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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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期而遇

江劲风完全是在不知不觉间,但好像又是奔着心中目标似的走进了橡树林。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些年已来过多少回了。在苏北,大到方圆数十里的平原,小到巴掌般的山地丘陵,都随处可见已经存在了成千上万年的各种植物。这些植物中草本的不说了,它们一年年、一茬茬春去秋来,荣荣枯枯。单从木本植物来说,就够扳着手指数上一阵子了——据本地林业人员讲,所属温度带能生长的植物这里一样也不少。由此看出土地瘠薄、人口稠密,并没有怎么影响植物这个物种家族在这儿的繁衍和延续。在这个家族里,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高大挺拔的乔木,像桑树、榆树、槐树、桐树、椿树、杨树、柳树和松树等常见树种。因为常见,它们便成了普普通通的存在,似乎已然融入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

比如桑树,每年开着带点绿意的白花,那些白花被宽大的桑叶遮掩,隐隐约约,香味也不怎么散开。它们结出的叫作桑葚的果实,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虽是黑不溜秋,但吃了口齿留香,还往往把嘴角和手上染出一块一块的蓝紫,要是小孩子,那更是一塌糊涂,上台演丑角也不用打扮了;白桑葚较少,不是那种纯净的白,通体现着淡淡的青,但个个干净透亮,十分吊人的胃口。若从经济实用的角度衡量,桑叶要胜过桑葚。庄户人要想手头活便点,家庭宽裕点,养蚕是最好的办法,于是满树泛着亮光的青翠欲滴的桑叶,就成了蚕宝宝们最爱的美食,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桑叶就像韭菜,摘了老叶子,新叶子又悄无声息发出来。

比如榆树,俗语不好听,叫“榆木疙瘩”,看它长得粗皮糙肉,肤色暗灰,躯体上布满了纵裂的沟纹。但是,像人不可貌相一样,榆树的憨厚和可爱都藏了起来,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大美若丑,榆树仿佛能参透世间万象。春天来了,它先不长带着细细锯齿的绿叶,而是偏把果子先结出来,白里带黄的果子,一堆堆,一簇簇,在春风里的枝上摇摇摆摆。让人开心的是,它的甜美的果实,既能果腹,又可品尝甘味。因它薄得如轻轻的纸,形状像交易的铜钱,人们就叫它榆钱,再亲切一点就叫榆钱儿。榆钱儿的好吃自不必说,嫩嫩的,津津的,爽爽的,甜甜的,春天不吃两把榆钱儿,榆钱余钱,会成为一年的憾事。

比如槐树,又叫国槐,不生虫,少生病,家家户户门前栽上一棵,供夏天遮阳纳凉。“槐”是由“木”“鬼”组成,民间以为神树,喻示能带来好运和祥瑞。山西洪洞老鹊窝就垒在一棵大槐树上,槐树逐渐成为人们怀祖的寄托。更多见的刺槐,就是洋槐,漫山遍野的洋槐开花时,未见花在何处,只感觉到槐花特有的清香把人整个包围,人好像置身花香世界,有限的嗅觉也忙不过来。其实,洁白的洋槐花,就像一棵棵倒悬的麦穗挂在枝上,不住地晃晃悠悠。伸手够得着的,小心翼翼地掐下来;高处,就用一根竹竿绑上钩子拧落。趁着有些花还似开未开,鲜嫩得有极妙的手感,就不管还间杂有少许树叶,放到开水里焯一下。再捞出,挤干,然后想怎么吃,变换什么花样,这道槐花菜都会依然香得可口。

还有桐树、椿树……每一种乔木都有其可爱可贵之处,它们择取水分和阳光,以原生态的朴实奉献所有。走进任何一户农家,与人谈起随便一种树,你所感受的都会是息息相关的情意。

可是,在苏北这个小山村的地面上,多数人都因为不认识而忽略了另一种乔木,它就是橡树。在莽莽苍苍的植物世界,橡树是最大的开花植物,是树中的“森林之王”。植物学家把乔木按高度分为伟乔、大乔、中乔和小乔四等,伟岸挺拔的橡树至少应该归作大乔,一些还应称作伟乔。再者,橡树也不是徒然金玉其外,它自身具有的种种价值,其中任何一点,也绝不会输给同类。如此乔木中的“大家闺秀”,怎么竟蛰居在山村一隅而不为外人所知呢?甚至被视作廉价的栎木,劈了当柴填进灶底?

