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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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约阿尼纳来信

弗朗兹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出努瓦蒂埃的房间,连瓦朗蒂娜见了,也不免对他生出怜悯。维尔福也只是讷讷讲了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就赶紧躲进他的书房,两小时之后,他收到这样一封信:

鉴于今天上午所披露的事情,料想努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不会认为,他的家族与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的家族还可能联姻。今天上午所讲述的事件,德·维尔福先生看来早已知晓,他却没有关照对方,对此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感到万分惊骇。

这位检察官突遭打击,完全垂头丧气了,此刻的模样,谁见了都会认为他对这件事情是始料不及的。的确,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如此直言不讳,确切说来,竟会如此鲁莽粗暴,连这样一段历史也和盘托出了。固然,努瓦蒂埃先生不屑理会儿子的见解,也从未费心在维尔福面前澄清这件事。因此,维尔福始终认为,德·凯内尔将军,或者德·埃皮奈男爵,随便怎么称呼,叫他本姓还是他的封号都可以,他是遭人谋害,而非毙命于一场正当的决斗。这封信措辞如此严厉,却出自于一个对他始终十分恭敬的青年之手,这对像维尔福这样一个人的自尊心,不啻是一次致命的打击。维尔福刚到书房,他妻子也跟着进来了。

弗朗兹被努瓦蒂埃先生唤走,众人无不深感诧异。客厅里只剩下德·维尔福夫人一个人陪伴公证人和证婚人,她的处境随着时间的拖延,变得越来越尴尬了。最后,她终于决定先离开一下,说是去问问情况。德·维尔福先生仅仅告诉她,在他和努瓦蒂埃先生以及德·埃皮奈先生之间,经过一番解释之后,瓦朗蒂娜和弗朗兹的婚事取消了。可是这种话,很难传达给那些等待的人,因此,德·维尔福夫人回到客厅,也只是说他们谈话刚刚开始,努瓦蒂埃先生就中风了,婚约也就自然要推迟数日签署了。这条消息虽然虚假,可是在两个同样的不幸事件之后,来得十分蹊跷,在场的人不免惊愕,面面相觑,又都一言不发就离去了。

在这会儿工夫,瓦朗蒂娜实在是又喜又惧,她拥抱了体残的老人,感谢他一举砸断她本无望挣脱的锁链,然后请求回房间静一静心;努瓦蒂埃则用目光表示,答应她的请求。然而,瓦朗蒂娜并没有上楼回房间,而是一出老人的房间,便穿过走廊,从一道小门出去,冲进花园。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一种隐约的恐惧感始终压在她的心头,莫雷尔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眼前,那副带有几分威胁的苍白面孔,活像跑到露西·德·拉默莫尔的婚约签字仪式上的雷文斯伍德领主[1]。

她的确来得正是时候,马克西米连早就守在铁栅门那儿了。马克西米连见弗朗兹同德·维尔福先生一道离开公墓,便看出了苗头,跟踪而去,眼看维尔福进入府中,又随后出去,并带着阿尔贝和夏多—雷诺一道回来了。在马克西米连看来,事情已经毫无悬念了,于是,他就冲进菜园里,准备应付任何情况,并确信瓦朗蒂娜一有抽身的机会,就会跑来找他。他所料一点不差:他的眼睛贴在木板缝上,果然瞧见年轻姑娘出现了。这回,她丝毫也不顾往常的谨慎措施,径直跑向铁栅门。马克西米连看了她一眼就放宽心了,听她说一句话就乐得跳起来。

“得救啦!”瓦朗蒂娜说道。

“得救啦!”莫雷尔重复道,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喜讯,“是谁救了我们?”

“是我祖父。唔!您要好好爱他呀,莫雷尔!”

莫雷尔便发誓,一定全心全意爱这位老人,而且,他发这个誓言丝毫也不费劲,因为此刻,他何止要把老人当作朋友或者祖父那样去热爱,还要把他当作神那样去崇拜。

“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莫雷尔问道,“他使用了什么奇妙的办法?”

瓦朗蒂娜开口刚要把事情的经过全讲一遍,却转念一想,这一切的背后隐藏一件骇人的秘密,绝不仅仅是她祖父一个人的事。

“等以后吧,”她说道,“我会从头至尾讲给您听。”

“等到什么时候啊?”

