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别难逢
离开的时候才感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站在校门口,看着大石头上刻着‘文北学院’,仿佛我刚刚来到这里。
四年前。
爸,开学的时候,我自己去就行了。距离九月还有十来天的时候我就开始收拾行李。
你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哎!他语气有点不开心,但并没有表现出生气,我听得出来更多的是失落。那你自己心里有计划就行,只要你安全到学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我抬头看看他,心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埋头坐在那里假装整理衣物。
晚上回到卧室,柳存希敲门。
在吗?门咚咚响。
嗯。进来。我坐在椅子上眯着眼。
你为什么不让爸去送你呢?他心里挺难受的。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他多开心呀!柳存希很不理解我的做法。
爸年纪大了,又晕车,火车我买的硬座,十几个小时,咱爸到了不得晕过去!我想都没想就怼了过去,仿佛这句话背了很久,只等着有人来问。
柳存希很气愤的走了。
我关上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就安安静静的靠着椅子,看着路灯透过窗户将光折射在墙角,闭上眼放空一切。
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胸腔里有很多东西想要控诉,但就是发泄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头上长满虱子却抓破头皮一只都逮不到,焦躁不安。
打开灯,顺手拿起旁边的杂志,想看看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文章。杂志封面上印刷着艺术性的图画,一只蟋蟀被放在密度很小的笼子里,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拿着细枝桠挑逗它,这个人在深井中,抬头是高不可测的壁沿和触摸不到的光。杂志底部写着:玩物。我瞥了一眼书桌上整齐放着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想了很久这幅图画的蕴意,我不知道我是蟋蟀还是人。
和柳存希同年考入大学,我比她大三岁,考的院校却比她差了好多。周围的邻居却都在羡慕爸妈,说这条街上只有我们柳家的孩子最有出息。爸是个很谦逊憨厚的人,妈也是不善于向别人夸赞孩子。走在街道,逢路人恭贺,爸嘴上只有一句“都是孩子自己学习,我也不懂,没管过”诸如此类的客套话,回家做着日复一日的农活儿。柳存希的功课做得很好,高考考上了省会的排名院校。
我早就心如死灰,想离开这里,便填报了离家很远的西南部。
很多次我都问自己,我真的要上大学吗?上了大学会变成另外的样子吗?所有的事情会过去吗?还会再恐惧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我也很清楚,只有我自己才是解开答案的锁。可这把钥匙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存祁学姐。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大二的学妹周雨。
我从回忆里抽出。
周雨,你怎么在这里?现在没有课了么?
我一会儿去上课,提前过来和你说说话。学姐,你是要毕业了哟!好羡慕,再也不用上课了。周雨一脸苦楚的样子。
我笑着抱了抱她,笑着说,刚好我想在校园走一走。要不一起去教学楼吧。你是哪个老师的课?
是张淮老师的民法!周雨很兴奋的样子,张老师的课很难抢,能够听他的课是一种享受。
看着她喜不自持的样子,我也很羡慕。
学姐,感觉我们专业的课程好难,有时候很多法律关系都搞不明白。我上学期还挂了一门课程呢!她一脸郁闷的嘟起嘴。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并且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学得很压抑。对于她的困惑我一点也不吃惊。
她听了满眼都是质疑:可以和我分享一下这个学习的过程吗?
周雨,第一片银杏叶发芽的时候,你觉得是什么状态呢?我看着教学楼道路一边的银杏树,转过头问她。
应该是春天的气息,是生机勃勃吧!周雨被我问得很茫然。
我觉得不是,你从客观角度,抽象化的状态去解释万物,那是一种表象。我认为,对于银杏叶本身来讲,抽芽的那一刻,是对光的敏感和期待,然后不断生长成绿叶,对光就成了热爱和享受。当然这是一种拟人化的主观设定,但是并不违背它的生物特性。我认为或许只有这样的比喻才能更好的意化对专业的理解。
那‘敏感’这个词本身是不是会带有一些排斥呢?周雨看着我,问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问题,让我突然间有些恍惚,好像说的不是专业,而是在说我刚刚走进大学的状态。
我找了长凳和她坐下,看周围的银杏树绿了黄,黄了落,落了生,生命轮回,从未枯败。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其实很舍不得这里。但一开始的时候,我对这里很排斥。后来我发现,有时候,人排斥某种事物并不一定是不爱,也可能是不了解,当学着去接触,在了解的过程里,所付出的专注和探索,会凝聚成我们的感情并深陷其中。
周雨听完,看着眼前的银杏树,说,或许这就是它为之一生努力扎根的缘由吧。
我们相视一笑,坐了一会儿,她要去教室,就相互道别。
走了几米,周雨突然转过头问我,学姐,你会一直坚持我们的专业信仰吗?