江劲风若不是来象山学校做教师,客观地说,他也不会认识橡树。他当然听说过,也读过舒婷的《致橡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橡树。及至不仅见了,还为橡树写过《橡树之恋》的组诗并获奖后,他对橡树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他说,这叫投缘。工作上、生活上,不管遇到什么烦心的事、痛苦的事,他都要到橡树林里走一走、转一转,让这儿的风吹一吹、理一理,等愁绪顺了,心情舒展了,才像个没事人一样静静地离开。

此刻,他心里正有一团难以理清的乱麻,乱的缘由是教师节前的优秀人选。他原以为自己埋头奋斗了七年,也耐心等待了七年,这个名额怎么也该轮到他了,况且校长暗示过,同事们也共同看好他。开学时,教办主任在全乡教联会上的表扬言犹在耳:“象山学校有一位年轻的英语老师,叫江劲风,他到象山学校以后,把全校的英语成绩提了上去,现在学校英语在全乡每次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他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勤于学习,善于学习。他天天到后面的山上去读书,整本整本的教材都能背下来。他还自己掏钱买了《英汉大词典》这样的工具书,花二百多块钱买了教学用的录音机。难能可贵啊同志们,他的工资不高,家庭条件也不好,可是他的心里装着学生,装着教育事业,大家说,要是评先进,不给这样的老师给谁?真要投票我第一个给他投赞成票!”

江劲风当时就坐在台下,激动得脸热心跳,但更多的感觉是有愧,他知道这些事都是校长汇报的,他很感激校长。同时在心里谦虚地说自己做的没有主任说的那样好,不过像大家一样上好自己的课罢了。

谁知道,上好课似乎与评上先进没有直接的联系。他们学校能上好课的人数来数去,也数不到项也非,偏偏这个先进就落他头上了。就在刚才的评优会上,校长给“钦定”的。校长说:

“今天这个教学工作先进个人,我们班子研究给了项老师,可能有人不服气,为什么是他项也非,自己哪点做的不好?我承认,在座诸位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努力,都为象山学校做出了很大贡献,作为一校之长,我得打心里感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可是,先进的名额毕竟有限,僧多粥少嘛,我实在没有办法让大家都满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那么,我们就要顾大体,识大局,不能为了一个先进就伤了和气,害了团结。评先进的机会多得是,不要只看到眼前拃把远,要使劲向前看。项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多少年了,不乱发牢骚,不搬弄是非,从来都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确确实实就像一头人民的老黄牛。你们可能不知道,上星期天项老师回家,碰到庄上一户人家失火了,他二话没说就跳进了火海,救了那家的两个孩子,自己差一点……咳,咳,咳,”校长胸腔里的痰正巧翻上来,他只好暂停一下,“项老师是一位救火英雄,树立了我们老师的光辉形象。你们说,先进不给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天理了吗?那以后谁还会去做好人、做英雄?”

大家心里嘀咕:“这奖状可是教学工作先进个人啊?”

但是,校长的一番讲话,毕竟有慷慨陈词,有苦口婆心,就是不能全部算是入情入理,谁也不好直接反驳。于是,在一阵沉默之后,这事就铁板钉钉了。

江劲风又想到一个月前。正是暑假里,夜间突然雷雨大作,江劲风的老娘赶忙起来拾东西,不料在雨水里滑倒,胳膊骨折了。到古庙医院治疗,说来也巧,他老娘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姥爷腿骨摔伤了,和他老娘住到了同一个病房。舅姥爷的孙子宋松来探望,江劲风才知道他这位表哥又提拔了,已是邻边乡石湾乡乡长。

老娘脸上带着谄笑的神情说:“表侄,你这高升了,本事是愈来愈大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俺家你表弟你得给拽一把。”