“等我做了您妻子。”

一拉到这个话题上,莫雷尔就什么都好说了,他甚至会意,了解这些情况应该知足了,仅一天工夫,了解的算是相当多了。然而,他要求第二天傍晚再见面,直到瓦朗蒂娜答应了才肯离去。瓦朗蒂娜答应了莫雷尔的要求。她看什么都变了,现在觉得嫁给马克西米连也不是难事了,比一小时之前设法不嫁给弗朗兹还容易。

这工夫,德·维尔福夫人上楼,走进努瓦蒂埃的房间。努瓦蒂埃还一如既往,用阴沉而严厉的目光接待她。

“先生,”她对老人说道,“既然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就无须我告诉您,瓦朗蒂娜的婚约取消了。”

努瓦蒂埃毫无反应。

“不过,先生,”德·维尔福夫人接着说道,“有一个情况您并不了解——我始终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无力阻止。”

努瓦蒂埃注视儿媳妇,表明他在等待解释。

“您厌恶的这门婚事,现在既然取消了,我就来跟您谈件事,这事,无论德·维尔福先生,还是瓦朗蒂娜,都是万难开口的。”

努瓦蒂埃的目光探问要谈什么事。

“我来请求您,先生,”德·维尔福夫人接着说道,“在这件事上,我是唯一无利可图的人,因而是唯一有权谈及的人;我来请求您,还给您孙女——我指的当然不是您的宠爱,因为她一直享有,而是您的财产。”

努瓦蒂埃的眼神一时游移不决,他显然是在考虑此举的动机,但是未能找到。

“我能否期望,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说道,“我的请求合乎您的意图吗?”

“是的。”努瓦蒂埃表示。

“既然如此,先生,”德·维尔福夫人又说道,“我既感激又高兴,这就告退了。”她说着,向努瓦蒂埃先生施了一礼,便退出去了。到第二天,努瓦蒂埃果然就让人请来公证人:头一份遗嘱当面撕毁,又新立了一份,申明他的财产全部留给瓦朗蒂娜,唯一的条件是不把孙女同他分开。于是外界有人算了一下,德·维尔福小姐已经继承了德·圣—梅朗侯爵夫妇的遗产,如今又重新获得祖父的宠爱,因而有朝一日,她的财产可以达到三十万利弗尔年金。

且说维尔福府上婚约生变,而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这边,接待了基督山的造访,因而莫尔塞夫少不得要去见见丹格拉尔;他为了表示趋奉之意,还特意穿上他那套少将军服,佩戴上全部的十字勋章,又吩咐套上府里最好的马匹。他这样精心装扮之后,便驱车前往受色——当坦大街,让人向丹格拉尔先生通报。这位银行家正在月终结账,而且一段时间以来,谁在他月结的时候登门,就别想他给好脸色。因此,丹格拉尔一见老朋友来了,就大摆起架子来,端坐在他的扶手椅上。而莫尔塞夫,平时拘板到极点,这回却一反常态,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算准只要开诚布公,就会受到欢迎,因此他开门见山,丝毫也不拐弯抹角了。

“男爵,”莫尔塞夫说道,“我来了。我们围绕着我们当年的诺言,已经转悠很长时间了。”莫尔塞夫本以为,银行家那副阴沉的脸,是怪他很久不提此事的缘故,现在一听到这种痛快话,肯定会豁然开朗;谁料情况恰恰相反,那张脸却变得更加漠然,更加冷淡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为什么,莫尔塞夫的话刚说一句,就打住了。

“什么诺言啊,伯爵先生?”银行家问道,就好像他搜索枯肠,也没有弄明白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

“噢!”伯爵说道,“您也太看重形式了,我亲爱的先生,您是在提醒我,婚姻这件事,各种礼仪一样也不能少。真的,很好!请您原谅,我只有一个儿子,这还是头一次打算让他成亲,因此我还得学着点儿:好吧,我照礼数来做。”莫尔塞夫说着,硬挤出一张笑脸,站起身来,对着丹格拉尔深施一礼,又对他说道:“男爵先生,我为我儿子,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荣幸地向您求婚,娶令爱欧仁妮·德·丹格拉尔小姐。”

丹格拉尔听了正式求婚,并没有像莫尔塞夫所期望的那样欣然接受,反而皱起眉头,也不请伯爵坐下,就让他那么站着。

“伯爵先生,”丹格拉尔说道,“我需要考虑一下,再答复您。”

“考虑一下?”莫尔塞夫重复道,他越来越惊诧了,“从我们第一次商议这桩婚事起,已经过去八年了,难道您还没有时间考虑吗?”

