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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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鼻炎

(一九三八年七月)

丹尼尔·韦伯斯特(1)这位雄辩滔滔者,五十岁时,方才开始受夏季鼻炎煎熬。我刚六岁,就经历了病症的第一次发作。韦伯斯特先生的多数传记作者,都忽略了花粉过敏这个主题及其对个人职业生涯的影响。就我自己的例子而言,即使我的至交,都不大清楚花粉症如何作用于我的一生。我猜对这个问题,从没有人认真探讨过。

一九三七年五月,《耶鲁生物学和医学杂志》发表了克赖顿·巴克的一篇论文,题为“丹尼尔·韦伯斯特与花粉过敏”(2)。我刚刚在我的文档里翻到,非常专注地重新阅读一过。星期一是八月的第一天;夏季的此时此刻,我的花粉过敏(属于早发类型)正在消退。我从书房的窗口,可以眺望茬地,那里两个星期之前割过饲草,我还可以感觉鼻黏膜的轻松和全身乏力,这都是此病进入尾声后的特点。韦伯斯特是秋季型的花粉症患者,仲夏时分,刚能觉出麻烦的逼近。一八五一年八月十九日,他写信给菲尔莫尔总统说:“我素来不信我能完全避开鼻炎的袭扰,但我以为,应当增强健康和体力,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病患的影响,缓解它的祸害。四日后将是它通常发作之时。”

四天过去,未见疾病发作,这一年花粉过敏来得迟了。二十五日晚,韦伯斯特先生服用一粒蓝色药丸,次日清晨,又一付罗凯尔粉剂。天气清朗,有些凉。直到三十一日,我们才在他给友人的手札中看到病痛的证据。那日(他在信中对布拉奇福德说),“星期五约在午时,我觉出鼻炎症状。流涕渐多,双目似有不适,要紧的是,我觉出伴随病痛而来的身心疲惫。”

这里,在这封忧心忡忡的信函中,透过漫漶的字句,历史突然生动起来,我感受到与一位大人物的深切认同。韦伯斯特曾有竞选总统的志向,但此刻,他想必清楚,无论何人,单凭格利高里历法即可预知自己何时涕泗迸流,显然都不是当总统的材料。他明白这一晦气的真相时,早已过了中年,而我(就像我前面说过的),六岁时就知道,对花草粉尘过敏,不单是鼻子出了毛病——它是命运的一部分。

一九〇五年,父母最初发现我的鼻炎迹象,那时,花粉过敏症仍然很神秘,一如当年韦伯斯特先生遵医嘱服用碘酸铁和碘酸钾之时。每逢星期日下午,我通常会乘坐四轮马车出游,就是那会儿,我第一次察觉我与其他男孩有所不同。我注意到,每次我坐在辕马身后,鼻子就开始流涕,两眼刺痛难捱。我告诉父亲,都是马的气味作怪。父亲很怀疑。伺候一匹马已经让他破费不少,再要他相信这牲畜祸害家人,确实有些过分。但无论如何,父亲从此上心——我看上去实在痛苦,还以惊人的速率打喷嚏。

他坚决拒绝承认他的马与其他马匹气味不同,最初,他还不愿相信他儿子的鼻黏膜有任何蹊跷。不过,他还是请来了医生。

医生对马的问题不予考虑,宣称我患有“鼻黏膜炎”。他在我卧室的摇椅上摇来摇去,沉思默想了十来分钟。随后蓦地站起身。

“每日早饭前给他用冷水浸头,”他对母亲交代后离去。

这一疗法,靠一只廉价喷头辅助,日复一日,实行了将近两年时间。我倒不很在乎,除了减损头上自然分泌的发脂外,它对我别无伤害。清凉、吵闹的浸礼带来一日的清新开端,即使不能抵抗猫尾草或马皮屑,毕竟预防了我的懒惰。