表哥弹了一下手里的烟灰:“表姑,该帮的忙我一定会帮,只是现在想改行已经冻结了,不像前些年我那时候,再说表弟还是民办身份,没有编制。”表哥是六年前由教师改行的,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还没完全被官场的做派同化,依然文绉绉的,言辞很恳切。然后,他把脸转向江劲风,“老表,你看在我能力范围内能给你帮上什么,尽管说。”

江劲风挠了挠头:“也没……什么事,我不想改行,就是能改我也不想改。我就是想吧……要能有一张奖状就好了。”他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表哥宋松踩灭烟头,站起来,看着江劲风说:“我还有会,得走了。你说的意思我明白,再要弄不到奖状,就调到石湾中学去评。我会给你想办法,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说话时,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江劲风的肩膀。

现在,江劲风一时拿不定主意,他陷入了沉思:要调到石湾中学去,那是表哥一句话的事,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里,这里有他喜爱的橡树林,有他喜欢的带着松香味的清新空气,当然还有那些他视为弟弟妹妹的学生。如果还留在这儿呢,学校的做法已让他失望,可能再等上三年五载也得不到他需要的奖状,那转正的希望就只能是继续希望。那么,他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橡树林静静的,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似乎在配合着江劲风的心境。下午的阳光从树叶间照下来,地面上的影子就显得支离破碎。树荫下没有杂草,一丛丛的都是小橡树。小橡树特别可爱,接近圆形的叶子绿绿的,轻轻触摸很光滑。如果它们不是长在橡树林里,肯定会被误作小槐树。江劲风定定地看了一会,仿佛那些“小槐树”上面写着他正在思考的答案。但是没有,刮来一阵轻微的风,“小槐树”们调皮地对他摇了摇头。他继续在林子里徘徊思索。

快到树林尽头时,他恍惚听见前面传来流水的声音。那里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循着水声望过去,见是一个身着粉红衣衫的女子在小溪里弯腰洗着什么。他脑袋里霎时冒出“浣溪纱”三个字,“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一幅古典的场景跳到了他的眼前。怀着激动、莫名的欣喜和急切的向往,他禁不住走过去,这时头脑里那些乱糟糟的思想一下子遁迹于无形。

也许是流水的声音影响了她的听觉,也许是他放轻了脚步,反正她完全沉醉在清溪的美妙里而不觉。四周寥寥,斜阳脉脉,衬托出画面的安详。这是谁家的女子,在这山野间,在这树林旁,给了他如此美丽的遐想和倩影?

啊,原来是她!是那个新学期刚来报到的“七仙女”!

她叫苏小凡,初二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是怀着浪漫的雅兴来看橡树林的?

江劲风向溪水里看过去,只见苏小凡把蓝色筒裤卷过了膝盖,粉红长袖衫撸过了臂弯,正站在水里洗着什么。露在外面的腿和胳臂,白皙柔嫩,圆润光鲜,加上束在脑后的长发,使她看上去很像一位俊俏的村姑。看到这里,他立刻热血沸腾,感到心跳加速,有一种“微睡的火山”爆发了一般的冲动。一时间他整个人都进入了燃烧状态。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

他想象不出,已经见了并且同事了多天的女子,暗地里咬牙看作平常的女子,此刻怎么出落得这般动人?莫非上苍让她,让自己,让这小溪,让这橡树林,在一个美丽的午后,演绎出一个美丽的故事?

但这只能是妄想,一个卑鄙的妄想!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深深吸口气,装作好意提醒地“咳”了一声。

这声咳嗽,撞飞了苏小凡的专心凝神。她抬起头,见是英语老师江劲风,红着脸,摆弄着手里的东西说:“江老师,这么巧,你是来找灵感的吧?”