“伯爵先生,”丹格拉尔说道,“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情况,原以为考虑好的事,又得重新考虑。”

“怎么会这样?”莫尔塞夫问道,“男爵,我实在不理解您了。”

“我是想说,先生,这半个月以来,一些新情况……”

“对不起,”莫尔塞夫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在演戏啊?”

“演戏,这叫什么话?”

“那好,我们都说个痛快话。”

“我求之不得。”

“您见过德·基督山先生!”

“我经常见到他,”丹格拉尔晃了晃胸前饰巾,说道,“那是我的一位朋友。”

“那么,您最近见他的一次,就对他说过,我显得犹豫不决,几乎忘记了这桩婚事。”

“说过这话。”

“那好,我来了。既然我前来敦促您信守诺言,正如您所见,我既没有忘记,也没有犹豫。”

丹格拉尔并不应声。

“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是故意激我来求亲,只为乐得当面羞辱我?”

丹格拉尔此刻明白,如果仍以这种调门谈下去,他很可能就惹事了。

“伯爵先生,”他说道,“您对我的保留态度,理所当然地感到惊讶,这我完全理解。因此,请相信我,对此我头一个感到难过;请相信我这样做,也是形势所迫。”

“这些全是空话,我亲爱的先生,”伯爵说道,“也许可以用来随便搪塞一个人。然而,德·莫尔塞夫伯爵并不是什么随便的人,像他这样一个人来找另一个人,提醒对方信守诺言,如果对方自食前言,那他就有权当场要求,至少给他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丹格拉尔本是个懦夫,但他绝不愿意表露出来。莫尔塞夫换了这种口气,也不免把他惹恼。

“我所缺少的,并不是说得通的理由。”丹格拉尔反驳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得通的理由嘛,我有,只是难以启齿。”

“其实您预料到了,”莫尔塞夫说道,“您这么吞吞吐吐,我是不会买账的;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有一件事明白无误,即您拒绝我的求亲。”

“不,先生,”丹格拉尔说道,“只是悬而未决而已。”

“不过,想必您总不会自作聪明,以为我会容忍您这样反复无常,会安安稳稳、恭恭敬敬地等待您重施恩惠吧?”

“那好,伯爵先生,您既然不能等待,那就当我们的计划根本不存在。”

德·莫尔塞夫伯爵性情狂傲而暴躁,他这次紧咬嘴唇直至出血,才总算没有发作。他心下明白,果真大发雷霆,落人笑柄的只能是他。他已经走到客厅门口,忽又改变主意,转身回来。一片阴云刚掠过他的额头,留下的痕迹不是受了冒犯的自尊,而是一种隐约不安的神色。

“喏,”他说道,“我亲爱的丹格拉尔,我们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因此总应该相互多担待些。您应当给我一个解释,至少应当让我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件,让我儿子丧失了您的好感。”

“这同子爵本人毫无关系,我对您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先生。”丹格拉尔回答,他见莫尔塞夫口气软下来,自己就重又张狂起来。

“那么究竟同谁有关系?”莫尔塞夫问道,他都岔了声,额头也煞白了。

口气、神色的这些变化,丹格拉尔无一放过,他用前所未有的自信目光,凝视着对方。

“您应当感谢我没有作进一步解释。”他说道。

莫尔塞夫神经质般浑身一阵颤抖,显然是在克制心头的怒火。

“我有权利,”莫尔塞夫极力克制着自己,回答道,“我也打算要求您作出解释,难道您对德·莫尔塞夫夫人有什么不满吗?还是我不够富有呢?或者,我的政见同您的政见相左……”

“这些全不是,先生,”丹格拉尔说道,“我允婚的时候,这些情况全了解,再拿这些说事就不可饶恕了。好了,您不要猜想了,我实在惭愧,让您这样反省自己,请相信我,就此打住吧。还是采取折中方案,先把事情放一放再说吧,既不算断绝关系,也不算定下亲事。我的上帝,这事千万急不得!我女儿才十七岁,令郎也不过二十一岁。在我们暂停期间,时间还要往前走,还会带来各种事变。头一天还模糊不清的事物,到第二天往往一目了然;最恶毒的诽谤也往往如此,一天工夫就烟消云散了。”

“诽谤,您是说诽谤,先生!”莫尔塞夫顿时脸色惨白,高声说道,“还有人诽谤我!”

