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字画汤 得中状元郎
大唐开国以来,政治清明,社会稳定,历经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经济繁荣昌盛,文化兼容并蓄,整个社会出现了重视文学艺术的风尚,加之与异域文化交流频繁,诗歌、音乐、书法、绘画、雕塑等艺术分支均达到一个高峰,可谓盛世华年,才人代出。虽经安史之乱,但气度不减,至代宗大历年间,文坛群星闪耀,京师长安一带,更是文化中心之一,群贤毕集,不可胜数……
赤日艳阳,暑气蒸腾,京兆华原大地被太阳晒得火热。黄土路上一个卖豆腐的老汉挑着担子慢慢走来。他口干舌燥,放下担子稍作休息,再往前走就是柳家原了。
远望原上,一抹黄土地,在天空与大地交接处,如波浪般的暑气,让景物都有些变形。此时,人们大多闭门不出,暂避暑热,整个村子除了夜里,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最为安静。但村边一棵老桑树下,却传来喧闹声,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群孩子聚在树荫下玩耍。老汉咽了口唾沫,挑起担子走到树下,既纳凉休息,也可凑个童趣。
只见斑驳树影下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纸笔,原来是几个孩子在比较谁写的字好看。孩子们围着桌子指指点点,说个不停。居中的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听众童夸赞自己的书法,面露得意。他见到老汉过来凑热闹,心想:“一群孩子夸我有什么意思,让这大人赞赏才好呢。”便将自己写的字递过来,不无得意地说:“老人家,大家都说我的字最好。依您看,我写得到底如何?”
虽说这老汉是一平头百姓,可也识文断字,他擦擦汗水,轻轻接过一看,原来纸上写着“飞凤家”三个大字。民间有俗语:“会写飞凤家,敢在人前夸”,意思是“飞凤家”这几个字笔画复杂,结构不易把握,一旦能写好,就说明书法基础很好了。细看纸上这几个字,对一个少年来说,确实不错。
老汉心中赞许:年少如此,未来可期。不由得又看了看这少年,却见他眉目间有得意骄傲之神色,老人心头一动,对一个孩子来说,心高气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我看你这字啊,不怎么样。这字就像我担子里的豆腐一样,绵软无力,空有形体,没有筋骨,不值得夸赞。”说罢,侧眼看了看少年。众童子一听,哄堂大笑。
这少年满以为能得到夸赞,没想到却迎来一盆浇头冷水,瞬间面红耳赤,瞪大眼睛说:“你说我的字绵软无力,有本事你写来看看!”
老汉见少年动怒,哈哈大笑,说道:“我一个卖豆腐的,写不好字。不过比你写字好的人多了,甚至有人用脚写字都比你强。”
少年似受到极大侮辱:“胡说!哪里有人用脚写字!”
老人爽朗一笑,道:“我老汉还骗你不成?你若不信,可以到华原城里去看看嘛。”说罢,笑着挑起担子走了。
少年看着老汉离去的背影,满脸疑惑与愤怒,咬着嘴唇想:“难道真有人用脚写字?还是这老汉故意让我难堪?”这少年自幼好强,经这老汉讥讽几句,气得投纸于地,转身回家。众童子见状,也一哄而散。
少年回家之后心绪不宁,夜不能寐。心中暗忖:小时候贪玩,不好好练字,父亲曾严厉批评,自那之后,我勤学苦练,自觉大有进益,怎么今日反而受辱?可白日见老汉言行举止,又似确有其事……
一夜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天光渐亮。少年心中仍在思考着老汉的话,暗想:“华原城,我一定要去看看!”