我伫立思考了几秒,很平静的说,未来太远,我无法预测。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坚持。
教学楼操场上的学生最近是有点少。我想大概是一部分忙着毕业,一部分忙着放假外出,剩下的一部分在图书馆昏天黑地的背书忙着考研。现在是六月份,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感觉站在操场上还没有一会儿就开始出汗,找到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这是一个缓坡,长满了毛茸茸的嫩草,时常有环卫工人来修剪草木,并且整个草坡刚好在朝阳的地方,又每隔一处就有一棵白玉兰树遮挡阳光,是一个晒太阳和约会的好去处,因此很多情侣都会在这里谈天说地,有时还会有人在这里看书,久而久之,这里就被命名“恋人坡”。我几乎没有在“恋人坡”这里坐过,第一次还是在大四上学期快要放假的时候,和朋友找地方拍照,从她嘴里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名字‘恋人坡’。当时瞬间觉得自己对学校还是很陌生,因为在之前我一直都只是觉得这里是“比较好看的小草坡儿”。现在想想还是很有趣,大学都要毕业了,学校竟然还有未知晓的去处。
沿着“恋人坡”往上走,就是去往图书馆的后山,后山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植物,那是医学院学生的实验研究标本,需要他们做数据写论文,因此旁边都有小方砖,插有写着“请勿随意采摘”的木板旗子。往上走,是一层一层的石阶,南方同学称这是“百步梯”,对于当时刚刚上大学的我来讲,这无异于爬山。记得刚来到大学那会儿,我老是认不清楚去各个教学楼和图书馆的方向。有一次在文科楼走迷了路,我就问路过的同学去图书馆怎么走,对方就说一条是直走左拐的马路,一条就是我眼皮底下这条缓坡到后山直走下去就行,比较近。当时想都没想就从后山过,看见那么高的台阶时候,我心里很是发怵,心想“我的天,这倒挺多的台阶,确实有点后山的样子哦”等我爬到山上的时候,流了好多汗,手心热乎乎的。现在想想,那不过是一个稍微高一些的后山坡而已。也不知道怎么就很吃力,可能那时候太瘦弱了吧。
后山很整齐。狭长的林荫小道,两边是灌丛和林木。亚热带气候下,即使是在秋季,也看不到北方那种黄叶蝴蝶的景象,针叶树整齐且高耸着,灌丛草中有落下的松果。我捡起过,但从未发现里面有松子,一直很奇怪,我几乎没有见过松鼠,但也没有发现过松子的存在。或许在我上课的时候,松子跟着风飞向了静谧的地方去生长,然后也和他们的母亲一样,长得粗壮结实,遇见勤劳的环木人每日修建,更加修长吧。后山小道是由石板铺成的,也许是很多人走过,再加上南方季节总是细雨绵绵,所以,石板有的地方塌陷下去,并不平整,有的还裂了缝隙。不过也正是这样,这条路才显得很受大家欢迎,粗糙一些要比太光滑的路面走起来更有安全感。
走一半的小道,有分岔口。直走是生科院,下台阶就是去往图书馆的路。台阶又是百步梯,两边都有扶手,不用担心掉下去。那时候其实最害怕的是在后山看见花蛇,我一直脑补幻想过遇见会不会吓晕,虽然直到毕业也没有看到过有蛇挡道。我想真的遇见了,或许腿早就软了。台阶下去后,就是图书馆后面的竹林,成片的竹林,一簇一簇的,直直的像碗口那样粗。虽然我一点也不惊讶,但也的确第一次看见很多竹子,而且很高,长得很老的竹子大概被拿去做工了,根部那里已经被砍过,留下了竹尖尖,只不过已经生命消亡,所有的养分都在补给新的生命。石子铺成的路,往前直走右拐就看见图书馆。走到图书馆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走了。那一刻,所有的隐忍突然爆发,鼻子唰的就酸了。可能很多人都不理解,学校的图书馆而已,没有必要如此感概,但对于我,却是无数次的精神和心理支撑。
即使毕业离开学校很久,但每一次想起来图书馆的那些时光,我都会产生很大的波动。那时候第一次来学校图书馆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图书馆,一楼中文库很多的文学书籍,我就好像是忽见桃花林的感觉,很兴奋,很开心,仿佛这一层从此就是我的了。然后就开启了我大学四年的归属之门。临走之前又重新跟着地标走完校园。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懵懂,也不再憨憨的看着校园地标一直找来找去,而是看着熟悉的地标,就仿佛回到了昨日刚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充满了生机。很庆幸四年的时间,没有变得“很丧”,依旧保持着初心。校园比较大,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路,看了看手机,距离火车发车还有四十多分钟。确实应该出发了。其实并没有跟太多人说自己提前离开校园,只是跟恩师卢燚和几个好友留了信件,算是告别吧!