“伯爵先生,我不是对您讲了嘛,这事就不要深谈了。”

“这么说,先生,我就得乖乖地接受这种拒绝?”

“这对我尤为难堪,先生。是的,我比您还要难堪,因为,我本来是要同贵府攀亲,而一桩婚事落空,对女方的损害总要更大一些。”

“就这样吧,先生,不要再说了。”莫尔塞夫来了一句。他十分气恼,揉搓着手套,悻悻而去。

丹格拉尔注意到,莫尔塞夫一次也没有敢质问,丹格拉尔收回诺言,是不是因他莫尔塞夫之故。当天晚上,丹格拉尔请来好几位朋友,商议很长时间,而卡瓦尔坎蒂先生则一直待在女士们的小客厅里,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银行家府邸的。第二天,丹格拉尔起了床,便要报纸,仆人立刻送来:他拨开三四份报纸,拿起了《大公报》。这份报纸的主编正是博尚。丹格拉尔急忙撕开封皮,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不屑一顾地翻过“巴黎要闻”版,到了“社会新闻”版,他一脸坏笑,目光停在一篇加了边框的消息上,开头的一句话便是:“约阿尼纳来信。”

“好哇,”他看完这条消息,便自言自语,“关于菲尔南上校的一小条消息,很可能让我省事,不必再向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解释了。”

与此同时,即刚刚敲响上午九点钟,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身穿黑礼服,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他行色匆匆,赶到香榭丽舍大街那座府邸,说话也很急促。

“伯爵先生出门大约有半小时了。”门房回答。

“他带走巴蒂斯坦了吗?”莫尔塞夫问道。

“没有,子爵先生。”

“请把巴蒂斯坦叫来,我要同他讲句话。”

门房去叫伯爵的跟班,不大会儿工夫就同他一道回来了。

“我的朋友,”阿尔贝说道,“请原谅我这样冒昧,我是想问您本人,您的主人是否真出门了?”

“是的,先生。”巴蒂斯坦回答。

“甚至也这样答复我?”

“我知道,我的主人接待先生该有多么高兴,因此,我绝不会把先生混同于一般来访者。”

“你做得对,因为,我要同他谈一件重要事情。你认为他不会很快回来吗?”

“会很快回来的,他吩咐十点钟给他备好早餐。”

“好的,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转一转,十点钟再来;假如伯爵先生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请他等我。”

“我一定转告,先生尽可放心。”

阿尔贝就把马车撂在伯爵门前停靠的地方,自己信步走了。他经过孀妇街时,看到停在戈塞射击房门前的马车,像是伯爵的,他走到近前,既认出了马车,又认出了车夫。

“伯爵先生在射击房吗?”莫尔塞夫问车夫。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的确,莫尔塞夫走近射击房时,就已经听到好几声有节奏的枪响。他走进去。射击房的侍者守在小花园里。

“对不起,”侍者说道,“子爵先生能稍等片刻吗?”

“这是何故,菲力浦?”阿尔贝问道。

他是这里常客,奇怪这次为何挡驾,实在莫名其妙。

“因为此刻打靶的人独占了射击房,从不让任何人看他打靶。”

“连您也不能看吗,菲力浦?”

“您这不瞧见了,先生,我也在自己房子的门外。”

“那么谁给他的枪上子弹啊?”

“他的仆人。”

“一个努比亚人?”

“一个黑鬼。”

“这就对了。”

“您认识那位老爷?”

“我来找他,他是我的朋友。”

“唔!那就另当别论。我进去通报一声。”菲力浦受他自己好奇心的驱使,走进了木板棚。基督山随即就出现在门口。

“请原谅我追到这里来了,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道,“不过,我得先说明一点,这根本不怪您的手下人,只是我太冒昧了。我先到府上,仆人说您外出了,十点钟回去用早餐。我也就信步走一走,等到十点钟再回去,这样闲走着,忽然发现您的轿车与马匹。”

“您对我讲的情况倒让我希望,您是来讨早餐的。”

“不是,谢谢。这会儿不是吃饭的时候;也许过些时候再一道用餐吧,不过,我可是个郁闷的陪客!”

“见鬼,何出此言?”

“亲爱的,今天我要决斗。”

“您?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决斗!”

