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雅吹击磬
那日班超离开东平王府,刘苍就着人去传司隶校尉牟融来见。司隶校尉司职监察百官,权势极隆。而牟融这个人忠诚公正,学问品行兼备,前年自丰县县令任上被擢拔入朝,主政司隶校尉府,非常重视有学识的人,时常向朝廷举荐贤能,还敢于纠正百官过失,朝臣们对他都很敬畏。
牟融匆匆赶来,不知道大王传他为何。他行罢叩拜礼,看看刘苍的脸色,说:“大王招下官来有何差使?候大王命。”
刘苍说:“本王听闻朝廷拘了班固?我想听听你有何见解。”
牟融说:“这不是本官职分内的事儿,只是道听途说是私修国史,详情并不了解。”
刘苍故作愤愤道:“确有其事,此子泼天贼胆,竟敢私下里修纂国史,拘他也是告诫天下儒生,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牟融说:“臣下的意思是要先辨明是非,私修国史也分着是对先帝妄自菲薄,还是歌功颂德。如果班固表的是先帝再造汉室之伟功,再杀班固是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刘苍突然哈哈大笑,说:“如果圣上执意要杀班固,你敢在朝堂上为班固辩理?”
牟融说:“大王别给我打马虎眼儿,容臣下先去看看班固书写的书简。如若有不轨之心,或是贬斥之意,那杀便杀了。如若不是,还望大王三思慎行。”
刘苍模棱两可地说:“司隶校尉是你牟融,不是本王。”
牟融已告退出来,却又转身回去,跪在刘苍面前,仰着脸问:“大王叫牟融就是这样来刺挠着玩?小臣的肚皮比不过大王的肚皮能装事儿,还请大王痛快说出来,不然小臣憋得难受。”
刘苍抚摸着自己的巨腹笑骂道:“你个牟融,敢挖苦我。”
牟融问:“是不是大王要救班固,使法儿来用臣这杆枪?”
刘苍指着牟融笑答:“你是枪头,我是枪杆。”
牟融起身掸着袍服说:“大王辅政,臣下越来越难做了,好不容易遇到个上本的机会,还是您作局的摆设。”
刘苍要留饭,牟融嫌多余,起身告退。刘苍叮嘱说:“你先审班固的书简,等那班超上殿面君吧。”
班超见桓荣后,第二天反身又去见刘苍,刘苍嘱咐他回去备份状子,上殿告御状。
班超知道明帝亲审的前例,心中早有准备,说:“大王放心,状简已备下,如果求您不着,仲升是要头撞公车门的。今天有您点拨,诸事定会如意。”
从光武帝刘秀时起就立下规矩,有入京请愿或上书言事的百姓,可以通过掌管宫殿司马门的警卫公车令直接上殿面君。这一规矩到了明帝刘庄,更是亲民仁德。最初,公车令每逢“反支日”就会拒收奏章和官民的陈诉,有让皇帝歇一歇的意思。“反支日”是根据干支记日的一种方法,每个月有三个“反支日”。刘庄得知这一情况后,斥责公车令说:“老百姓把农耕桑蚕之事抛在身后,跑到京师来请愿,却因了这种没名堂的禁忌无法上书,朝廷的仁德如何体现?”皇帝的一句话,使规矩烟消云散,老百姓可以随时状告官员,而且是直达朝廷。
刘苍太了解皇兄了,自小一起在阿母身边长大,阿母虽然贵为皇后,却还整日教子不辍,在后宫之中种下时令蔬菜和四季五谷,让他们尝农桑之辛苦。他还跟皇兄一起坐在田埂水畔读《诗经》,娘就坐在花径下做女红。父皇也曾不止一次跟他们一起种田浇地,笑话阿母说:“不打天下俺是个种地的儒生,坐了天下俺是个种地的皇帝。跟着你阴丽华,俺啥时候都是种地的,连皇儿也都被你弄成了种地的。”阿母笑说:“不知道种地的苦,咋知道坐江山的难?你是知道了,江山稳固;让皇儿们也知道,才能江山永固。”
皇兄继位后,推崇儒学,为政苛察,用律法铁腕治国,怀仁却从不舍弃。班固犯法,犯在律条,不是横征暴敛中饱私囊的贪官,亦非作奸犯科的悍匪强盗,是儒生轻狂,触碰了皇家禁忌,于己无利,于人无害,于国却不容。他对扶风班家也非常了解,和前朝敬侯金日磾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也颇有金氏一族的家风,学儒崇汉,忠肝义胆,这样的忠义家族会出不贤子孙?他揣摩皇兄心思,以仁以德都不至于要置班固于死地。
刘苍怕皇兄绕不过这个弯,在朝堂上认起死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永乐宫看望阿母。
刘苍到了永乐宫,皇太后阴丽华正盘腿坐在凤榻上缝补着衣裳。穿针引线成了她一个消遣时光的好办法。
低头缝补衣裳的阴丽华问刘苍:“皇儿咋殷勤了?”