少年打定主意,一骨碌翻身起来,悄悄留了张字条,装了几个馍馍就向华原城里走去。柳家原离华原城有四十里路,好在他曾随家人去过,倒还隐约记得道路。早起风清气爽,正宜赶路,一路无话,终于到了华原城。此时已近中午,少年头上见汗,已感疲惫,但他顾不上休息,便急着四处搜寻起来。
往日来到华原城,他总要各处看看热闹,跟家人要些好吃的好玩的,但今日他对周围店铺、路边摊贩视若无睹,一心寻找用脚写字的人。找来找去,终于看到在一棵大槐树下,挂着一个白布幌子。轻风掀动,幌子招展。他看清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字画汤”,字体苍劲有力,笔法雄健潇洒。周围人影攒动,围成一个半圈,少年心下一动,急忙赶了过去。
当少年挤进人群,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人群正中,有一又黑又瘦的老者,缺失双臂,赤脚坐在地上,身前铺着一张纸,旁边摆放笔墨。只见老者以左脚压纸,右脚夹笔,轻松熟练地写着大字,虽是用脚,但运笔自如,字体龙飞凤舞,功力颇深,引得人群中发出阵阵赞叹声。旁边摆放着多幅完成的书画作品,书法隽美,画作不俗,不时有人出价购买,旁边有人代为收钱打理。
人群正中有一又黑又瘦的老者,缺失双臂,赤脚坐在地上,右脚夹笔,轻松熟练地写着大字,引得人群中发出阵阵赞叹声。
少年望着老者和地上的字,从难以置信到慢慢入神,心想:“那卖豆腐的老头确实没有说谎,天下居然真有用脚写字之人,这位‘字画汤’爷爷真是了不起。自己双手健全,尚不及人家用脚写字,真是惭愧至极。”少年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人渐渐少了,才走上前去,双手施礼,恭恭敬敬道:“先生好!”此时字画汤才注意到这个孩子,抬头见他眉清目秀,仪表不凡,看穿着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郎君,连忙应答:“这位小郎有何贵干?”
少年再次施礼道:“方才见先生写字,让人佩服,我想拜您为师,请传授我写字的方法。”
字画汤听罢,摇头一笑:“岂敢,我只是一个苦命的老头,靠写两笔字过生活罢了,岂敢收徒传艺,误人子弟。”
少年一听,心急如焚,苦苦哀求。字画汤万般无奈,对少年说:“小郎君不必着急,我浪迹江湖,确实无法收徒传艺,但见你诚心,斗胆送你几句话吧。”说罢,用脚轻巧地铺开纸张,夹起笔杆,刷刷点点,写了几句话。少年定睛细看,只见他写道:
写尽八缸水,砚染涝池黑。
博取百家长,始得龙凤飞。
字画汤一笑,解释道:“我自小用脚写字,难上加难,为了练字,我不辞辛苦,家里有个能盛八担水的大缸,我磨墨练字用尽了八缸水。我家墙外有个半亩地大的涝池,每天写完字就在池里洗砚,最终池水都染黑了。就这样到今天我已练了五十多个年头了,才能写这么几个不像样的字。要说秘诀也就是这些了,可是,我的字还差得远呢!”
说罢准备起身,少年连忙扶起字画汤,帮他收拾好东西背在肩上。字画汤说:“我不敢收你为徒,你若想学书,我朝徐浩、颜真卿均为大家,要学他们的书法。你我相识一场,就把这张纸送给你吧。”言毕,转身摇摇晃晃而去。
少年望着字画汤消瘦的背影逐渐远去,深深施礼相送。随后捧起那张纸又读了几遍,小心翼翼地装起来,转身回家去。
出了华原城,少年两日来的沮丧、迷惑、愤怒之情尽消,咬了几口馍馍,不顾疲劳一路向家奔去,沿途景致与来时无二,他的心情却大为好转。
这少年是谁呢?原来他名叫柳公权,生于唐大历十三年(778),其父柳子温,官至丹州刺史,祖父柳正礼,官至邠州司户参军。柳家枝叶繁茂,人才辈出,可谓名门望族,河东先生柳宗元即是柳公权的族叔。而柳公权后来也堪称一代名臣。
不过,在这乡间土道上小跑回家的小公权根本不知道后来的事,他满脑子都是字画汤写的字、说的话。
柳公权刚一进门就被父母看到,父亲向来严厉,此刻面沉似水,问他:“这一天你到哪里去了?”柳公权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然后把字画汤老爷爷给的字条拿给父亲看。父亲接过一看,拈须点头称善,随即把字条放在桌上问道:
“权儿,你今日得见字画汤先生,也算是一段奇遇,字画汤先生指点你学书,是你的造化。这字条说的意思你可懂了?”
柳公权回话道:“孩儿懂了,是说练字一要勤学苦练,二要博采众长。”
柳子温点头,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最重要?”
柳公权思忖片刻道:“孩儿不知,请父亲明示。”
柳子温微微一笑,起身拿过一刀一剑,在桌上摆成一个“人”字,看着柳公权说:“权儿,写字如同做人,空有表面架势不行,要像刀剑一样铁骨铮铮才是!”