“是啊,我明白,但是总有个缘由吧?人决斗,是由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引起的,这您完全明白。”

“是维护名誉。”

“唔!这事可重要。”

“特别重要,因此我来请您帮个忙。”

“做什么?”

“做我的证人。”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严重了,在这里就不必谈了,还是先回舍下吧。阿里,给我倒水。”伯爵挽起袖子,走进射击房外间的小更衣室,打完靶的人都习惯到那里洗手。

“进来吧,子爵先生,”菲力浦低声说道,“您会看到有趣的事。”

莫尔塞夫走进去,只见靶板上并没有靶环靶心,只是贴了一些扑克牌。远远望去,莫尔塞夫以为那是一副完整的同花顺子,从A到十点。

“嘿嘿!”阿尔贝说道,“您这是打牌呀?”

“不是,”伯爵说道,“我是在打造一副牌。”

“此话怎讲?”

“是这样,您瞧见的那些牌,本来就是A和两点,不过,让我用子弹打出了三点、五点、七点、九点和十点。”

阿尔贝靠近细看。果然,子弹打出的点儿不偏不差,横齐竖直,间距完全相等,恰恰打穿牌上该加点的部位。莫尔塞夫走向靶板的路上,还拾起两三只燕子,都是误飞入射程中被伯爵打下来的。

“真神了!”莫尔塞夫说道。

“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子爵,”基督山接过阿里递来的毛巾,边擦手边说道,“闲暇的时间总得打发掉。您倒是过来呀,等您走呢。”

二人登上基督山的大轿车,不大会儿工夫,就驶到三十号门前下车了。基督山将莫尔塞夫引进书房,指给他一把椅子,二人坐下来。

“现在,咱们消消停停地谈谈吧。”伯爵说道。

“您瞧,我这不是非常消停嘛。”

“您要同谁决斗?”

“同博尚。”

“您的一位朋友?”

“人总是同自己的朋友决斗。”

“至少也得有个理由吧?”

“我有个理由。”

“他怎么冒犯您啦?”

“是在昨晚的一份报上……喏,您看一看吧。”

基督山接过阿尔贝递给他的报纸,看到如下的文字:

约阿尼纳来信:

我们获悉一段此前不为人知,至少无人披露的史实:阿里—台佩莱纳总督的城堡,是由一名深得他信任的法国军官出卖给土耳其人的,那军官名叫菲尔南。

“请问,”基督山问道,“这条消息里,您发现什么冒犯您的地方了?”

“怎么!我发现什么?”

“是啊。约阿尼纳城堡,是由一个名叫菲尔南的军官叛卖的,这事同您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到家父,德·莫尔塞夫伯爵,他的教名就叫菲尔南。”

“令尊为阿里—帕夏效过力吗?”

“具体说来,他是为希腊人的独立而战斗过。诽谤即由此而起。”

“嗳!我亲爱的子爵,咱们说话可得有理有据。”

“我何尝不想如此。”

“您说说看,在法国谁能知道,那个名叫菲尔南的军官就是德·莫尔塞夫伯爵本人呢?约阿尼纳城堡,我想是1822年或者1823年被攻破的,到现在,谁还会关心那件事呢?”

“险恶用心,恰恰就在这儿:等事件过去多少年之后,再把被人遗忘的老账翻出来,从中选一条丑闻,栽到一个身处高位的人头上。好吧,我既然继承了父姓,就绝不容忍这姓氏蒙上一丝有嫌疑的阴影。这条消息是博尚报纸发的,我就要给他派去两位证人,让他撤销这条消息。”

“博尚一个字也不会撤销。”

“那我们就决斗。”

“不,您没法儿决斗,他可以回答您,在当年的希腊军队里,也许有五十位军官名叫菲尔南。”

“这种回答没用,我们照样得决斗。哼!我就是要让这件事销声匿迹……家父,一位多么高尚的军人,战功赫赫的戎马一生……”

“博尚也许会这样解释: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菲尔南同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毫不相干,只是教名相同。”

“我要求完全彻底地撤销这条消息。那样解释一下,绝搪塞不了我!”

“怎么,您要打发证人去见他?”

“对。”

“您错了。”

“这话表明,我求您帮这个忙,您是拒绝啦?”

“哦!您清楚我在决斗上的观点:在罗马我就向您阐明了,您还记得吧?”

