参与造人的神格。恩基是苏美尔众神中位居第三的大神,仅次于安(An,苏美尔语,意为“天”,阿卡德语称安努)和恩利尔。恩基是地下淡水神,是智慧神,与诅咒、魔法以及人类文明中的各种工艺联系紧密。崇拜恩基的神庙阿布祖(Abzu,阿卡德语称阿普苏)坐落在埃利都。恩基对人类很友善,人类需要帮助时,恩基都会出手相助。当人类遭受洪水的灭顶之灾时,恩基宁肯违背誓言,也毫不犹豫地向人类泄露天机。由于恩基出手相助的缘故,生命的种子才得以保留,人类文明才得以延续(见第十一块泥版)。
第51行、第52行、第55行:乔治版残缺,根据毛尔版翻译。
第56行:“足长三尺”中的“尺”指肘尺,即阿卡德语的1尼卡斯(nikkas)。不同时期的肘尺长度不尽相同,但都在40厘米到50厘米之间。1竿(nindanu)最初等于12肘尺,后来等于14肘尺,绝对长度在6米到7米之间。按照《史诗》的说法,吉尔伽美什的身体不成比例,手脚都超大,肩也很宽,这显然是文学作品的夸张,也可能是幽默。作为现代读者的我们,对此感到震撼,同时感到滑稽有趣,不禁对吉尔伽美什的形象产生无限想象。古之览者,未必不如此。
第57行:毛尔把birīt purīdišu翻译为“肩宽”(Maul 2005, 48),乔治译为“跨度”(George 2003, 541),各有道理,但显然后者更符合逻辑。肩宽6尺(长度在2.5米到3米之间)实在难以想象,本书根据乔治的观点将birīt purīdišu译为“跨度”。
第60行:妮撒芭是书写神。书写妮撒芭的楔文符号是一个形似谷穗的象形字,因此,学者多认为,妮撒芭最初可能是谷神。《史诗》中体现的就是她的这种谷神和谷物的神格。“茂盛得像妮撒芭的头发一样”相当于“茂盛得像田地里的谷物一样”。
第66行:这是《史诗》中提到的第一个事件,吉尔伽美什的故事从这里才真正开始。吉尔伽美什胁迫乌鲁克的年轻人一起玩一种游戏,在游戏中使用两种东西,一种叫“扑库”(pukku),一种叫“枚库”(mekkû或mikkû)。这两种东西究竟为何物?玩的是什么游戏?学者对此有不同说法,都属于猜测,没有确凿证据,因此,截止目前没有定论。认为“扑库”是一种木球,而“枚库”是一种球棍的学者比较多。《史诗》在此只提到了“扑库”,没有提到“枚库”。在第十二块泥版中明确讲到了这两种游戏用具的名称,因此,可以肯定,此处提到的游戏和第十二块泥版提到的游戏是同一种游戏,二者也是同一个事件,都指向一个独立的、流传于民间的关于吉尔伽美什的故事,即《吉尔伽美什、恩启都与冥界》。《史诗》作者按照情节的需要巧妙地把这个故事做了拆分和改编,分别融入《史诗》的不同部分。仅就玩球情况而言,《史诗》作者将玩球情节的一部分用在了这里,另一部分用在了第十二块泥版讲述的故事中,这样就避免了恩启都过早死亡,使《史诗》的整体情节得以按照目前见到的版本继续发展。
第72行:为了与后来沉稳智慧的吉尔伽美什形成反差,取得更好的文学效果,《史诗》在此极力渲染吉尔伽美什的躁动、暴力和不务正业的性格和行为。他的职责是当好乌鲁克的“牧羊人”(rē’ûša Urukki,第71行),《史诗》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而且把这句话安插在描述吉尔伽美什各种不当行为的中间,讲故事的人似乎在讲述吉尔伽美什的劣行时,突然加了一句评语,对听众说道:“不要忘记,他可是乌鲁克国王!”言外之意,国王竟然如此!引起听众注意后,讲述者继续讲述吉尔伽美什的不当行为。这个插入语给平铺直叙带来了起伏和变化,也足以引起读者或听众的思考,给《史诗》增加了思想深度。