少年柳公权,望着字画汤写的字条,还有桌上用刀剑摆成的“人”字,若有所思……
柳家是华原大户,世代耕读于柳家原。柳子温膝下二子,长子柳公绰,次子柳公权。柳子温对儿子的教育十分严格,柳家世代读书为官,柳子温自然希望两个儿子也能认真读书,未来走仕途之路。为此他煞费苦心。
三更灯火五更鸡,古人读书秉烛达旦,异常辛苦。
一日夜间,正在读书的少年公权不由得打起瞌睡,此时柳子温来到他的身后,深知读书甘苦的柳子温轻轻拍了拍公权的肩头,柳公权一下子就清醒了,连忙站起来说:
“父亲,孩儿不该打瞌睡。”
柳子温点头道:“读书在勤、在用心,否则事倍功半,权儿今后要谨记。”
柳公权连忙答道:“孩儿记下了。”
“夜间苦读,难免瞌睡,”柳子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从瓶中倒出一枚黑亮药丸,递给柳公权,“来,把这丸药含于口中,可解困乏。”
小公权好奇地盯着这药丸,心中纳闷,倒没听说有解困的药啊?但父亲让自己含服,总不会错的。
于是他双手恭敬地接过药丸,轻轻送入口中。初入口,一阵清凉,小公权刚觉好处,紧接而来的却是苦如黄连,小公权差点吐出来,但是没敢。他抬头疑惑地看着父亲。
柳子温微笑道:“这是我以几味苦药调和、配制的一种药丸,该药虽可提神醒脑,但味极苦,口含苦药,也就不打瞌睡了。你兄长当年在家读书之时,也是每夜口含此药,最终读书有成,考取功名。古人悬梁刺股,是后辈楷模,但也不必模仿,口含苦药,有异曲同工之效。”
小公权自小最喜欢哥哥,哥哥柳公绰大自己十三岁,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哥哥后来应试及第,少年成名,是小公权的榜样。原来哥哥当年也是含着这味苦药读书的,可见父亲的苦心和希望。
想到这儿,小公权说:“多谢父亲赐药,孩儿当不负父亲厚望,用心苦读。”
柳子温拈须点头,留下药瓶,转身而去。
小公权重新入座,口含苦药,打起精神认真读书。
他想像哥哥一样,通过刻苦读书早早登科。
时光荏苒,一转眼柳公权已年满二十,柳子温要为柳公权举行弱冠之礼,一时间柳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弱冠礼始自周朝,男二十岁谓之“弱冠”,即戴上有象征意义的帽子,以示成年,但因体格未壮,故称“弱冠”。女十五岁称“及笄”,就是改换发型,把头发拢上,并用笄(簪子)固定,以代表成年。“弱冠”“及笄”均要举行仪式,是为成人礼。
弱冠礼对男子来说,是人生非常重要的时刻,行过冠礼,就意味着被视为成人了。柳家为原上大户,柳公权的冠礼吸引了不少乡亲来观礼,一时人头攒动,议论纷纷。柳公权虽然年纪不大,但少年才俊,在柳家原人人尽知。虽然同住原上,时常相见,但众人仍不想错过观看柳公权的成人礼。
众人议论间,冠礼已经开始了。
柳公权由父亲柳子温、长兄柳公绰领入柳氏宗祠。一进宗祠,柳公权本来紧张的内心不由肃穆起来。
仪式由柳子温亲自主持,在祭告天地、祖先之后,柳子温请出同乡几大家族的长者为柳公权加冠。冠礼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先是加黑色缁布冠,表示从此有参政治国的资格和责任;接着加白色的皮弁,表示从此有保卫社稷疆土的责任;最后加红中带黑的素冠,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依次加冠,方为礼成。
在父亲、长兄和乡亲们的注视下,柳公权完成了冠礼,他心中激动,同时也明白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再抬起头,眼神中分明有了坚定和执着。
除了仪式之外,男子行弱冠礼后,长辈就可赐一表字。柳子温给柳公权取字“诚悬”。
礼成之后,柳家摆酒设宴招待宾朋,柳公权依次敬酒答谢,举止得体,礼数周到,众人不由交口称赞。
原上大户令狐家、傅家与柳子温相厚之人,也向柳子温道贺:
“我看公权虽然年少,但才华出众,更有一手好字,未来不可限量啊!”众人附声。
柳子温笑着说:“犬子年幼愚钝,蒙各位先生抬爱了。”话虽如此,心中却也很高兴。他膝下两子,长子公绰,二十岁应制即登科,现官居吏部员外郎,前程可期。现在次子公权也是少年有为,做父亲的甚是欣慰。
柳公权在敬酒答谢过程中,耳听众人对自己的夸赞、期许,诚惶诚恐之下,有些得意,同时暗下决心,要像兄长一样快速考取功名,光耀门庭。
至晚,宾客逐渐散去。柳公权随父兄转回屋内,父亲柳子温和母亲崔氏落座,长兄柳公绰侧座。柳公绰是为了弟弟的弱冠礼特意赶回家中的,他比公权年长十三岁,看着弟弟长大,对弟弟关爱有加。可以说柳公权在读书、习字、为人做事等方面,都深受兄长柳公绰的影响。
礼成之后,柳家摆酒设宴招待宾朋,柳公权依次敬酒答谢,举止得体,礼数周到,众人不由交口称赞。
见大家落座,柳公权整理衣帽,再次下拜。
柳公绰扶起弟弟,笑呵呵地问道:
“二弟,你可知父亲赐字‘诚悬’是何意?”