“然而,亲爱的伯爵,今天早晨,就在刚才,我看到您所做的事情,同您的观点极不协调。”

“那是因为,亲爱的朋友,您该明白,凡事不能太绝对。生活在疯子中间,也应当学学疯癫;随时都可能有头脑发烧的家伙,会来向我寻衅,就连您找博尚决斗的这种理由都没有,随便来找我的茬儿,或者给我打发来证人,在公共场所侮辱我,哼!这样头脑发烧的家伙,我只得把他干掉。”

“这么说,您承认您本人也会决斗?”

“当然了!”

“那么请问,您为何不想让我决斗呢?”

“我绝不是说您绝不应该决斗,我只是讲,一场决斗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必须三思而后行。”

“他呢,他思考了吗,就侮辱我父亲?”

“如果他没有很好思考,而且向您承认了,那就不应当怪罪他了。”

“噢!我亲爱的伯爵,您宽容得也太过分了!”

“而您呢,也太过严厉了。喏,我设想啊……这点您听好:我设想……您听了我说的话可别恼火啊!”

“我听着呢。”

“我设想报道的这件事如真的属实……”

“儿子不能容忍这种有损他父亲名誉的设想。”

“噢!天哪!现今时代,大家设想多少事情啊!”

“这恰恰是我们时代的弊病。”

“您有抱负改革吗?”

“对,只要关系到我。”

“天哪!您也太死板了,我亲爱的朋友!”

“我就是这种人。”

“什么忠告都听不进去吗?”

“是朋友的忠告就听。”

“您把我当作朋友吗?”

“对。”

“那就听我一句,您先调查一下,再派证人去找博尚。”

“向谁调查?”

“还用问!比方说,去向海蒂了解呀。”

“把一个女子拉进这种事里,她能做什么?”

“比方说,她可以向您说明,令尊同她父亲的失败或死亡毫无关系,或者在这件事情上,能给您一些线索查清楚,万一令尊不幸……”

“亲爱的伯爵,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容忍这种假设。”

“您拒不采纳这种办法?”

“绝不采纳!”

“那好,最后一个建议。”

“好吧,只能是最后一个。”

“您根本不想听吗?”

“恰恰相反,请您赐教。”

“千万不要派证人去见博尚。”

“那怎么办?”

“您亲自去见他。”

“这有反常规。”

“您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

“说说看,为什么要我亲自去见他?”

“因为这样一来,事情仍然保留在您和博尚之间。”

“请您说明白些。”

“当然可以。如果博尚准备撤销,那就应当给他表现诚意的机会:反正最终是撤回那条消息。反之,如果他拒绝,那再让两个生人介入您的秘密也不迟。”

“不是两个生人,而是两位朋友。”

“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

“嗳!何出此言!”

“博尚便是明证。”

“如此看来……”

“如此看来,我奉劝您谨慎行事。”

“因此,您认为应该我亲自去见博尚?”

“对。”

“单独一人。”

“一个人。如果要别人做点有失面子的事,那就要给人家留面子,大面上过得去。”

“我认为此话有理。”

“唔!那真是幸甚!”

“我就一个人去。”

“去吧。不过,您干脆不去就更好了。”

“那不可能。”

“那您就去吧,总还比您原先的打算要好些。”

“喏,既然如此,假如我万分小心,用尽办法,到头来还得决斗,那您能给我当证人吗?”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极其严肃地说道,“您一定看到了,在特定时间和地点,我对您可谓尽心尽力了;可是,您现在要我做的事,却超出了我的限度。”

“这是为何?”

“也许有一天您会知道。”

“那么眼下呢?”

“我请您多多包涵,恕不奉告。”

“那好吧,我去找弗朗兹和夏多—雷诺。”

“您去找弗朗兹和夏多—雷诺吧,那再合适不过了。”

“但不管怎样,如果我决斗,您能稍微指导一下我的剑法和枪法吗?”

“不行,这事还是不能从命。”

“您这人可真怪,算了!看来,您是一点也不想沾惹了?”

“绝不沾惹。”

“那就不要再讲了。别了,伯爵。”

“别了,子爵。”莫尔塞夫戴上帽子,走出伯爵府。他走到府门外,登上自己的轻便马车,竭力按捺心头的怒火,吩咐车夫去博尚家。博尚已经去报馆了。阿尔贝又吩咐去报馆。

博尚正在一间光线昏暗、布满灰尘的办公室,就好像各报馆创建之初,办公室就是这样子。有人通报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来访,博尚让人重报一遍,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喊了一声:“请进!”