第73行:此句残损严重,毛尔版如此修补。乔治和毛尔都把残文ár-[ ]修复为arhiš,即warhiš,“每月”或“月复一月”。在《吉尔伽美什、恩启都与冥界》中,吉尔伽美什的强迫性玩球游戏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就因百姓的抱怨而无法进行:球和球棍都掉入阴间。十二块泥版《史诗》的作者显然认为因一日之苦而抱怨的理由不充分,于是把苏美尔语版的一日玩耍改为无休无止的玩耍与强迫。因此,“月复一月”,如果修补正确,应该是十二块泥版作者的发挥和演绎。
第78行:伊什妲有时也被用来泛指女神,也可以有复数形式。在本行的语境中,译作“女神”(George 2003,543)和“伊什妲”(Maul 2005, 48)皆可。
第79行:“把话语驾驭”的阿卡德语是bēl zikri,直译为“表达之主人”或“话语之主人”。
第80行:努纳姆尼尔(Nunamnir)是恩利尔(Enlil)的别名。此行残损,据毛尔版翻译。恩利尔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众神殿中的大神之一,地位仅次于安(天神)。他有时被称为“众神之父”,有时又被视为安神之子。恩利尔的妻子是宁利尔(Ninlil),他们的后代包括战神与爱神伊楠娜(阿卡德语的伊什妲)、雷雨神伊什库(Iškur,阿卡德语的阿达德)、月神楠纳(阿卡德语的辛)以及太阳神乌图(Utu,阿卡德语的沙玛什)等。恩利尔神庙埃库尔(Ekur)位于尼普尔(Nippur)。恩利尔在《史诗》中是个非常活跃的神,尤其在第十一块泥版中,他是洪水灭世的主谋,也是赋予乌塔纳皮什提及其妻子永生的神。
第93行:安努出现在原文的第93行,在汉译中出现在第94行。楔文残损,但根据语境,可补为“安努”(da-nu)。安努即苏美尔语的安,是天神,“安”在苏美尔语中也是“天”的意思。在苏美尔神学中,安的地位最高,是真正的“众神之父”。在苏美尔创世神话中,当天地分离时,安占据天位,于是形成现在这样的宇宙格局。安的地位虽高,但在实际的宗教生活和政治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远不如恩利尔,在文学作品中,也远不如恩利尔出现频率高,形象不如恩利尔鲜明,行为不如恩利尔活跃。若用现代权力结构比喻安和恩利尔的关系,安类似总统,高居虚位,养尊处优;恩利尔更像总理,大权在握,包管一切。在《史诗》中,安努也是比较活跃的角色,尤其在第六块泥版中,有一段安努与伊什妲的对话,展示了安努的一些性格特点,尤其是面对伊什妲的威胁而做出让步和妥协的性格。身为至尊,被小神胁迫,或身为父亲,被女儿胁迫,这在任何其他作品中都是绝无仅有的。
第94行:阿鲁鲁(Aruru)是母神的名称之一,有的神话传统称其为恩利尔之妹。参见本块泥版第49行注释。
第96行:此行的bini zikiršu多被译为“按他(安努)的指令造!”(George 2003, 543;Maul 2005, 49; Foster 2001, 6)。乔治在该行译文之下做注道:“也可译作‘现在,造一个像他(吉尔伽美什)一样的人。’”(George 2003, 543, 注12)在此处的语境中,安努招来母神,命她造人,因此,zikiršu“他的命令”中的“他的”(šu)不可能指安努自己,应该指将被造的那个人,即恩启都。根据语境推断,此处的zikiršu(“表达、命令、名称”)应该是造人时母神口中的“念词”,如,造恩启都时,母神可能一边手里揉泥,一边口中念叨:“恩启都,恩启都,头发长,胳膊粗,腿脚大,能走路……”然后把揉成型的泥往平原上一抛,恩启都就诞生了。当然,这是推测,不是实证,备在这里,抛砖引玉。
