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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暗,二人已然到了花县境内。明知这里离自己村还远着,阿四妹还是拿了阿康哥的毡帽扣上,压低挡去半截脸低头走路,生怕被谁给认出来。
镇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神色慌张脚步匆匆,与广州城里无异。这可怪了,莫不是民团的匪类又来作恶?但又觉得不像,那些团匪一般都在乡下作威作福打击农协,何至于跑到镇上来撒野!阿康哥领着阿四妹绕来绕去躲开骚乱,走至一旅店抬脚便要进去,被阿四妹一把拦住。“费那个钱做什么,找个避风雨的地方将就一晚不就行了。”
阿康哥惊愕,“你就是这样一路去到广州的?”
阿四妹的脸微微一红,“我,我不够钱住旅店。”
阿康哥笑了,“不用你花钱,你睡床,我打地铺就是了。”
阿四妹猛摇头:“不行不行,我阿爷说,孤男寡女的不可共处一室。”
阿康哥正色道:“都是革命同志,分什么男男女女的,那都是封建思想。”
“谁封建思想了!”阿四妹急急否认,心里却拿不准了。自小就跟一帮男仔摸爬滚打,睡在一起那也是常有的事,偏偏阿爷又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又叫阿四妹要有什么规什么德的,阿四妹这才少了与那帮“兄弟”的来往。高姐倒是说过“女子不输男”,也说过“男女都一样”,不知跟阿康哥说的是不是一个道理。再转念一想,阿康哥也未必把自己当女的吧,便故作镇定地拍拍阿康哥的肩膀说:“走走走,都是同志嘛。”话一出口,脸上却一阵燥热,幸好有斗笠遮挡,才没失了体面。
阿康哥刚安顿好就扔出两块钱来,要掌柜的准备好酒好菜。阿四妹想拦拦不住,心想这阿康哥,怎也跟那个地主家的软壳濑尿虾一样爱讲派头哇?
旅店掌柜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秃顶,一身肥肉挤在长衫里把衣裳都撑成腊肠状。遇上阿康哥这样爽快的客人,掌柜的自然是极尽奉承,只是说话间眼睛老是偷瞄阿四妹,把阿四妹看得好不自在。酒菜还没上来,外头却一阵骚动,掌柜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惊慌,一边熟络招呼着客人,一边悄悄探头往外瞧。阿四妹正疑心这店也不安全呢,就听见远处枪声骤起,一连响了好几枪,门口有人飞奔而过,那掌柜的赶紧把门窗关紧,伸手抹起额头上渗出的汗来。
“外头这是怎么了?”阿康哥问。
那掌柜的摇头叹气,“谁知道,从早上就一直闹,不是枪就是火的。”
店里另一桌正在吃饭的客人插嘴道:“听说是民团的在截击什么起义军,跟农军也干起来了。”
掌柜的摇头,“乱,乱得很,我都分不清谁跟谁打,警察局的人也出动了。”
阿康哥却不当回事,笑道:“你只管好酒好菜拿上来,管他哪个打哪个,喝了酒就只有酒壶打壶盖。”
一屋的人都笑了,气氛顿时温软下来,掌柜看了阿康哥一眼,嘿嘿跟着笑,吩咐厨房赶紧给阿康哥他们上酒上菜。
阿四妹还在为那两块钱心疼,然而酒菜一上桌,吃得最欢的也是阿四妹。打小能吃进肚子的都是粗粮,或是自家种的瓜果青菜,吃这样正儿八经有名头有叫法的菜可是头一遭。阿四妹大咧咧把一条腿踩上长凳,捞起一大块肉骨头就啃,顺手抹去嘴边流的汤汁,见阿康哥定定盯着她看,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腿来,唤道:“你吃!你吃!”
阿康哥端起酒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光吃菜有什么意思,来,喝酒!”
本以为阿四妹会推托,或是抿一口燥得面红耳赤,没想她竟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又抓起一块骨头放嘴里啃。
“你会喝酒?!”阿康哥惊诧不已。
阿四妹啃着骨头含糊说道:“有一年村里祭祀,偷过一杯喝。”
“就喝过一次?”
“唔,一次。”
阿四妹的脸没有红,倒是额头闪着油光。阿康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见她抬起手背去抠脸,不由眼咕噜一转嘿嘿笑了。
“那就多喝几杯,来,我给你倒!”
这一夜,阿四妹喝了一杯又一杯,叽叽喳喳与阿康哥说了许多的话,就是没醉趴下。阿康哥刚开始只是耐着性子劝阿四妹喝,菜也吃得心不在焉,后来不知怎的自己也喝上了,几杯下肚,二人就全然乱了纲理,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话越说越掏心窝子,到最后差点就要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了。待得阿四妹挨着床板呼呼去见了周公,阿康哥才蜷在硬邦邦的木板地上发出鼾声来。睡了半宿,阿康哥忽然一个激灵一跃而起四下慌张地看,看到床上熟睡的阿四妹正在磨牙,这才拍拍胸脯舒了一口气。他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拉一个绳头,拉进来一捆卷好的麻绳。阿康哥拿着麻绳凑近阿四妹,刚要伸手去抓她的手,阿四妹就抬起一只脚翻身把被子一卷,连同麻绳一齐卷到了身下。阿康哥伸手去扯,扯不动,阿四妹停了磨牙开始含糊地说起话来,像是说“吃肉”,又像是说“喝酒”,嘴巴咂巴咂巴的表情极为满足。阿康哥盯着阿四妹红扑扑的脸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用力扯出麻绳扔到窗外,嘭一声关紧了窗户。
罢了罢了,明日赶早起程便是。阿康哥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