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成年婴儿
我还是个孩子时,父母曾带我去过欧洲。在那次旅程中,最让我激动的不是大本钟或埃菲尔铁塔,而是从以色列至伦敦的飞机航程——说得更准确点儿,是飞机餐。托盘上放着一小罐可口可乐,旁边是装在不比香烟盒大的小盒子里的玉米片。
我享用那份小东西,发现那罐可乐的味道跟普通装的一模一样、玉米片也真的可以吃时,惊讶变成了真正的兴奋。很难确切地解释这兴奋源自何处。我说的不过是一份小罐装软饮料和谷物早餐,但当时七岁的我确信自己见证了奇迹。
如今,三十年后,我坐在特拉维夫的起居室里,看着我两周大的儿子,产生了近似的感觉:这个人体重不足十磅,却和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一样有愤怒、无聊、恐惧和平静等情绪。给他套上正装三件套,戴上劳力士手表,塞上一只小公文包,把他推入社会,他也能眼睛眨也不眨地沟通、作战、签协议。是的,他不说话。他也会只争朝夕地让自己堕落。我承认,他在被发射进太空或被允许驾驶F-16战斗机前,还应该学些知识。不过总的来说,他已经是个被包裹在十九英寸蜡烛包中的完整的人,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是个激进、古怪的人,一个像样的人物,那种你尊敬却不能完全理解的人。因为,除却身高和体重不表,他和所有复杂的人一样,也有许多面。
我儿子是个受了神启的人:就像有的人读了很多佛教方面的书,或听了两三场大师的讲座,或在印度拉过肚子,但我必须说,我儿子才是我见过的最通灵的人。他的确活在当下:他不曾有过怨恨,也不忧惧将来。他的自我彻底自由。他从不试图维护荣誉或赢取信任。另外说一句,他的爷爷奶奶已经给他开立了一个储蓄账户,爷爷每次摇晃他的摇篮,跟他讲自己为他准备的高利率储蓄在预期的个位数通货膨胀率之下,二十一年后到期时将是多少钱,小东西都没有回应。不过随后我爸爸计算起基准利率的不确定因素时,我注意到我儿子额头上现出了皱纹——他的无忧世界的第一道裂缝。
我儿子是个瘾君子:我要向所有正读此书的瘾君子和戒毒者抱歉,不过恕我直言,他们上瘾所受的苦远不及我儿子。他如每一个真正的瘾君子,不像非瘾君子有很多种选择来度过休闲时光——读本好书、晚间散步或看美国职业男篮季后赛。对他来说,只有两种选择:一只乳房或者地狱。“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世界上有许多精彩的东西——姑娘、酒精、网上非法赌博。”我试图用这些话抚慰他。但我们都知道,这些事物出现之前,只有乳房。他和我们都很幸运,他有一个长了两只乳房的母亲。即使最糟糕的剧情出现,一只乳房坏掉了,总还有另一只在。
我儿子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时候晚上醒来,看见他在我身边的床上晃着小手指,就像个正在消耗电池电量的玩具,发出奇怪的喉音。我的脑海中禁不住浮现出恐怖电影《灵异入侵》中那个叫恰奇的娃娃[1]。他们差不多一样高,一样性格暴躁,一样未持任何圣物。这是我两周大的儿子真正令人不安的地方:他没有哪怕一丁点儿道德感,一盎司都没有。种族主义、不平等、迟钝、歧视,他毫不在乎。他对超越他的直接驱动力和欲望之上的东西都毫无兴趣。对他来说,其他人是下地狱还是去“绿色和平组织”都无所谓。他现在全部想要的就是好喝的奶或尿布疹能好转,如果需要毁灭世界才达到这些目的,只要把毁灭按钮指给他看就行了。他会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我儿子是个自我仇恨的犹太人……
“你不觉得自己想太多了吗?”妻子打断我的思绪,“与其给你可爱的儿子凭空捏造这些歇斯底里的指控,不如做点儿有益的事情来改变他。”
“好了,好了,”我对她说,“我这就不瞎想了。”
注释
[1]在电影《灵异入侵》(Child's Play)中,连环杀人犯查尔斯·雷在被警察追捕的过程中,将灵魂转移到玩具恰奇(Chucky)身上,变成一个恐怖与罪恶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