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期调查受挫
充满“怨念”的资料
“头儿,这些资料要扔掉吗?”
当时是平成十四年(二〇〇二)九月,地点是大阪府警二楼记者室,俗称“长屋”——各报社的细长形办公室一字排开,因此才有这个奇妙的叫法。
格力高-森永案于平成十二年(二〇〇〇)超出追诉时效。我是在两年后成为这拥挤的“长屋”中的一员的。当时大阪府警刚好搬到新办公地,而本次故事的舞台之一——记者室,也随之搬到了新地点。
开头的那句话,就是正搬家时我问领导的。“这些资料”,指的就是NHK的记者们围绕格力高-森永案所做的调查记录。大量陈旧的文件被装在数个大纸箱里,长年累月地尘封在记者室紧闭的文件柜中。
打个可能会引起误会的比方,记者们虽然平日都围着警察局转,但超出追诉时效的案件就好像是“前女友”,明明当时的一举一动都深深牵动着自己的情绪,可过了那个阶段,就会完全失去兴趣。
陈旧的纸箱里,堆满了褪色的照片和铅笔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笔记。这些记者前辈当时拼尽全力搜集到的信息,就这样长年沉睡于此。这情形跟我对这个案件的兴趣颇为相似。
“这些资料充满了怨念,可千万别扔!”头儿这样回答。
“这些过时的资料,就算拿出来也没用了吧。”我一面想着,一面把它们塞进最深处的资料架。
用铅笔写的记者笔记。鲜活地记录了记者与搜查员的对话
这次节目片头中出现的大量陈旧文件,便是这些深埋于故纸堆里的资料。在案件发生二十七年之后,它们终于重见天日。
多亏了头儿那一句话,成为这次节目出发点的这些NHK取材资料才得以保存下来。
这些文件中不仅记录了通过取材积累的大量事实,就连记者和警察之间打交道的过程、大阪府警当时的氛围与时代感等,很多细节都被记录下来了。
“大同门事件”魔幻般地成了《每日新闻》的独家报道后,宣称并彻底贯彻“要将保密工作进行到底”的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科长成为众矢之的,其他报社负责搜查一科的记者的讽刺之声不绝于耳:“跟调查工作比起来,一科科长好像更乐意做情报工作吧?!”“那岂不是该叫他‘保密科长’?”
刑事部部长也谎话连篇,任凭副主编们如何逼问也难辨真伪。大家纷纷抱怨:“刑事部部长可是明确说了,‘不是真的’!”“什么‘不清楚’啊‘不便告知’啊之类的倒也能理解,最可恨的是还往错误方向误导你!”
这次的节目中用到的对白,都来自真实的记者手记资料。正因为取材自真实资料,节目更富说服力。
为何现在重提格力高-森永案?
我们记者团队开始这期节目的取材工作是在平成二十三年(二〇一一)一月。原本打算在平成二十三年四月上旬播出节目,因此留给采访的时间就寥寥无几了。(注:后因发生东日本大地震,节目延至平成二十三年七月才播出。)
我们借用了NHK大阪放送局的一个房间,在负责节目整体制作的海老原史总编导的领导下,以NHK东京社会部为主,集结了来自大阪、札幌等地的同仁,共五名记者组成的取材组开始了采访工作。
“为何现在重提格力高-森永案?”
采访伊始,我们从当年的搜查员、记者等处听到最多的问题恐怕就是这个了。
这次节目采访到的原搜查员及相关人士总计超过三百人。采访对象以大阪府警为主,其次包含了京都、兵库、滋贺各地警察总部搜查一科的原调查员们。除此之外,警察厅(1)的退休警察和当时的检察官也是我们的采访对象。
不但采访对象这样问,就连报道局的领导和同事也抱有同样的疑问,我们算是被问了个遍。
关于格力高-森永案,不仅当时的记者有诸多报道,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记者从多个角度反复取材、报道,相关出版物也不少。单从一亿国民全员化身侦探、参与推理破案的“剧场型犯罪”这一个特点来说,在日本二战之后的案件之中,像这样被“极尽报道”的案子是绝无仅有的特例了。
至于为什么现在又要重新对此案进行取材、制作节目呢?