熟读经书的柳公权答道:“父亲赐字诚悬,喻指处事公正明察。语出《礼记·经解》:‘故衡诚悬,不可欺以轻重。’这是希望我亦公亦诚,诚悬之下,轻重难欺,轻重必正。”说到这里,柳公权眼睛湿润了。
柳公绰说道:“二弟所言极是,望弟勉力读书,为人公正,不枉父亲厚望。”
“是。”柳公权再拜答道。
柳子温望着二子,含笑拈须点头。
母亲崔氏则在一旁低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柳公绰看了看母亲,笑着说道:“二弟此后应制科举,前途不可限量,母亲可得宽慰。”崔氏含笑点头。
不单柳家人,即便整个柳家原都认为柳公权马上就要一鸣天下知了。
次年,柳公权踌躇满志,在家人和乡亲们相送之下前去赴考。柳公权虽然老成持重,但想象着前程,难抑心中喜悦,便在马蹄声中高声朗诵: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借着李太白的这首诗,柳公权憧憬着金榜题名时的情景。轻车快马,阵阵凉风,他无暇观看沿途景色,一心向考。
等柳公权回到柳家原后,大家都等着喜报传来,可是左等右等,却毫无消息。派人看榜回来,结果竟然是名落孙山……
得知消息,柳公权愣了半晌,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母亲崔氏安慰他说:“这次不行,下次就考上了,权儿不必忧愁。”
柳子温也说:“科考本就如此,像你哥哥那样一考即登科的毕竟是少数,咱们从长计议。”
柳公权虽然脸面无光,但也无可奈何,谢过父母,暗下决心,下一次一定要金榜题名。自此更加发奋读书、勤练书法,只等一雪前耻。
世事弄人,背负着“神童”之名的柳公权,自冠礼之后,虽苦读不辍,也连番应举,却次次名落孙山。
柳公权走在柳家原上,感觉乡亲们看他的眼神都从以前的期许、赞扬变成了嘲笑和鄙夷,尤其看到父母忧虑的表情,柳公权更是无地自容。
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一晃四年过去了。除了每日读书、练字,柳公权极少出门。他本就不是很外向的人,几年来连续科考失利,更让他有了较大的心理压力。不如闭门读书,倒也清净。
柳公权苦读的同时,仍勤练书法。唐代学子都比较重视书法,柳家更有勤习书法的传统,柳公权的长兄柳公绰就能写一手好字。柳公权虽然科举不顺,但是书法方面却意外有了一个出名的机会。
公元800年,河东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李说去世,享年六十一岁。唐代盛行立碑,李氏家人登门邀请柳公权为李说书写碑文。这让柳公权有些意外,毕竟自己资历尚浅,远近擅书者也大有人在,指明要自己来书写节度使的碑文,着实让他有些受宠若惊。柳公权有意推辞,却被柳子温代替应承下来,在柳子温心中,一方面认为却之不恭,另一方面也在为次子的将来谋划着一种可能。
既然父亲代为应承,柳公权自然要用心完成使命。第一次书写碑文,柳公权还是有些欣喜,甚至得意。通读几遍碑文文稿,沉吟筹划片刻,便展纸提笔,开始书写,他落笔之下,铁画银勾,飞扬飘逸,很快书写完毕,柳公权检查一遍后,心中暗自得意。
次日清晨,柳公权捧着文纸来见父亲,问安后,献上文字请父亲点评。
柳子温接过展开,观看片刻,轻轻放下,对柳公权说:
“权儿,重写一份吧。”
柳公权一愣,脸红低头,忙答道:“是。”
回到书房,柳公权打足精神,再次认真书写碑文,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拿出来,要写一篇让父亲满意,同时扬名于世的作品,直写了一天,方才搁笔。
柳公权再次将碑文呈给父亲观看点评,柳子温一览之后,略皱了皱眉说道:
“权儿,再写一份吧。”
柳公权称是退出。
三日后,柳公权又一次拿出自己的作品时,柳子温看罢叹气,说:
“权儿,还需重写。”
这一次柳公权实在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
“父亲,是孩儿书艺不高,不胜所托吗?”