阿尔贝出现在门口。博尚一见果真是自己的朋友,不仅欢叫一声,而阿尔贝则迈着生疏的脚步,艰难地跨过一摞摞大张报纸。这间办公室铺的不是镶木地板,而是漆红的方砖。

“过这边来,过这边来,我亲爱的阿尔贝,”博尚说着,把手伸给年轻人,“是什么鬼气邪风把您吹来?您像小拇指[2]那样迷了路吧,还是特地跑来要我请吃饭呢?您自己找把椅子吧,喏,那边,那株天竺葵旁边有一把:在这里,唯独这盆天竺葵时时提醒我,这世上还有些叶子不是纸页[3]。”

“博尚,”阿尔贝说道,“我这趟来是要谈谈您的报纸。”

“您,莫尔塞夫?您想谈什么呀?”

“我要求刊登一则更正。”

“您,一则更正?更正什么呀,阿尔贝?您倒是请坐呀!”

“谢谢。”阿尔贝第二次回答,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您说说清楚。”

“更正一条消息:这条消息损害了我的家庭一个成员的名誉。”

“算了吧!”博尚惊讶地说道,“什么消息?这不可能。”

“就是约阿尼纳来信的那条消息。”

“约阿尼纳?”

“对,约阿尼纳。看您这样子,真的不知道我的来意?”

“以我人格担保……巴蒂斯特!拿一份昨天的报纸来!”博尚喊道。

“不必了,我带来了一份。”

博尚咕哝着念道:“约阿尼纳来信……”

“您应当明白,事情很严重。”等博尚念完,莫尔塞夫说道。

“怎么,那名军官是您的亲人?”这位报人问道。

“对。”阿尔贝红着脸回答。

“好吧,您要我怎么做才会满意呢?”博尚口气温和地问道。

“亲爱的博尚,我希望您撤回这个报道。”

博尚凝视阿尔贝,那眼神无疑充满了善意。

“看看吧,”博尚说道,“这样的话,咱们谈起来的时间可就长了:要知道,撤回一篇东西,向来是件严重的事情。请坐吧,这三四行文字,我再读一读。”

阿尔贝坐下来。博尚比头一次更加仔细,又看了一遍受他朋友责难的几行文字。

“怎么样,你看到了,”阿尔贝口气坚决,甚至很生硬地说道,“在您的报纸上,有人侮辱了我家里人,我要求更正。”

“您……要求……”

“对,我要求!”

“恕我直言,您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根本不想当议员,”年轻人站起身来回敬道,“我坚持要求您更正昨天发表的一条消息,而且势在必行。您同我的交情不错,”阿尔贝见博尚也开始扬起头,换上傲视的神态,他便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您同我的交情不错,因此我希望,您对我相当了解,能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特别固执。”

“如果说咱们有交情的话,莫尔塞夫,您刚才这套言辞,也要最终让我对此不以为然了……这算什么,咱们别发火,至少先别忙着发火……您现在担心,怒气冲冲,控制不住情绪……说说看,那位名叫菲尔南的亲戚是谁呀?”

“正是我父亲,”阿尔贝说道,“菲尔南·蒙德戈先生,德·莫尔塞夫伯爵,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身上落下的可贵的伤疤,现在有人要给抹上阴沟里挖出的污泥。”

“是令尊?”博尚说道,“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理解您的气愤,亲爱的阿尔贝……咱们再读一读……”他说罢,便又念一遍这条消息,而且这回推敲每一个字。“可是,您从哪里看出,”博尚问道,“报上提到的菲尔南就是令尊呢?”

“我完全知道,从哪句也看不出来;然而,别人却能看出来。正因为如此,我要求这事必须辟谣。”

一听“我要求”几个字,博尚抬眼瞧了瞧莫尔塞夫,几乎随即又垂下,他思索了片刻。

“这事您会辟谣的,对不对,博尚?”莫尔塞夫重复道,他虽然一直克制,火气还是往上冒。

“对。”博尚回答。

“好哇!”阿尔贝说道。

“不过,要等我确认这是条假消息之后。”

“什么!”