‘我的前辈老师,我的同期好友。
行文至此,启程之时。
四时交替,冷暖且迂回。日月星辰,他乡遇故知。能够遇见你们,是我荣幸。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来到文北市这个山水皆宜的地方。
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在外面工作,刚好遇到我调班,所以,晚上在工厂上班,白天回来看志愿院校,那时候我也并未注意到文院,我想去的是另一个水乡之地。
很早的时候,我在水乡一畔,听戏台上的戏子兰花眉眼,一颦一笑,弹评乐曲,韵律清幽,渔民驻唱,柔浆划船。
我看人来人往无不驻足凝望,人世间的离愁别绪在戏子的眼神里表达的淋漓尽致。那时候就真的觉得,谁说戏子唱花难懂亡国恨,她们又不过是一个朝代更迭的陪葬者,命运尚且无期。
可能也就是从那时,对南方水乡有莫名的好感,方言的抑扬顿挫,轻柔宛转,园林的别样风格,小桥流水,一方水土一方人,让我这个北方人很是向往。
不过,当时没有任何人帮助参考院校,我只能靠着上网查询,很意外的看到了南峡的图书馆介绍,也许就真的爱上了图书馆。录取的时候,文院教务处是第一个给我打的电话,我想这也算是圆满。
报完院校填报志愿,我内心是非文学不去的那种,我很想做一个作家编辑记者之类的人,可我对文学的领域涉面并不清楚,想着毕业是不是就只能做老师,我不想做老师,所以才选择了法学。大三我才觉得,我选择法学是对的。因为每年一大波人考教资,也并没有分专业。但法律却越来越严格选拔。
后来实习工作回学校,我常常坐在书架子里面思考,我有没有违背我的初衷,没有。
可能我对文学的执念让我有遗憾,但并不能阻碍我热爱文字,我去看社科文学,我努力去弥补我得不到的遗憾,我也并不悲伤。
我热爱这读书的快乐,热爱人文的烟火,热爱山河的秀丽,所有的一切都挡不住我奔赴的热情。
我也会思考为何我对文学始终放不下,因为我想表达的那种共情,想传递的那种我们能够相互慰藉的精神状态,在现实生活中,太难感同身受。
有时候真的需要一种精神寄托,支撑我们苟延残喘。
我也会害怕,我读的这些书会不会烂在肚子里,随着时间,慢慢的忘记。那种教会我正确价值观的东西,我害怕分享的时候被别人嗤之以鼻。
但是我觉得现在不会有这种忧虑了。
实习工作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很无辜的当事人,我跟他们讲法的时候,经常要安慰,要平抚,要设身处地,要共情。
仿佛在他们面前,当时当刻,法律并非重要角色,心理建设才是第一位。
我给他们普法要细致入微,但谈心也真的是让我把脑子里能够用的上的哲学理论,变了花一样去温和的托出,既能让对方懂得,还得让对方相信。原来文学文字的力量,此后在我这里真的就不再是感性的倾诉,而是理性的分析,耐心的倾听与逻辑的表达。
现在我已经释怀,也许若干年后,我热爱的文字依旧无人欣赏,可那也是曾一度让我不断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一苇芦草。
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一路勇敢的自己。
所以,我读过的书都不会辜负,早晚会用上,我也不会再执念。
大学四年,可能有很多纠结郁心的烦恼,但也交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一路的旅途,虽说舟车劳顿,但是风景独好。
六年的时间,从南到北,我看过人性最冷漠的旁观,也体会过相互扶持的温暖,所有的人情世故了然于心,但我依然想保持最初的单纯,我能做到的就是于不公时挺身,在功德时沉默。直到今天,我依旧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坚守初衷,真的问心无愧了。
我的同期好友,也愿你们在未来无论遇到再难的抉择,坚定且自若。
我的前辈老师,你们已经事业有成,家和美满,那就万事胜意吧。
聚散终有时,是离别也是启程。
记得来时的路,不忘回家的门。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会再见!'
我开始了另一条漫长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