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仁慈主选美赐兄 贤孝女回书慰母
君圣臣贤国运昌,情深一脉更为良。
同眠大被姜家德,灼艾分疼是宋王。
当时狄爷兄妹正在悲离之际,岳太太流泪,在袖中取出玉鸳鸳一对,呼唤女儿:“此对玉鸳鸳,乃是当初你爷爷奉旨征辽,回朝加爵,圣上所恩赐,实能避邪镇怪,刀斧不能砍下。
此乃传家之宝,父亲归世遗下,为娘谨收藏数十秋。今日与一只你带去,留下一只与你哥哥,以遗日后便了。”小姐一双玉手接过,正要说话,有陈公公几次催促,小姐只得含泪上了香车,与众女子上路。当日众秀女也有父母、哥嫂一班相送,何下三、五百人,哭泣的哭泣,嘱咐的嘱咐,一一实难尽述。陈公公吩咐起程,文武官纷纷送别。
单说岳氏太太只见女儿香车一起,泪如雨下,心似刀割,哭声凄楚,扑跌于地上。狄爷连忙扶起,解慰一番,太太只得带泪起轿。狄爷辞别众官,乘马回衙,进内安慰太太。孟氏夫人已知妹妹离去,夫妻谈论,不胜伤感。
按下狄府慢提,却说陈琳催车出了城外,一路途中急发,直向汴京而来。水陆并进,已有月余,方至河南地面,又走数天方达帝都,于午朝门外候旨。此日正值真宗天子方临朝罢,与南清宫八王爷在长乐殿内下棋。有内侍奏知所选美女回朝一事。天子闻奏,龙颜大悦,传旨先宣陈琳,一一奏明;然后传旨:“将美人宣进殿内,朕当亲自过目。”陈琳领旨,即跑出大殿,至午朝门外,吩咐众美人:“下了香车,即要入朝面圣。”当下陈琳带领八十位美人,引进长乐殿中,在丹墀之下齐齐倒身下跪。陈琳捧册献上,有内侍展于龙案上。天子举目一观,只见头一名美女姓狄名千金,下边注着“宦门”二字。天子此时从头至尾看毕,或有宦门,或有闺女不等。天子看罢,即传旨宣首名狄千金上殿。陈琳领旨下阶,奉宣千金见驾。言毕,只见中央一位美裙钗,金莲慢趱,上了丹墀,正身跪下,俯伏,燕语莺声,口呼“万岁”。天子看见此位美人,不啻蕊宫仙女,宛如月殿嫦娥。龙颜倍喜,说:“此女果然美丽不凡。”八王爷也是赞叹:“不独美色天姿,更且礼数雍容,出身必非微贱之辈。但不知是怎样人家?”天子说:“待朕细问他。”便问道:“狄千金,你既是山西太原人氏,身入宦门,父居何职?
你且细细奏与朕知。”狄小姐说:“臣妾原籍山西太原府,父为督制名狄元。太原总兵狄广是妾亲兄长,妾家世代深沐王恩。”真宗天子听奏,喜气洋洋。八王爷曰:“不意此美人果是才貌双全。”天子说:“王兄果然眼力不差,他是世代勋家之女。朕此次选美女,原有个主意在先:想来王嫂去岁登仙,王兄目今尚缺中馈之人。朕今将此女赐与王兄,送至南清宫内,做王兄的贤内助便了。”当时八王爷一闻天子之言,慌忙离位,欠身打拱,口称:“陛下虽有此美意,但臣该有罪如天了。狄千金乃奉旨点选,以充圣上在宫中使唤,微臣焉敢领旨匹配!