“不是……哦,是的,下午没事。”他说话语无伦次。

“找到了吗?”她看他显出窘样,故意追问。

“找到了。远在天边……”他不知怎么竟然把这句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就觉得有点不够庄重,担心苏小凡以为他油腔滑调。但是,覆水难收。

好在苏小凡并没有太介意,她的脸仅仅是忽然间变得绯红,只见她把洗好的东西递给他:“这是野山楂,尝尝。”

江劲风平时最不能吃酸东西了,倒牙厉害,沾上一点往往几顿饭都没法吃,但是这是她的好意呀,他怎么能张口拒绝。他只得轻轻咬了一口:“咦?一点不酸,要把牙甜掉了!”嘴里还说着违心的话。

苏小凡说:“多少有点酸,尽是甜就不好吃了,要不怎么说酸甜嘛。一种理解是又酸又甜,并列式。另一种呢,酸字在前,修饰甜字,偏正式,说明含着酸的甜好吃。我喜欢偏正式。”

“那是你的理解,我认为没有酸,只有甜。”他坚持着自己的说辞。

“行,这不是课堂,你不是学生,理解错了不罚站。”她说着话,想从小溪里上来,偏巧地势有点陡滑,她示意他拉她一把。他伸过手去。她的手肉嘟嘟的,有点柔滑,还带着溪水的一丝凉意。他把它紧紧地攥住,就像手心里攥了梦,唯恐劲小了,梦乘势滑到水里,然后流走,然后稀释得无影无踪。

“好了。”小凡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甩了甩。然后,弯下腰把裤腿放下来。

“听说你为橡树写过诗,是不是叫《橡树之恋》?能否让我拜读拜读?”她直起身来,两手向后拢了一下头发,试图不让它遮住她的脸。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蓬松,但不散乱,散发光泽也不显得油腻。

“谈不上拜读。我回去找给你,别见笑。”其实他心中窃喜。

“我读舒婷那首诗的时候,开始对橡树充满了好奇,后来我上大学时认识了,就一直不能忘怀。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我原以为它只是远在天边……”苏小凡故意不再往下说,而是对着江劲风微微一笑,江劲风明白,这回该他红脸了。

“哎,江老师,我转了半天,也没发现特别的地方,你却能找到灵感,写出那么好的诗,不愧是大诗人啊!”苏小凡换了话题。

江劲风问:“苏老师也喜欢诗吗?”

苏小凡说:“喜欢。是喜欢读,不会写。”

他们一前一后边走边说着话,林中的小径变得愈来愈短,因为快要走出林子了。为避免冷场,江劲风无话找话:“昨天晚上山下放电影你去看了吗?”

走在身后的苏小凡正停住脚步,看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落在一片空地上:“哦,去了。有人考取大学,村里送的。”说着就跟上来,“放的《人生》。我已经看过几遍了,还是看不厌。”听她说话的口吻,这部电影会一直看下去。

“我也看过几遍了。我觉得人生最难的就是选择。高家林选刘巧珍、黄亚萍,都选错了,以后还得选,那是后话。黄亚萍选张克南、高家林也选错了,都不成。他们选来选去,好像都是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往哪里走了,那到底该怎么走呢?”江劲风谈了自己的看法,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看一遍就为巧珍难受一次。我难受的不是高家林与她分手了,那是早晚的事。我是为她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几乎没有选择,跟了马栓,是叫屈服。屈服命运的人,是可悲的人,也是可怜的人。”苏小凡也有自己的见解,“选择难,其实选好的路走下去也不容易。”

苏小凡头也不抬,眼睛看着路面。这时,她走到了另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伸出了林子。

“就跟橡树一样,它选择了这里,就在这里风风雨雨地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江劲风用力拍打着身边的一棵橡树说。

苏小凡转过头来,看着江劲风拍打的橡树,又扫了一眼橡树林:“不错,这是橡树的选择,也许它别无选择。但不管怎样,它坚定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江劲风深深折服于苏小凡的理解力和语言表达的艺术魅力,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好了,不说了。耽误你找灵感了,我得先走一会。拜拜!”苏小凡突然停下,又是话题一转,人也飘走了。

江劲风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过,他感觉胸口郁闷的症状明显减轻。“铛铛!铛铛!铛铛!”钢轨发出的声音像中山琴的音色一样清脆响亮,告诉他又一节课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