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券
大约中午时分，我送了一些清凉饮料和药到船长房间去，他仍像我们离开他时那样躺着，只是身体抬高了些。他看上去很虚弱，情绪不稳定。
“吉姆，”他说，“你是这里我唯一相信的人，你知道我一直待你好，每月付给你四便士银币。老弟，现在你瞧，我身体垮了，身边又没有亲人照顾。吉姆，我求你去给我倒一小杯朗姆酒，行吗？我的小老弟。”
“可大夫说——”我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他用微弱而发自内心的声音诅咒大夫。“大夫全部都是笨蛋，”他说，“你那位大夫根本不了解水手的生活。我到过十分炎热的地方，犹如滚烫的沥青，在那里水手们得了黄热病纷纷死去；我还到过地震多发地，地震时陆地就像海浪一样上下翻腾，你那位大夫去过这样的地方吗？老实告诉你，我是靠朗姆酒而活命的，这东西对我犹如阳光空气，一日不可缺少。如果现在喝不到它，我就会变成一只被风浪掀翻后漂到岸上的老破船，我的生命就会葬送在你和那笨蛋大夫的手中。”说到这里他又痛骂了一阵。“吉姆，你看，我的手抖得多厉害，”他用恳求的口气说道，“我不能控制住它不抖，今天我连一滴酒也没有沾过，你不要相信大夫的话，全是一片胡言。吉姆，如果我喝不上朗姆酒，我就会发病，我眼前就会出现许多妖怪，现在我已经看到一些了，你瞧老弗林特在你背后的角落里，我看得清清楚楚。每当看见这些可怕的东西时，我就会胡思乱想。你那位大夫亲口说过，一杯酒对我不会有害处。吉姆，我愿意给你一枚金币换一小杯酒。”
他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我担心会惊动那天病情很重、需要安静的父亲。再说，听了船长刚才说的话，我的心一下软了，觉得给他一小杯酒也无妨，只是他的这种贿赂方式使我深受侮辱。
“我不要你的钱，”我说，“只要你把欠我父亲的账付清就行了。我去给你倒一杯酒，但不能再要。”
当我把酒递给他时，他急忙抢过去一饮而尽。
“啊，啊，心里舒服极了，”他说，“小老弟，我问你，那大夫说我得在病床上待多久？”
“至少一个星期。”我答道。
“天哪！”他惊叫道，“一周，这绝对不行。到那时他们会给我送来黑券。那帮蠢货正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他们守不住自己的东西，便来打别人的主意，这简直违背了水手的规矩。我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从不乱用钱，也不白白扔掉。我将再次捉弄他们，绝不怕他们。我将另辟航道，老弟，让他们再次扑一个空。”
船长一边说，一边费力地从床上支撑起来，他使劲地抓住我的肩膀，几乎疼得我直想哭出来。他移动他的腿时好像是在搬动两根铁柱。讲话时尽管他气势汹汹，但声音十分微弱，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在床沿上坐好后，静下来直喘着气。
“那医生把我整惨了，”他埋怨道，“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还是让我躺下吧。”
我还没来得及扶他，他已经倒下躺在以前睡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
“吉姆，”他隔了一会儿问道，“你今天看到那个水手吗？”
“你是指黑狗吗？”
“对，就是黑狗。”他说，“他很坏，可是派他来的那个人更坏。万一我不能从这儿脱身，他们给我送来黑券，你要记住，他们是来抢我的水手箱。那时你就骑一匹马——你是会骑马的，不是吗？唉，反正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去找那个该死的大夫，叫他集中所有的人马，包括附近的治安人员，一起来到‘本葆将军’客店，把老弗林特一伙人一网打尽。我曾是老弗林特的大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个地方。他是在萨凡纳临死时把那东西交给我的，就像我现在这样躺着。不过你最好别先透露，除非他们送来黑券，或者你看到黑狗或独腿水手出现，吉姆，要特别提防那个独腿水手。”
“船长，黑券是什么？”我询问着。
“那是一种最后通牒，老弟。如果他们送来黑券，我会告诉你的。你只需留心守望，吉姆，我承诺将与你平分财富。”
他又咕噜地说了一会儿胡话，声音越来越低。不久我递上药去，他像小孩子似的吞下，并说：“从来没有一个水手需要吃药，只有我。”他很快睡着了，我随即走出房间。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是否正确，也许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大夫，因为我怕船长后悔向我吐露了真情会把我杀掉，要杀人灭口。可是当天又发生了意外事件，我生病的父亲偏巧在当晚突然去世，只好把别的事情全放在一边。我强忍家庭的不幸，忙于料理丧事，接待前来吊唁的邻居，同时还得照理客店的生意，根本没有时间想到老船长，更谈不上怕他。
