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历史,红色经典(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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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眼看见梅有财,便认定这个貌似木讷的老人身上深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和故事。

那是2007年3月的一个周末,我悄然来到位于鲁西北平原的宁津县城。那段时间,我正夜以继日地赶写记述我父亲所在部队华东野战军第10纵队战斗历程的纪实文学《无字碑》。为了更加真实地再现渤海铁军艰苦卓绝的光辉业绩,我已经数次来到当年渤海老区的腹地,寻找这支英雄部队为数不多尚在人世的老战士们。

那天黄昏,我刚刚入住宁津宾馆,父亲的老战友范清章便闻讯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陌生老人。

范清章是土生土长的宁津人,1948年“大拥参”时入伍,先是编入渤海二分区新13团,济南战役后随新13团划归华东野战军第10纵队第29师(后改编为第28军第83师),补充到我父亲所在的第5连当卫生员,那年他刚满16岁。当时我军已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战役越打越大,兵源严重不足,于是很多地方武装纷纷升格为野战部队。时任新13团第3营第9连副指导员的宋清渭也在那次随团归建到第10纵队第29师,然后随军征战,南下福建,40年后荣归故里,担任济南军区政治委员,被授予上将军衔,成为德州籍老兵的自豪和骄傲。

父亲在世时常讲:范清章心直口快,古道热肠。20世纪50年代末,他在师卫生队当医助,因为看不惯地方刮“五风”,发了几句牢骚,被打成“右”派,遣回原籍劳动改造,吃尽了苦头,待到平反昭雪,已是白发暮年。好在时逢改革开放,他便重操旧业,在县城开了一家诊所,虽然收入不多,倒也逍遥自在。

70年代初,我父亲从福州军区病休回到山东,范清章听说后,几次前来探望。那时交通很不方便,长途汽车要颠簸几个小时,但他不顾旅途劳顿,每年必到,不醉不归,战友情谊可见一斑。后来我父亲去世了,但两家交往却从未中断。我在撰写《无字碑》时,他曾热心地在宁津县找到几位父亲的老战友,向我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史料。尤其是近几年,随着手机的普及,联系便更加频繁,叙旧自然必不可少,但更多地转为替父亲的老战友们求助,搞得我一度手机上显示他的号码便心惊肉跳。这次他不请自来,还带着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不知又大包大揽了什么难缠的闲事。我心里埋怨着,不由得多瞥了那老头几眼。

那老头年纪有80岁,个子很高,骨架很宽,虽然严重驼背,但也依稀看出年轻时十分健壮。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右眼大,左眼小,使人感觉怪怪的。他进门后就低着头躲到范清章身后,越发显得卑微猥琐。更为滑稽的是,虽然屋内暖气温度超过20度,他却捂着一顶脏兮兮的破棉帽子,任凭汗珠子顺着面颊淌进脖颈。范清章几次让他摘下帽子,他都说不热。后来范清章趁其不备,干脆一把将他的帽子抓下来,露出稀疏却梳成三七开的发型,我差点没喷出笑声。老人下意识地想捂住脑袋,又觉不妥,那手停在半空,放也不是,举也不是,满脸窘态。看到范清章在一旁怪笑,他似乎有点恼怒,左眼突然魔幻般睁大,不易察觉地放出一缕寒光,瞬间又恢复常态。我无意中看见那个眼神,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范清章却不顾忌他的感受,与我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切入了正题:

我这老哥是城西梅庄的,他爹做梦都想发财,给他起了个大号叫梅有财,可这姓不吉利呀,姓梅叫有财,连起来叫不就成了“没有财”了吗?有财小名叫簸箕,是他娘起的,指望着他把金银财宝都搂家里去。可你看看他这双蒲扇一样大的手,手指头硬邦邦像小钢炮,什么也搂不住呀,活该他老梅家祖祖辈辈受穷。

1949年正月,有财参加了宁津县民工团,跟随大军南下。渡江战役前,他分配到我们团。那时你父亲在机炮连当指导员,我是连里的卫生员。大家都是德州老乡,很快就熟悉了。

上海战役打响后,我们团在刘行遭到敌人钢筋水泥子母地堡的暗算,两天两夜没把国际电台拿下来,损失巨大,光我们连就牺牲了六七十人。

5月17日,我们团开始二打刘行,爆破手们向地堡群逼近,敌人的火力太猛,担任掩护的机枪手接连牺牲了3个,爆破手被压制在开阔地带,进退两难,十分危险。危急时刻,正在抢救伤员的有财从地上捡起机枪,一顿猛扫,压制住敌人火力,爆破手趁机冲上去,炸掉了碉堡。你父亲后来夸他胆大心细,枪法准确,有过硬的军事素质,要将他补充到连里当机枪手,只可惜他的右胳膊在战斗中被炮弹片崩残了。这些年有财日子过得挺不容易,大儿子有点愚,50多了还娶不上媳妇。不管怎么讲,他也算跟你父亲当过兵,你看能不能找找民政局,办个残疾证,他将来生活好歹也有个保障呀。

我心里埋怨范清章多事,不知从哪里又给父亲杜撰出一个民工战友;退一步讲,即使此事当真,试想一个农民工竟然能在3位机枪手先后牺牲的情况下,“捡起机枪,一顿猛扫,压制住敌人火力”,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

我暗笑范清章为了给梅有财讨要困难补助,竟然编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故事,可又不好当面揭穿,便让梅有财伸出右手,胳膊果然僵硬,无法弯曲。我问民工团返乡时为什么不去办残疾证,他说当时也没觉得耽误事,乡里补助了两升小米,过了几个月慢慢就养好伤了,谁知年龄大了伤口开始发作,下雨阴天稍一用力就痛得钻心。我又问是否去医院鉴定过伤残等级,他说年头太久,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伤,无法鉴定。我说最关键是谁能证明这伤疤是打上海时落下的,范清章说他和我父亲能够证明。我连连摇头,伤残起码需要两个以上证明人,而我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不能算数的。范清章当时就急红了脸,要以党性担保,绝对没有半句假话。我只得耐心解释道:“伤残鉴定政策性很强,空口无凭,只重证据,这事恐怕只能从长计议。”

梅有财看出我并不相信这事,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便起身告辞。就在他低头戴帽子的工夫,稀疏的长发散垂到前额,露出百会穴上一道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泛着阴森的青光,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趴在头顶,异常恐怖。我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好深的伤疤!

梅有财急忙解释说是小时候爬树时被树枝划破的。没等我再问,他就拉着范清章匆匆而去。

我的心怦然一动,那伤疤从脑门正中向后延伸足有两寸长,根本不可能是树枝划破的。梅有财平日留着怪怪的分头,分明是为了掩饰这道扎眼的疤痕。

仅仅是为了美观吗?显然不是。一个年过8旬的农村贫困户连温饱都未解决,不可能有闲情逸致精心打扮这张风吹日晒的老脸。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道伤疤记载了梅有财尘封多年的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