第97行:“抵御他心中的风暴”(ūm libbišu),即要能制约吉尔伽美什,与他旗鼓相当。
第103行:虽然前面的注释屡次提到恩启都,但恩启都的名字这时才首次出现在《史诗》中。他是母神奉命造的人,没有父母,没有童年,生来就是可与吉尔伽美什匹敌的壮汉。恩启都”(den-ki-dùg,或den-ki-du10,意为“好地方的主人”)在楔文文献中有不同写法。最早的写法是en-ki-dùg-ga,已见于公元前2600年前后的法拉文献。在苏美尔语的“吉尔伽美什系列”中,有时可见den-ki-du10的写法,有时可见den-ki-dù的写法。《史诗》中“恩启都”都写作den-ki-dù。此外,还有den-ki-du4和den-gi-du4等其他写法。关于恩启都的“教化”,见欧阳晓莉 2019。
第104行:宁努尔塔是众神之父恩利尔之子,是战神,同时也是农神,主要神庙在尼普尔。作为战神,宁努尔塔有很多英雄事迹,最著名的是战胜从恩利尔那里盗窃“命运泥版”的安祖鸟(Anzû)。《史诗》中体现的应该是他的战神神格。“宁努尔塔使他力量大无穷”是“宁努尔塔之磐石”(kiṣir dnin-urta)的释译。《史诗》还把恩启都的力量比喻为“陨石”(kiṣri ša Anim“天之石”,第125行)。这两个比喻(一个明喻,一个暗喻)明显指向一部歌颂宁努尔塔的作品,即《宁努尔塔的英雄事迹》,古代名称叫《王者》(lugale)。在这部作品中,宁努尔塔战胜恶神阿萨格(Asag)及其石头联军,而后用石头造各种山,山脚下有河流或湖泊,最后都流入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
第107行:表述方式与前面的第60行相同,即“像妮撒芭”(kīma dnissaba),详见第60行注释。本书汉译常根据中文的需要把同一概念做不同处理。
第109行:沙坎(Šakkan)是动物保护神,阿卡德语文献一般写作苏牧坎(Sumuqan),形象大概是身披兽皮的牧人。在第七块泥版中,恩启都梦游阴间,见到了沙坎。在苏美尔人的宇宙观里,阴阳两界都有动物,因此,沙坎也存在于阴阳两界。
第117行:这里指恩启都带领畜群离开池塘,回到“他的家”(bītumšu)中。“他的家”指恩启都的家,也许恩启都搭建了可避雨遮风的木棚,也许恩启都找到了一个适合与畜群一起歇脚的自然屏障;也许指恩启都带领畜群消失在平原中,具体不详。
第125行:恩启都力大如“陨石”之比喻,见本块泥版第104行注释。
第136行:这句话残缺,乔治版只有elu ṣērīšu“在他身后”尚在。福斯特把此行修补为“没人比他更强”(Foster 2001, 7)。但毛尔的修补完全不同,汉译从毛尔版。毛尔注:在乌鲁克,为伊什妲女神献身为仆的妇女很多,她们既是伊什妲神庙的神职人员,也从事性服务行业(Maul 2005, 157)。
第140行:莎姆哈特(Šamḫat)是个阿卡德语普通名词(šamḫatu),意为“妓女”。《史诗》在莎姆哈特的前面加了一个表示妇女名字的符号,表明此人的名字叫莎姆哈特,应该是前面第136行提到的那些既是女祭司又是妓女的神职人员之一。关于《史诗》中的妇女角色,见欧阳晓莉 2016。
第141行:此处“强汉”(dannu)指猎人。猎人设陷阱,不但没有捕获恩启都,陷阱反遭恩启都破坏。猎人父如今设下莎姆哈特这个陷阱,并确信恩启都一定会上套。猎人的陷阱为猎人父的“陷阱”做了铺垫,不但在情节上顺理成章,在内涵上更高一筹。这种前后呼应的文学手法在《史诗》中屡见不鲜。