柳子温望了望满眼疑惑的柳公权,答道:
“权儿,书写碑文最重什么?”
柳公权一听,未敢回答。
柳子温也不勉强,接着说道:“所谓碑文,实乃记录碑主一生的文字,其文应符其实,其字也应合其意,文章、书法应该是统一的。”
柳公权频频点头。
柳子温继续说:“权儿,你书法略有小成,但没有领会碑文的深意和气度,字与文,神韵分离,因此我认为不妥当。”
柳公权听罢,头上微微冒汗,原来自己过于想要出人头地,处处炫技,而没有体会碑文本身的内涵,父亲才让自己重写,接连三次,自己都没有体会到父亲的苦心,着实汗颜。
想到这里,柳公权说:“多谢父亲教诲,孩儿懂得了。”
柳公权回到房内,沉思半夜。第二日一早,柳公权并没有着急书写,而是出门去见长兄柳公绰。柳公绰忙完公事后,便和二弟坐下边喝茶边谈,柳公权则把写碑文一事以及父亲的话和盘托出。
柳公绰笑道:“父亲所言甚是,可是二弟也是诚实得很啊。”
柳公权也笑着回答:“兄长莫要取笑,小弟有求于兄长。”
“但说无妨。”
“兄长在官场,是否了解节度使李说其人,请兄长讲一讲他的生平。”
柳公绰点头微笑道:“好,二弟有心。”
于是,柳公绰就将自己所了解的事情详细告诉了柳公权。
这李说乃淮安王李神通之后,其父李遇,于天宝年间为御史中丞,李说以门荫入仕。当时名将马燧为河阳三城、太原节度,看重李说,因此李说被辟为幕僚。此后又跟随李自良,再之后官场几度沉浮,历经磨难。晚年权柄旁落,疾病缠身,身如浮萍……
兄弟二人促膝长谈,不觉已到掌灯时分。索性秉烛夜谈,柳公绰不但介绍了李说的事迹,还引发了对官场的很多感慨,让柳公权深感官场沉浮、如履薄冰。
次日天明回家后,柳公权又查阅了相关资料,对李说更加了解。然后再次认真阅读碑文文稿,此文乃白云翁郑儋所撰,文字老到,感情充沛,这一次阅读碑文,感触与之前大为不同。
准备多日后,柳公权沐浴更衣,恭恭敬敬地开始书写。柳公权在书写之时,心中只有对碑主李说一生的回顾,对人世无常的感慨,不由笔下凝重,字字庄严,这一篇碑文竟写了两日。
当柳公权再次将写好的碑文呈给父亲观看时,柳子温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半晌,点头道:“好,好。”
这篇碑文送与李家,刻成石碑,一时间柳公权的书名广为传颂。这一年,柳公权二十四岁。在他的书碑生涯中,此乃开山之作。
柳子温想,如果公权仕途不畅,以书艺存身也未尝不可。可自李说碑后,请柳公权书写碑文的却不再有了。
柳公权每日除了读书写字,便是游历家乡周围名胜,同时访贤交友,排解苦闷。
正当柳公权愁眉不展之时,大唐风云突变,一日,柳公权外出归来,柳子温面色凝重地将他叫住,向他讲了一件大事。
原来,这年正月二十三日,唐德宗病死在皇宫中的会宁殿,时年六十四岁。太子李诵继位,即唐顺宗。顺宗登基后,励精图治,改革朝政,重用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形成了以“二王刘柳”为中心的革新派集团。改革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史称“永贞革新”。
永贞革新必然会触动当时的既得利益者,特别是宦官的利益,宦官俱文珍等人巧妙谋划,以权术诱导唐顺宗立长子广陵王李淳(后更名为李纯)为太子,并下诏书由皇太子主持军国政事。时机成熟后,宦官拥立李纯登上皇帝之位,即唐宪宗。唐顺宗莫名其妙退位成为太上皇,等顺宗醒悟过来为时已晚,永贞革新就这样离奇地失败了。
此事让柳公权大为吃惊,惊讶于宦官的能力和权术竟然可以达到这个地步,一国君主也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这让柳公权为顺宗皇帝深深惋惜,也加深了他对官场和皇权的警惕之心。
季节更替,华原大地景色虽好,可年年岁岁,风景依旧。
柳公权科举不顺,诸事不成,一筹莫展。他的心情正如这原上景色,虽绿意新萌,却也习以为常,便渐渐放下功利之心,平常视之。
二十九岁的柳公权再次从柳家原出发,前往京城长安参加春试大考。
柳公权骑马走过熟悉的路程,这一次他心态平和了许多,说对科举考试不抱希望是假的,但早以平常心对待。一路上柳公权放慢脚步,欣赏旅途风景,风土人情,心中暗想:这熙攘人间烟火,总比那官场沉浮好上许多吧?