诚实地说,最初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明确、一致的答案。我自己也觉得无从回答。可渐渐地,随着新的事实不断被挖掘出来,我们才逐渐意识到制作、播出这期节目的意义所在。
尽管如此,和我们的旺盛斗志唱反调的,是采访过程之困难,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在对原搜查员们进行采访时,每当听到自己不了解的信息,我们总忍不住一下子既兴奋又紧张,心中高呼一声:“还有此事!”但也有很多时候,我们得到的信息在之前的书籍或节目中已经弄清楚了,只得将其束之高阁。
正式决定播出这期NHK特别节目以后,“NHK要重新调查、报道格力高-森永案”的小道消息立刻就在警察和新闻记者之间流传开了。
能顺利播出符合“N特”(2)水准的节目吗?关注度如此之高,这次的内容可不允许我们砸自家的招牌。
负责整体策划的海老原史总编导和负责统筹现场记者的我,紧迫感与日俱增。我本来平时挺乐观的,节目策划一定下来,为了采访目标对象和向局里汇报等事宜,马上就到了大阪。到达之后,因为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不安和压力,我甚至跟海老原总编导两个人在大阪南区(3)喝了个通宵。
NHK大阪局的上司跟我说:“大阪这边媒体的社会部部长在会上也一直讨论这个话题呢。”我居然想不出什么机灵的回答,只能无力地赔着笑说:“一定全力以赴。”
四处碰壁
取材是从想方设法跟参与格力高-森永案调查的原搜查员见面、向他们询问案情开始的。
可是,所谓“想方设法见面”就成了第一个难关。
我做记者以来,长期从事采访警察的工作,经验丰富。我深知警察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搜查员里本来就极少有人欢迎记者采访的,更何况格力高-森永案中没能把案犯绳之以法,对警察们来说是“最大的污点”。要向本就不爱接受采访的人打听他们滑铁卢的故事,难度可想而知。不用说,一天天过去了,光是想要对方同意见面,我们就已费尽了心思。
以某位记者采访工作刚开始时的记录为例:
●●先生:虽然说“想忘掉这个案子”,所以拒绝了见面采访,但我在电话里软磨硬泡,总算聊了几十分钟。听我讲了半天理由,最后还是拒绝了。
▲▲先生:虽然电话里就被拒绝了,但我还是上门去采访。刚好他出门了,我就在附近一直等到他回来,上去打招呼。“我不是都说不行了吗?”他有点恼,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了我一会儿。这要是门铃对讲机的话,恐怕早就被拒之门外了。但仍然交涉无果,对方只是说:“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了。”估计就算再去,也是吃闭门羹。
原搜查员中已经亡故的人也不在少数。或许他们会在日记或笔记中记录下案件调查的相关信息?怀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也试着采访了已故搜查员的遗属。
连续多日劳而无功,可是也无暇苦恼,只能硬着头皮尽量去寻找、询问下一位原搜查员。
对于那些打电话也没有着落或是因工作而在平日里联系不上的采访对象,我们都趁周六、周日想方设法去他们家里拜访。这些原搜查员大多见识过记者起早贪黑地蹲点采访,因此与其在温暖的房间里打电话去拜托他们,不如冒着严寒等上几个小时,直接见面争取采访,这样才能传达我们的诚意。这点也是我对人情的洞察。
可是,就算是直接见面、递上名片,也常常遇到“我都忘了”的推托之词,还有人会直截了当地拒绝说:“下次请别再来了!”
但是有一点,这些原搜查员都对此案有着深入的反思。对于他们,我们尽力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是不了了之的案件,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还缺乏充分的梳理。这个案子绝对不能单纯地归于警察的失败,而应该由此总结教训,供全社会吸取。”
对于采访警察的记者来说,从犯罪和调查两个角度全面俯瞰事实,将案件调查过程中得出的教训一一向全社会公布,这样的操作方式在我们平时的工作中是绝不可能有的。而想挑战这一高难度工作的想法在我是由来已久。通过采访,我再一次感受到其难度之大,同时也充满了干劲儿。
启动采访
采访推进过程中,慢慢地,一些原搜查员开始理解我们想要从此案中得到一些教训和启示的初衷。
参与节目的大阪府原搜查员冈田和磨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曾在搜查一科特警组任职并绘制了狐狸眼男画像的冈田先生,起初一点都不肯配合采访。取材组记者第一次给冈田先生打电话时,留下了这样的记录:“我不做警察已经五六年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专心于现在这份工作,不想再谈这个案子的事了。就算勉强说上几句,也不过是发发对领导的牢骚,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还是去问问其他人吧。”
说服冈田先生配合采访的,是节目中没有露面的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特警组原干警——铃木建治先生。
这次节目中,没有露面的原干警和原搜查员提供的信息,其实占了相当大比重。我们渐渐意识到,有很多人都不愿让案件就这样被逐渐淡忘。经过多次拜访,在建立起信任关系的同时,他们终于渐渐开口了。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警察大多只陈述自己亲眼所见或亲耳听到的事实。
我们偶尔会遇到这样的采访对象:他们会把自己的经历和从媒体得来的见闻混为一谈,就好像自己对整个案件了如指掌一样。这样的信息最是麻烦,一定会跟其他人的证词有出入,到底哪一部分是正确的就无从判断了。
这次我们采访的对象很多,从曾亲临一线的原搜查员到当时负责案件的总部长都有。难得的是,他们都能够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传闻截然分开,从采访者的角度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把几名记者获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组合起来,案件的全貌就渐渐浮现出来了,没有什么矛盾和错综复杂之处。
对初期调查的检验
案件在发生之初是否存在侦破的可能性?凡是对格力高-森永案感兴趣的人,恐怕都在各种书籍中读到过这种说法。
此案的调查工作是以大阪府警为中心展开的,但案件始于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三月十八日发生在兵库县的江崎社长绑架案,因此兵库县才是本案最初的舞台。跨多个府县展开的大范围调查漏洞百出,也常为人所诟病。
可是,以结果论来评论“是这里出错了”虽然简单,却是不负责任且毫无意义的。因此,我们拟从参与初期调查的原搜查员和干警的证词出发,还原当时的状况和氛围,展开我们的检验工作。
案发后的初期调查是如何进行的,又是因何产生了决定性的转折?
我们找到了格力高的江崎社长在被绑架后逃脱时,最早参与案件调查的原搜查员。
(1) 由日本国家公安委员会管理的国家最高警察机关,主要职责是指导和监督全国的警察组织。
(2) NHK特别节目的简称。
(3) 指大阪难波一带的闹市区,非常繁华,游客众多。巨大的格力高广告招牌是南区的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