“不错,如果这件事值得澄清,我一定予以澄清。”

“可是,先生,您看这里还要澄清什么呀?”阿尔贝说道,他已经怒不可遏了。“如果您认为不是指我父亲,就请您立刻说明;如果您认为就是他,那就请您给我个说法。”

博尚以其独特的微笑注视阿尔贝:那种笑容十分微妙,能表达各种不同的情绪。

“先生,”博尚接口说道,“以先生相称也好,您来这里,如果是为了向我讨个说法,那就应当开门见山,何必大谈友谊和扯些废话,让我耐着性子听了半小时。此后,咱们是不是要走到决斗场上?”

“对,假如您不收回这种无耻的诽谤!”

“且慢!请不要吓唬人,阿尔贝·蒙德戈先生,德·莫尔塞夫子爵。来威胁那一套,发自仇敌的我都不吃,更何况是来自我的朋友。这么说,尽管我以名誉保证,关于菲尔南上校的这条消息,我事先一无所知,您还是要求我辟谣?”

“对,我要求!”阿尔贝说道,他已经开始昏头了。

“否则,您就要求同我决斗?”博尚始终平静地问道。

“对!”阿尔贝提高嗓门回答。

“那好,”博尚说道,“我亲爱的先生,这就是我的回答:这条消息不是经我手发的,事先我不知道;是您找上门来,才引起我注意这条消息,我才准备一查到底。事情先撂在这儿,要等当事人出面辟谣或者证实。”

“先生,”阿尔贝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派我的证人打扰了。决斗的地点和使用的武器,您就同他们商定吧。”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

“如果同意,就安排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我们就决斗。”

“不行!不行!在必要时我才上场,依我之见,我是接受挑战的一方,我有权指定时间,而且依我之见,现在还不是时机。我知道您的剑法很好,我使剑还凑合;我也知道您打六枪,能中三次靶心,与我不相上下;我还知道我们二人决斗,将是一场生死的较量,因为您很勇敢,而我……也同样勇敢。因此,我不愿意无缘无故冒险,杀死您或者被您杀死。现在该我提个问题了,而且直——言——不——讳。”

“您就执意要求更正吗?不顾我对您说过,不顾我一再向您重复,不顾我以名誉向您保证我并不了解这件事。总之,也不顾我明确对您说,除了像您这样雅弗[4]一般的神人,换了任何人也不可能猜到,那个名叫菲尔南的人就是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您不顾这一切,只要我不更正,就要我的命吗?”

“我坚持要求更正。”

“那好,我亲爱的先生,我同意和您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我要求宽限三周时间。三周之后,您再来找我就会有准话:‘是的,那条消息是假的,我撤销;或者,是的,那条消息属实。’接着我就拔剑出鞘,或者从匣子里掏出手枪,随您选用哪种武器。”

“三周!”阿尔贝嚷道,“我蒙受耻辱,三周就等于过三个世纪。”

“如果您还算是我的朋友,我就会对您说:要耐心,朋友;如果您已成为我的敌人,那我就给您一句:这关我什么事,先生!”

“好吧,三周就三周。”莫尔塞夫说道,“不过,您可得记住,三周之后,您就不能再拖延,再找什么借口来搪塞……”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博尚说道,同时也站起身,“只有等到三周之后,即二十四天[5]之后,我才能把您从窗户里扔出去,也只有到那时候,您才有权劈了我。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那就要到九月二十一日。这期间,请相信我,这是我给您的一种绅士的忠告:咱们千万别像两条锁着的狗,彼此远远地狂吠。”博尚说罢,一脸严肃地向年轻人施了一礼,便转身走进排字房。

阿尔贝只好拿一摞报纸撒气,一手杖拨乱,并用力抽打,然后才扬长而去,还两三次回头张望排字房的门。阿尔贝抽打印了油墨的无辜报纸也不解气,现在又抽打驾车的马。他沿着大马路行驶,忽然望见莫雷尔扬着头,两眼炯炯有神,两条胳膊轻快地摆动,由圣马尔丹城门方向走来,从中国浴室门前经过,朝马德莱纳广场走去。

“唉!”阿尔贝叹了口气,说道,“他真是个幸福的人!”这回他碰巧说得一点不差。

注释

[1]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小说《拉默莫尔的未婚妻》中的人物。

[2]小拇指,法国童话作家夏尔·佩罗(1628—1703)的同名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

[3]法文中,植物的叶子与纸页是同一个词。

[4]雅弗,《圣经·旧约》中的人物,是挪亚三儿子,相传是大洪水后人类的祖先。

[5]法历把一周算作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