第二天早晨，他竟自己走下楼，像往常一样进餐。虽然他吃的少，可是比平时喝了更多的朗姆酒，因为他自己去酒柜取酒，他绷着脸，鼻子里发出哼哼声，谁也不敢前去劝阻他。在我父亲下葬的前夜，他和往常一样喝得大醉。在居丧之家听到他唱那首粗俗的水手歌谣，实在令人不高兴。尽管他十分虚弱，我们仍惧怕他。大夫突然被请到好多英里之外的地方去看病，自我父亲死后就一直没有来过我家。我刚才提到船长身体很虚弱，的确，他不行了，身体不见复原，反而一天天垮下去。他扶着楼梯栏杆爬上爬下，从客厅到酒柜走来走去，时而把鼻子探出门外嗅嗅海风的气息，走动时他扶着墙壁做支柱，呼吸急促困难，仿佛在攀登陡峭的山峰。他从没有单独跟我讲话，我认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吐露过的秘密。由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的脾气比以往更粗暴。现在他喝醉了酒，更有一种令人恐惧的举动：他拔出弯刀，把刀刃放在桌上自己的面前。他变得目中无人，似乎坐在那里深思熟虑、胡思乱想。有一次我们吃惊地发现，他一改老调，用口哨吹起一首乡村情歌，这一定是他年轻时还没当水手的时候唱的曲子。
就这样直到葬礼后的一天，一个雾霜浓浓的下午，大约在三点左右，我站在客店门口，心里充满对父亲的哀思。这时我看见一个人从大路上渐渐走过来。他显然是个瞎子，因为行走时用一根拐杖在前面探路，他额上戴着一条很大的绿色檐罩，遮住眼睛和鼻子，弯腰驼背，看似年老体弱。他身穿一件肥大破旧、带兜帽的水手外套，显得十分丑怪，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人。他站在我家客店外不远的地方，扯开嗓子怪声怪调地对着正前方大声喊道：“上帝保佑吾王乔治！哪位好心的朋友愿意告诉一个在英勇保卫英格兰祖国时失去宝贵眼睛的苦命瞎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我们祖国的哪一部分？”
“我的朋友，你是在黑山湾的本葆将军客店门口。”我说。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说，“一个少年的声音，善良的年轻朋友，你可愿意伸出你的手，把我带到店里去？”
我刚伸出手就被这说话温顺、长相可怕的瞎眼人牢牢抓住，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我吓得拼命挣扎，可是瞎子轻轻地把胳膊一伸，就把我拉到他眼前。
“孩子，”他说，“带我去见船长吧。”
“先生，”我说，“我实在不知道。”
“哼，”他冷笑道，“原来这样！立即带我去，否则我扭断你的胳膊。”说着，他把我的手一扭，痛得我叫了起来。
“先生，”我说，“我是为你着想，船长已跟过去不一样，他坐着时总是把弯刀放在面前。曾经有一位先生——”
“闲话少说，快走！”他打断我的话。我从未听见像这个瞎子那般狠毒、冷酷、可怕的声音，它对我的恐吓远远超过了手的疼痛。我立刻按照他的吩咐，带他朝那个生病的老海盗的住地走去，这时船长已喝得大醉。瞎子用铁一般的拳头拧紧我的手，把他的身体重量使劲地往我身上压，压得我难以承受。“你直接带我到他跟前，当到了他能看见我的地方，你就大喊一声：‘比尔，有个朋友找你来了。’你要是不这样做，我会像这样罚你。”说到这里，他用力扭了我的手，疼得我差点昏过去。我被这个盲丐弄得十分害怕，早已把对船长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推开客厅的门，用颤抖的声音喊了瞎子命令我叫的那句话。
可怜的船长惊奇地抬头一望，醉意顿时一扫而光，双眼直盯着来人。他脸上的表情极其恐怖，犹如病人临死前痛苦的表情。他试图想站起来，但已力不从心。
“比尔，别动，”那盲丐说，“我虽双目失明，但我能听到你的手在发抖。我们公事公办，伸出你的左手。孩子，你握住他的右手手腕，把它拿到我的右手这边来。”
我遵照吩咐把船长的手拿到他眼前，只见瞎子把一件东西从他拄拐杖的手中放到船长手里，船长接过后立即握紧拳头。
“事情办妥了。”瞎子说完就放开我的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地离开客厅，走到了大路上。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只听见嗒嗒的拐杖声愈去愈远。
过了许久，我和船长才如梦初醒。大概直到这时我才松开了被我一直握着的船长的手腕，他缩回手，赶紧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十点钟！”他高声喊道，“还有六个小时，我们还来得及制服他们。”船长突然一跃而起。
虽然他站了起来，但摇晃不定。他用一只手扼住喉咙，摇摆了几下，然后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整个身体扑倒在地板上。
我立即向他跑过去，一边呼唤着我母亲。但欲速则不达，船长因脑溢血骤然死去。说来也许难以理解：我从来就不喜欢船长，尽管最近有点儿可怜他，但看见他突然死去，我禁不住泪如泉涌。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二次死亡，而第一次因父亲去世所引起的悲伤至今无法从心中抹去。