柳公权再次从柳家原出发,前往京城长安参加春试大考。一路上柳公权放慢脚步,欣赏旅途风景。
一路徐行,春风暖意,颇为自在。
赴考轻装上阵,考后一身轻松。
返家路上,柳公权忽然记起孟郊,在渡过难关而考中后欣喜若狂,作《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柳公权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家!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在京兆华原的一条土路上,一匹快马飞也似的奔跑着,马蹄踏起的黄土烟尘飞腾而起,被马甩在身后。快马上骑着一名皂衣汉子,满脸汗水灰尘,正扬鞭打马,似有急事。
飞马直奔柳家原,马快蹄疾,惹得柳家原人人侧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此人来到柳子温家,翻身下马,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柳子温派出去看榜的家人柳全。
只见他快步走入大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大喜……”
柳子温正在书房读书,听到有人高喊不禁一愣,片刻后拈须微笑不语。
柳子温端坐在书房,等柳全进来时,全家上下都已经聚到屋里了,你拥我挤,窃窃私语。柳子温轻轻端起茶水,慢慢喝了一口,问:“什么事?”
柳全见柳子温泰然端坐,自己连忙敛容站好,整理衣服,朗声说道:“小郎君考中了。”
一句话说完,屋内便炸开了锅,拍手声、喝彩声起伏不断,大家欣喜异常。
柳子温面色如常,问:“第几名?”
柳全抬头看了看柳子温,又侧眼看了下旁边侧立的柳公权,答道:“第一名,小郎君中了状元!”说完,柳全再也控制不住,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这一下,屋里再次炸开了锅!
柳子温也是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然后面带笑容看了看夫人,只见夫人双眼垂泪,搂过柳公权,又哭又笑。
柳公权虽不能说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但多次科考失利,已经让他心静如水,这次考中并不为奇,但得中状元,还是出乎意料的。柳公权一边替母亲擦拭泪水,一边劝慰。
唐宪宗元和元年,柳公权登进士科,又登博学宏词科,是为状元。
柳家原乡党们也为之自豪,奔走相告:咱原上出了一名当朝状元!登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柳公权心中突然轻松起来,多年来乡亲们的希望给他的压力太大了,这一下终于透过气来了。
直至夜里,前来道贺的亲朋才逐渐散净。柳子温也比较乏累,早早歇息去了。
柳公权独自回到书房,一碗清茶一盏孤灯,一个人孤零零静坐许久。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多年来的功名压力,其中甘苦,只有柳公权自己体味得最深。如今状元得中,一鸣惊人,心中这份喜悦却夹杂着太多复杂心情,一时不知道如何化解。前途如何,更是如云雾后的孤山,明灭难睹。
柳公权不知道,未来的他将与唐朝很多状元一样,青史留名。
唐代状元建功立业者较多,唐开元九年(721)的状元王维,是唐状元中诗画成就最高的,也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杰出代表。天顺圣皇后长安二年(702)状元张九龄,乃唐开元尚书丞相,秉公直谏,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其人举止优雅,风度不凡,深为时人所敬慕。就连武状元郭子仪,也曾两度担任宰相,同时也是历代武状元中军功最为显著者。
如今,摘下当朝状元桂冠的柳公权,孤坐在书房,长久地出神。
忽然,窗外几声梆子响起,已经三更天了。
柳公权回过神来,忽然想起当日赶考途中的情景,于是轻轻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搁笔。
书房里熄了灯。
窗外渐渐起了雨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