韦伯斯特的过敏症,是在《密苏里妥协案》暂时解决了奴隶制问题十二三年后首次袭来。他身为辉格党人和贵族,无疑认为此番突如其来的流涕不过是普通的感冒。他正当盛年,年轻时的理念已经成熟,才干得到证实。他是青年共和党人的骄傲,而他开始打喷嚏。一些年后,他带着许多个夏季血管中淤积的豚草粉尘,支持克莱(3)一八五〇年提出的《妥协案》,听到自己的朋友抨击他背叛了人道主义和自由事业。

这些批评者实在不了解,他的变节,道理何在。他们说他只想盯住南方的选票。可对身体过敏造成的磨难,他们又知道多少?跨越时光的阻隔,我对这位垂老的政治家油然生出一种特殊的亲情,他饱受花粉症折磨,垂暮之年,接受了局部刺激引出的那类妥协。此一类苦痛不堪的人,彼此间同病相怜。我对丹尼尔·韦伯斯特,几乎比对自家人还要亲近。我在想象中,伴他一路北上,从华盛顿前往马什菲尔德,奢望山间爽气可以助他强身健体,支撑下去——在马什菲尔德,他将不是局部,而是整个都浸在豚草粉尘中。我见他倒出一小杯威士忌,缓解紧张情绪。我也倒上一小杯,共同消受片刻的酒精麻醉,我们两人都从经验中得知,醉酒之福,须臾即止,因为酒类(尤其是粮食酒),准确无误地进入鼻黏膜。他坐下来,再次写信给菲尔莫尔,我就守候在一侧。(我当然明白他眼睛和鼻子奇痒难熬,唯有给美国总统写信才能得到舒缓。)“今日前往韦伯斯特夫人留居的波士顿,随即赶去马什菲尔德。行程至此,我消瘦了,而且不是一星半点。昨日和星期日酷热,天气晴好,虽然我足不出户,想是由于鼻炎,炎热作用于我的双眼。不过,我用冰块抗拒困扰。”

冰块上还要加一点威士忌,他避而不谈后者。

一八五二年十月二十四日,韦伯斯特死于肝病和浮肿。他们进行了尸体解剖,发现了明显的蛛网膜积液。很有可能他永远当不上总统;他对花粉的反应毁了他的领袖气质。我确信韦伯斯特自来明白这一点,就像我在四轮马车后座上打喷嚏时已经知道,我注定实现不了心底深藏的目标。

我们的一生,韦伯斯特和我的一生,有奇特的相似之处。他有一个费钱的家庭,还有一些费钱的癖好——我也如此。他喜欢社交生活。我也喜欢。他好吃好饮,尤其是后者,醉心他在富兰克林和马什菲尔德的大农场,每逢鼻炎季节,就去那里避难。他追求生活在万物萌生的乡间,不问自己在做些什么,我则成心暴露在干草的刺激下,这都不能改变事情的真相。韦伯斯特渐趋偏向妥协一方。而我在政治高压下,往往站在懦弱的中间立场。我具有妥协者的性格,因为此人很小的时候,已经发现突然流鼻涕时,口袋里没有手帕。假使我生活在蓄奴时代,我会站在克莱一边,饱受朋友的抨击。

这只是故事的一半。韦伯斯特,虽然不大清楚花粉过敏的原因,必定也像我一样,在对雄性植物花粉和大地丰饶气象这一奇特的敏感中,感觉到某种补偿——唯我们与生命的绝大奥秘息息相关,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此一狼狈的苦恼带来的暴虐和屈辱,成全了我们心中最珍惜的梦想。


(1) 丹尼尔·韦伯斯特(1782—1852),美国演说家、政治家,曾任美国最高法院律师,还担任过众议员、参议员和国务卿。

(2) 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二日在博蒙特俱乐部宣读。——作者注

(3) 即亨利·克莱(1777—1852),美国政治家,曾任众议员和参议员。一八五〇年为避免南北分裂提出妥协案,提议密苏里加入联邦,但仍允许蓄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