刘苍乖巧地求太后赎罪,说:“孩儿让花匠养了一盆百合花,花开得正好,怕来迟了。”一个宦官捧着一盆百合花进来,请太后赏看。太后俯身看看,嗅嗅花香,示意放到厅里的花几上。太后叹一声说:“我人娇贵了,毛病也娇贵了,为一盆花还用你一个东平王亲自来送。”太后忍不住夸刘苍说:“皇儿像你父皇的心细。”转而又朝过厅处点点下巴说:“皇帝忙起江山社稷就把阿母忘了。”
明帝刘庄正坐在一个宽大的明黄色蒲团上,翻着一捆竹简,脚边还放着一堆的竹简。刘苍早看见明帝在,只是装作才看见,慌忙过去叩拜。明帝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在家里不用烦琐。阿母啊,您别再夸他心细,他要是再心细,我都不知道该咋应酬那一群大臣了。”
太后深吸一口花香问:“东平王哪里叫皇帝不悦了,说来听听。”
明帝放下竹简说:“他上奏折说天下教化大行,应该修正礼乐,我一准允,他便与公卿拟出了南北郊冠祭祀和冠冕车服等一大套礼乐制度,弄得我这个皇帝当起来又累了好多。”
刘苍笑了,辩白说:“有周公之礼,才有万民教化。王莽篡政,礼崩乐坏,才有遍地烽火。父皇一统天下,复我大汉基业,内忧外患皆除,一片清平世界,难道不该制礼作乐,让皇帝做得万民敬仰?”
太后说:“东平王辅政,自有他的道理。”
明帝说:“父皇每日平明视朝,日仄罢朝后,还要和公卿郎将们议论经理国事,常熬到夜半时分,有你这样的一大套规矩,还能轻省半点儿吗?你我君臣兄弟,有什么不能在朝堂上说的?”
刘苍一本正经地说:“臣弟有要紧事儿,迫在眉睫。臣弟今日来给太后献花,目的就是想跟皇兄提一个人——大禹。”
明帝意兴索然地说:“我听着,看你怎么卖弄出一番道理。”
刘苍说:“上古时,天地茫茫,遍地洪荒,民不聊生。尧帝开始用鲧治理洪水。鲧治水用封堵之法,逢洪筑坝,遇水建堤,可历经九年而水患不息。舜帝继位,将鲧诛杀,命鲧的儿子禹继续治水。禹踏遍九州考察山势地貌,决定因势疏导,凿山疏流,将水引入东海,才使天地间的沼泽之地重新成为平原,人民得以垦殖为生。大禹治水,划分九州,教化九夷,经理天下,无不是用了一个道理,就是疏与导。如今本朝的太学有儒生破万,郡县儒生不计其数,依臣弟看,就如上古的茫茫洪水,用好了可以润泽天地,用不好就是遍地洪荒,不知皇兄是否认可?”
明帝还没有听明白刘苍这番话的用意,示意刘苍说下去。
刘苍话锋一转,直接问明帝道:“皇兄可否有诏书,差遣扶风郡捕了一个私修国史的班固?”
明帝点头,说:“人犯羁押在诏狱。私修国史的简书已送来,倒还没有顾上过目。”
刘苍说:“臣弟认为,斩杀班固也就是区区一颗人头,可斩杀的却是天下儒生的心。班氏一族在西地名望甚高,班固的阿翁是本朝名儒班彪,其祖辈、曾祖辈,都是儒家名宿。说起班固母族,是前朝投汉的匈奴国休屠王太子金日磾之后。金日磾事武帝忠心耿耿,被托为辅助年幼昭帝的几位大臣之一,其功至伟,庇护一族人在前朝朝廷上行走百多年之久,可想其影响力。即使斩杀班固,也难说以后就无儒生再私修国史。杀一儆百,难哪!”
明帝拧起了眉头,问道:“御弟是为班固求情?”
刘苍摇着头说:“非也非也。”捋着胡须继续朝下说,“如若不斩杀班固,以仁德之心留他性命,必然招致天下儒生侧目,误解为私修国史罪不至诛。天下闲散的儒生数不胜数,如有三成图虚名,私修国史者将会泛滥,其间会多有偏颇之词,也或有图谋不轨者故意扭曲,如此,局面将不可收拾。”
明帝开始用心,探着身子郑重其事地问刘苍:“依御弟之见,朕该如何处置这个班固?”
刘苍颇有见地地和盘端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兴儒教化,以儒治天下,有儒治之法,也得有治儒之法。臣弟以为,儒士多如汪洋,礼乐之世呈现,可泛滥则成灾,用鲧的封堵之计,显然要酿成天下大乱,必须要效法大禹疏导之法。拿私修国史来说,班固父子已经偷偷摸摸地修史十数年,以律斩杀倒不如官家修史,把班固引到朝廷专修国史,既避免了私修国史的妄自褒贬,也绝了其他儒生援古证今、矫尾厉角之念。”
明帝颔首点头,沉吟中也捻着胡须思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