第179行:这一句似乎是莎姆哈特的自言自语,是她对恩启都的观感。身为壮汉的猎人见到恩启都吓得不敢出声,不敢向前,怕恩启都发现自己,对自己不利。可想而知,莎姆哈特见到披头散发、以动物为伍的野人(lullâ amēla,第178行)恩启都心理是多么恐惧,她边看边自言自语:“这个年轻人(eṭla)身带杀气(šaggāša)”。可见,《史诗》中不但有独白、对白、人物描述、场景描述、行为描述,还有心理描述。
第185行:“女人的拿手戏”(šipir sinništi),字面意为“女人的工作/艺术(品)”。
第199行:恩启都以动物为伍,食牛羊之所食,饮牛羊之所饮,居牛羊之所居,且保持着纯洁之身(ullula pagaršu),与莎姆哈特在一起反而弄脏了自己的身体,这颇耐人寻味。
第207行:“像神一样来到世上”(kī ili tabašši)指恩启都不是由父母所生,而是由神直接创造。
第210行:苏美尔人的宗教属于多神崇拜,但一个城市一般只崇拜一个神,一个城市同时崇拜两个神的情况很少,乌鲁克是其中之一。安努和伊什妲都是乌鲁克的守护神,乌鲁克有两个神庙,分别是伊什妲庙和安努庙。“到安努和伊什妲居住的神圣庙堂”即到乌鲁克去。乌鲁克之所以有两个大神和两座神庙,显然是由于乌鲁克由两个独立的城市——库拉巴和埃安纳——组成的缘故。
第225行:此句残损严重,只有“我知道那里有”尚在,有什么不详。福斯特把残文修补为“那里有吉尔伽美什”(Foster 2001, 10),而毛尔的修补是“那里有妓女”(Maul 2005, 54),二者大相径庭,汉译暂采纳毛尔的修补,因为下面的第230—231行特别讲到乌鲁克妓女,个个美丽动人,沉鱼落雁,也与第234行吉尔伽美什不理国事,整天灯红酒绿、荒淫无度相呼应。参见本块泥版第136行注释。
第234行:恩启都到来之前,吉尔伽美什就是个无道昏君,吃喝玩乐,欺男霸女,权力失控。在这种情况下,一种制衡的力量应运而生,这种力量不是神(虽然归根结底都源于神的干预),也不是人民,而是横空出世的另一位英雄。
第241行:在本行和下一行中,接连出现四位大神。沙玛什(Šamaš)是太阳神,苏美尔人称太阳神为乌图(Utu),“乌图”在苏美尔语里是“太阳”之意,书写“太阳”的楔文也是“初升太阳”的象形字。沙玛什在《史诗》中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尤其在第五块泥版中,当吉尔伽美什受到洪巴巴威胁时,沙玛什刮起了十三种风,控制了洪巴巴,吉尔伽美什才得以战胜他。
第242行:安努,见本块泥版第93行注释;恩利尔,见本块泥版第80行注释;埃阿,见本块泥版第50行注释。
第245行:关于吉尔伽美什母亲宁荪,见本块泥版第36行注释。
第268行:《史诗》曾把恩启都描绘为“宁努尔塔之磐石”(见本块泥版第104行注释),吉尔伽美什梦见从天上落下“陨石”,吉尔伽美什的神母宁荪为吉尔伽美什解梦,认为此梦大吉,预示吉尔伽美什将得一友。《史诗》情节的发展很快证明,这个友人就是恩启都。可见,彼陨石(第104行)与此陨石(第248行)遥相呼应,都指向恩启都。在文学手法上,彼陨石隐而不露,扑朔迷离,此陨石也暗藏秘密,谜底揭开时,读者才发现彼陨石暗藏的玄机。乌鲁克人围观“陨石”的场面与恩启都本人到达乌鲁克时遭到围观的场面十分相似,由此可见,梦预示了将来的真实,梦在这里起着预示作用(见方晓秋 2019),而且是在读者无意识的情况下。
第288行:在恩启都到来之前,吉尔伽美什做了两个梦,一梦陨石,二梦斧子。两个梦都是通过莎姆哈特传达给恩启都的。莎姆哈特的信息来源,《史诗》没有交代。根据宁荪的解释,陨石和斧子都是恩启都的象征,都预示恩启都即将出现。陨石和斧子也都预示了恩启都的性格。
(抄本bb,背面,George 2003,Pl.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