伏望我主龙意参详。”天子说:“王兄不必推辞。此是朕之美意,有旨在先,如不中于理,陷王兄于不义,岂朕之所为!”即传旨陈琳,将狄美人送至南清宫,再赠宫娥十六名陪伴美人,脂粉银十万两。八王爷只得谢恩而出。此时陈琳领旨,送狄小姐往南清宫去了。天子又看第二名美人名册,唤寇承御。天子说声:“好个承御的美名!”也就将他改填作头名。当时天子又命宫娥领了七十九名美人,引至东宫见娘娘,由他分发三宫六院。
次日,天子命发出库银一万六千两,发往山西给各家秀女出选的父母,以为保养之资。再说是日狄小姐早有宫娥与他梳妆,穿过宫衣服式。而八王爷望北阙先拜谢君恩,后坐于正殿当中。早有宫娥扶出贵人,两边音乐声鸣,悦耳动听。来至正殿中,朝见千岁,行了君臣大礼,然后参天叩地。礼毕,有一班宫女,扶了美人还宫。当晚王府内摆设喜筵,众文武俱来叩贺,在于正殿上饮宴庆闹,直至日落西山,众大臣拜辞千岁爷回府而去。陈琳复又进宫回复圣上,俱已不表。
单言是夜,王爷回进宫中,与贵妃合卺传情交杯,酒至数巡,方才命散去余席。君臣二人同携玉手,同归罗帐,共效于飞之乐,难以形容。一宵好事,不觉五鼓更初。次日,王爷与贵妃梳洗已毕,清晨进朝谢了君恩,退朝回归王府内,有狄妃接迎王驾。坐下,王爷开言说:“贤妃,你匹配孤家,实乃圣上龙恩美意。但只一说,前日陈琳奉旨往选时,将你名姓报入皇册内,充做宫娥,以供使唤;今日身作皇妃贵人,你的令堂、令兄远隔数千里外,未必知之。明日圣上差官往山西赏赐银两与众秀女父母,以补赔养育之资。你何不修书一封,待孤家命差官附搭你兄母,以免他切望之心。你意下如何?”狄妃闻命,立即离位下拜谢恩。
王爷命左右宫娥扶起,即取过文房四宝放于桌上。宫女浓研香瀚。狄妃玉指将龙笺展开,提持毫管,快似龙飞凤舞,又如骤雨狂风,笺上书得“沙沙”有声。大意安亲问候信息,不用多述。当下八王爷看见狄妃下笔敏捷,拾起书笺一看,言如锦绣,字字珠玑,心下暗喜。赞羡道:“贤妃真乃才貌两兼也!”此刻狄妃将家书封固,八王爷接转,即起位离开后宫,到正殿上坐下,即命掌府官宣来往山西的钦差见孤。掌府官领旨,去不一刻,将钦差宣到王府,掌府官引见。此时一见王爷,登时俯伏拜见,八王爷即命平身。原来这钦差乃一位奸佞狼臣,由知府职行贿赂于上司,拜大奸臣冯拯太尉为门下,庞太师是他岳丈。数进大财帛于众奸权,是以由知府升为道,以至知谏院。
此人姓孙名秀,当时躬身立着。八王爷呼声:“孙钦差,你今奉旨往山西给赏,但孤家狄妃子有家书一封,劳你顺带往榆次县,投于狄总戎府中,回朝日孤家自有重赏。”孙秀听了,诺诺连声,双手接过书来,叩谢出了王府,扳鞍上马,数名家丁随后而回。想道:“狄总兵名狄广,乃狄元之子。想当初狄元为两粤制台,那时吾父在他麾下,奉命解粮,只因违误了限期,被他按以军法枭首,死得好不惨伤。我今与狄门不共戴天之仇。
如今八王选这狄妃,此女是他亲生。此一封书不过是报喜的吉信。不若我将此书埋没了不与,再与他报个凶信,暂解心头之忿,岂不快哉!”主意已定,即将书藏过,押起车辆,离却汴京城,一路登程。水陆并进,来至山西。
是日城中督府司道早知钦差到来,远远恭迎见礼之间,不能尽述。当日孙钦差即将银子交付布政使司暂贮,传命县主传示选女的父母,报名领给。每一门赐赏白金二百两,然而实得一百二十两。此缘孙秀乃奸贪之辈,每二百两减克了八十多金,一共赚得白金六千四百两,被他吞去瞒昧了,众人那里得知。
当日狄总爷一闻圣上有银两恩赐,故钦差一到,他正要打听妹子的信息。至次日早晨,备下名帖,吩咐家丁到衙邀请钦差。当日孙秀早已定下注意,即传命回了名帖,吩咐就日打道向总戎狄府而来。狄爷闻报孙钦差来拜会,又称言有机密事情相商,要到后堂才好相见,狄爷连忙出府迎接。两相见礼毕,携手进至后堂,再复叙礼坐下。家丁敬递过名茶。狄爷启口道:“无事不敢邀驾钦差。只为大人奉旨到来,给赏众秀女父母,内有位狄千金之名,进京之后,但不知如何下落?谅大人在朝必晓原由,故末将特请孙大人到来,敬请当面赐教。”孙秀听了,反问:“老总戎,你因何知有狄千金之名?又是同姓,莫非此女是你令爱么?”狄爷曰:“非也。不瞒大人,此女乃末将舍妹也。”孙秀曰:“原来乃总戎大人令妹,真乃可怜可惜!”狄爷听了,连忙问曰:“孙大人为何说起怜惜二字,莫非有甚差池不成么?”孙秀故意左右一瞧,呼声:“总戎大人,几个服侍家丁,可是内堂家人,抑或是外班散役?”狄爷言道:“乃内堂服役。”孙秀曰:“下官言来不要传扬出去方妙。倘一走漏风声,便要惹出大祸,连下官也要累及了。初时令妹进到皇宫,略闻他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日夜悲啼,天天怨吵。三宫六院,个个憎嫌不悦。岂知令妹性急,抑或忧忿过多,竟自悬梁而死。圣上闻知大怒,说污渎了宫闱,罪不容诛,已将尸首弃抛荒郊之外。下官奉旨之日,圣旨命我密访他父母问罪。幸得陈公一力为大人遮瞒,不奏明是大人嫡妹。想来大人还须及早寻条出路,以免受此罗网之灾。下官但据实直言,只恐冲渎,休得见怪。”狄爷听了,神色惨变,只得称谢,孙爷立时告别。
狄爷也无心款留,相送钦差去了。
回至内堂,原来岳氏老太太在堂后听得明白,一见狄爷进堂来,他便一把扯住,问曰:“我儿!方才钦差之言是真是假?倘若是真,为娘的性命断难留于世了。”狄爷听了,忙说道:“母亲何用惊慌?早间钦差同孩儿不过谈论国家事情,未有什么言辞,你为甚如此着慌?”太太叫道:“我的儿!方才钦差与你说的一番话,我也明白得七分,为何你倒瞒起我来?”狄爷听了,不觉垂泪,说:“母亲,这真是祸福无常,如今不必追究真假了。你既然得闻钦差之言,便是如此了。”老太太说:“我女儿到底怎生光景的,须要速速说明来!”狄爷曰:“母亲啊!今日圣上旨调孙钦差到来,恩赏众秀女父母,不论官民,一概俱有,惟我家无名,料想起来,妹子定然凶多吉少了。这钦差之言岂不是真的么?”岳氏太太听了,早已吓得三魂失去,七魄飞天,大呼一声:“我的好苦命的女儿,你死得好惨啊!”往后一跤,跌于地中,一气绝了。
狄爷夫妇齐步赶上,慌忙扶起,哭呼“母亲”、“婆婆”。众丫环、使女齐集至内堂,看见老太太面如金纸,一息俱无,已知死了。狄爷含泪说:“手足已冰冷了。”夫妇对着放声哭泣。
狄爷说:“一向安安然,岂知今日妹死母亡,如此惨伤,实乃天之不祚,直弄得如此收场!”孟氏夫人纷纷下泪,说:“不意祸从天降,实我狄门不幸,致有此灾殃。可怜姑娘年少惨死,又受此暴露尸骸之罪。老婆婆又因他而亡。数月之久,家散人亡,言之令人痛心不已。”狄爷闻言,更觉凄惶。夫妻对着尸骸,痛哭过哀。有众家丁、丫环、仆妇一同下跪道:“禀上老爷、夫人,不可过恸。老太太既已殡天,好打点收拾为安,方是正理。况于天暑,烈炽非凡,诚恐太太玉躯停贮不得多天。”当时狄爷夫妇听得家人禀告,只得收泪,即于堂上安放下太太。
狄爷进内取出白金百两,命得力家丁去备办棺柩。不一会扛抬到,即命匠人登时赶造起一棺—椁,又做许多衣装之类。到次日,将太太玉躯入殓已毕,夫妻痛哭一番。其时大小姐金鸾年已十岁,已知人事,不免伤感,忆着姑姑、奶奶。只有小公子年幼,不明人事。当日收殓太太之后,少不了僧道追荐。狄爷忙乱数天,方才宁静。
有一天,夫妻商议,狄爷曰:“如今妹在朝自尽了,母亲又因妹子气忿身亡。且孙钦差又通知皇上大怒,只因妹子自缢了,污秽了宫闱,还言要访拿父母取罪。幸得此机未泄。我今不免趁母亲亡过,预上一本,搭附抚台,辞退官职,一来省却祸患之忧,二来归回祖居,以葬母亲,夫人以为何如?”孟氏夫人听了,说道:“此言未为不是。但想这钦差之言未知真假,岂可因此一言,便恢了壮行之心?老爷还该细细参详,抑或命人进京打听虚实才是。”狄爷曰:“据这孙秀之言,说得似乎真确,但今又难得置信。倘要进京打听,往返数十天,倘圣上当真追究起来,那时恐怕逃遁不及。况吾年近五旬,在朝为官十余年,后来奉旨回乡剿盗寇,不觉将近十载。如今看得仕途甚淡,不若趁此回故土,乐得自在清闲,以终天年,省得担忧受怕,羁制于官规。不知狄爷如何辞官,告假允准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